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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涅磐 第二章 浮云一别不能忘(2)

“小延!”

少年意识到不对劲,心里的恐惧强烈袭击上来。

他不怕自己死,怕的一直都是小延会死,小延还那么小,她怎么可以这么早死?

强忍着喉间的灼痛,奋力呼喊:“不要相信!那些是幻觉,都是幻觉!小延,你醒过来,跟哥哥在一起……”

他紧紧抱住她,“小延,你不能死……死去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忽然感到好后悔呀,如果小延就此死去的话,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如果不是一时心软把她留在身边,她会留在一户好好的人家,安逸稳定地长大成人。

苞着他,颠沛流离过不到好日子,到头来还要死于非命……他真的对不起她。

“小延,”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来,将她纳入了怀中,“只要坚持一会会儿……再坚持一会会儿,一定有人来救我们……我们可以喝到甘甜的清水,吃香喷喷的烤羊腿,还有鲜肉饼、五香牛肚、蜜瓜、葡萄和青苹果……”

可是,现在连食物也打动不了小延的心了,虚幻里家庭的温暖包围着她,让她舍不得坠入现实的尘世。

现实有什么好?累、渴、饿……而心爱的人永远也弄不懂自己的心——即便是懂得,他也不会相信。

少年感觉似有一只手正紧紧揪住了自己的心,揪得那么紧,仿佛顷刻间就可以把它捏碎了。

他的眼前也开始出现幻觉。看见有鲜花正在迅速枯萎,鲜艳的颜色转眼成了焦黄,丰润的花瓣卷起成枯干……

一大片的绚丽花海,转眼凋敝成荒漠茫茫。

小延,你不能死——

他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里的残夜剑。

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映着夕阳的余光,也映在他干涩的眼底。

剑刃在手腕上轻薄地划过,既凉且热的疼痛。

他把伤口凑近了女孩的嘴边,鲜血就这样涌了出去,流入了女孩微张着的呼吸困难的樱桃小口里。

血腥味呛得女孩忍不住咳嗽,下意识地抗拒,却又本能地去吮吸。

这是生命之泉。

她的意识终于渐渐恢复过来,也骤然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哥哥?!”她惊恐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捏堵住了他的伤口,“哥哥,你……你不能……”

你不能这么做!不能用你的命来换我的,我也绝不能容许自己接受你这么隆重的馈赠。

“小延,你还小,你必须活下去……”少年原本干渴碎裂的嘴唇因失血更显苍白。

小延用力摇头,如果以你的生命作为我活下去的代价,那我活着没有意义。

她没有力气说出来,没有力气表达出心里的感受。唯有紧紧握住他为她而自伤的手。

扮哥,何况你就算流干了全身的血,也未必可以换我活多久,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漠里,就算我把你吃干抹净了,又可以支撑得了多久?

全身月兑水,她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唯有表情极至哀苦。

或许是宝剑太过锋利,又或许他以血相喂的决心过于坚烈,他的伤口划得很深,就算被她紧紧握住,依然血流不止。

黏稠的血液顺着她的指缝还在往下面滴流,仿佛看到少年的生命力正随之一分一分地虚竭,小延又急又痛,用尽浑身力气大喊一句:“哥哥,一起——死!”

一起死吧,和哥哥一起死也是一种幸福不是吗?

这时候,少年却把视线投向了远方。

眼神很迷蒙,恍若人临死之前弥留一般的空灵。

“哥哥——”她心慌慌地喊他。

如果要死,也得让她死在他的前面啊。若不然,剩下的时间她会很害怕。只有他在身边她才能不害怕。

“小延,”少年突然轻轻地开口,“我……我终于看见海市蜃楼了……”

他看见一队整齐的马队正自远方向他们走来。人人都很精神,衣履鲜明,马队中央更有气派堂皇的车驾——

是海市蜃楼吗?

烤羊腿、鲜肉饼、五香牛肚、蜜瓜、葡萄和青苹果……

原本都是少年用来诱惑女孩活下去的美食,现在都焕发着真实的香味呈现在眼前。

马队不是海市蜃楼,他们终于幸运地遇上了救星。

马队的主人是位夫人,中年美妇,看衣饰与排场都显示出她身世的阔绰。

恰好到了黄昏时候,夫人索性吩咐就此扎营歇息下来。

看她差指使唤人时的姿态以及随从人员的恭敬度,倒不像寻常的商旅,而很有官宦人家的做派。

丰富的晚餐,让刚刚喝了点儿羊女乃吃了点干馍稍稍恢复了些许体力的女孩和少年都感到有点无从下手。

“吃啊。”女主人很慈蔼地微笑着,主动夹了两块肉饼到他们的面前。

“夫人,今日大恩在下无以为报,如夫人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下在万死不辞。”少年猛然立起抱拳,朗朗地道。

手腕处的伤口已由夫人遣随队的医者止血包扎过了,包的是雪白的纱布,抬拳扬手之间有几分耀目。

夫人望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有点好笑地道:“瞧这话说的,我又哪里有需要你一个小孩子来万死不辞的地方。”

在她的眼里,少年和小延都只是瘦骨嶙峋的孩子,而男孩如此少年老成的说话口气只是让她觉得忍俊不禁。

“是你们自己有福缘,命不该绝,才让我在这茫茫沙海里遇见了你们,而救你们对我来说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夫人娓然道,“我家里一共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将近弱冠了,最小的今年都十二岁了,你呀,我看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跟我们家老三差不多。”

“夫人真的有将近弱冠的孩子吗?”少年尚来不及答话,一旁的小延忍不住插起了嘴。

夫人转首,看到女孩小脸上满是惊异的表情,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更睁得大大的,眼珠子乌漆漆的黑。

“是呀,怎么了?”禁不住包加放柔了声音。

小延也不回避她的目光,只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她,很认真地说:“夫人这样年轻,要是跟最大的孩子一起出门,岂不是要被人误会是姐弟吗?”

这一下,夫人被逗得更乐了,她一把揽住了小延,笑呵呵地道:“这孩子可真会说话!”

小延却着急地摇着头,“小延可一点都没有瞎说呢,不信您问我哥哥——哥哥,是不是?”

夫人更开心了,笑着问:“你名字叫小延吗?”

“是。”小延乖巧地答,“绵延不绝的延。”

“挺不错的名字,”夫人边说边托起她的下巴,“长得也不错呢。”转而又向身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侍婢道:“咱家里那四个都是男孩,我做梦都想着能生个小女孩,总也不能如愿,你瞧瞧,到底是小女孩懂得招人疼。”

那侍婢亦微笑着打量小延,“是啊,这小丫头倒真的伶俐可爱,若是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养得再丰腴一些,准会更标致可人的。”说着,也夹了一口菜到小延的碗里。像这种官宦人家的夫人,大多也是大家闺秀出身,随身侍婢都是闺中陪嫁,在主人面前地位非比寻常,“来,多吃些,好好补充点儿营养。这么小年纪出来流浪,差点儿就把小命送在这荒漠里,怪可怜见的。”

小延听了这话,转眼看了一眼少年的手腕,轻声道:“说到要进补,还是我哥哥得多吃一点,若不是哥哥用他自己的血来救我……只怕纵然有夫人这样菩萨心肠的救星出现,小延也没有福气可以等得到了……”说着,她把自己碗里的菜转挟到了少年的碗中,“哥哥,你吃!”

少年有些尴尬地望了望旁人,“小延,你……”

他不知该怎么说她好,明知道他最受不了如此的煽情,偏偏还要表现在人前。

“吃嘛。”小延眨巴着眼睛望定他,“我要看着你吃光嘛。”

真像一只乖巧讨好的小猫。

“你就大口地吃吧,”夫人也忍不住开口,“看在你妹妹这份心,不用跟我客气,也别讲求什么礼数了。”

“有这么贴心可人的小妹子,”那侍婢也道,“换了我也愿意割了自己的腕子换她的命了。”

见人人都夸自己,小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有羞涩的笑意纷纷,“夫人,大娘,你们别把小延捧上了天,小延会骄傲的哦。”

一顿晚餐因为有了小延的莺声燕语,气氛很是融洽。

“哥哥,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被安置在单独的小帐里,小延亲昵如往常地挽住了少年的胳膊。

“我没有不开心。”少年道。

“那为什么适才和夫人一起用餐时,你一声也不吭?”

“我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辞应酬的人。”少年道。

“反正,反正我就觉得你有些不太一样。”

面对朝夕相处又一心在意的人,小延是非常敏感的,只觉得哥哥比起往常确实太嫌沉闷了。

“没什么。”少年却不愿意多作解释,只显露出很疲倦的样子道,“我只是觉得累得很。”

小延立刻想到他是受过伤失过血的,忙道:“那你快躺下吧。”

躺下来,他依然是往日背对着她的姿势,抱紧了手中的剑。

小延对着他的背,却是心事纷纷乱乱。

有一个问题想问却一直不敢问——哥哥,当你决定割开自己的血肉来救小延的时候,是因为爱,还是只为了道义?

无论如何,他肯牺牲自己来救她,足以证明自己在他心目中该是很重要的吧?

“哥哥,”不管对方此刻是否已经睡着,听不听得见,她轻声在他背后道,“小延永远会记得你对我如此的好。”

她把小手自他的腰上环过去,准确地模到了他受伤的那只手腕,搭在了纱布上面,很轻柔地抚摩着。

扮哥,小延替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少年一动不动,似乎并未被吵醒,但其实他是睁着眼睛的。

“小延。”他终于开口唤了一声。

小延的手一停,“我……我把你闹醒了?”

“没有,我一直都醒着。”

“哦——”

“小延……”

“嗯?”

“今天的那位夫人看上去人很好。”

“是啊,若不是她心善,出手搭救,我们就真的死在沙漠里了。”虽然很意外他会在这时提起夫人,但小延还是很快地顺着他的思路应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哥哥,咱们以后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她的语调轻快,自从跟着他以来,学会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以乐观的思维想象未来。

少年却仍然一副低沉的表情,“那位夫人,想来是某国官宦人家的家眷,外出游玩或者办事才路过这里的。”

“应该是吧。”哥哥久行江湖,阅人无数,自然看人是比她准,小延也乐得附应他。

“夫人看上去很喜欢你,连她身边的大娘也对你印象很不错。”

“那是小延人见人爱啊,好像之前商队的大叔们也都喜欢我。”到底是小孩心性,小延对于自己的受欢迎很有些小自得。

“或许他们多少也有些怜悯,”少年叹了口气,“如那位大娘所说,那么小年纪就出来流浪,可怜见的。”

“可是我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啊。”小延猛然握紧了他的手,那一刻,心里总是觉得他的言辞很不祥,“跟着哥哥生活小延很快乐,就算是面对生死存亡的时候,也一点都不悲伤。”

被小延握到了伤口处,纱布上迅速现出了血迹。但少年没有显现出任何疼痛的状态,他忍耐着,为了即将到来的分离而珍惜这最后一刻亲密的时光,疼痛在这时又算得了什么?

“我想见夫人。”

深夜,少年站在了夫人的帐蓬前。

这是一个无论怎么说来都很冒昧的举动,然而守帐的人还是进去替他禀报了。

也许因为那一刻他的神情,有壮士断腕一般的悲壮。

任再愚莽的粗人都看得出来他必须见到夫人的决心有多么强大。

很快,夫人请他进去。

出身官宦的夫人极为讲究礼数,虽然召见的只是一个仿如自己儿子一般年纪的少年,又有贴身侍婢相陪,依然换上了正装,

端坐在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长榻上,她的侍婢立在身旁。

“少侠深夜求见,想必是有什么重要之事吧?”她一如白日一般的和蔼可亲,语声节奏平稳,“请坐下慢慢说吧。”

可少年不坐,身子一矮竟跪了下去。

倒把夫人她们都唬了一跳,夫人从榻上一立而起,“少侠何必如此?”

少年二话没说,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才缓缓开言:“在下与小延的命都是夫人所救,夫人对我们恩重如山,在下感激不尽,实难以为报——”

他停顿,夫人却并未在此时接口,因为知道他言语之中意思还没有完。

“——所以,我想把小延……留在夫人的身边。”

夫人真正感到愕然。

“当个女儿也罢,做个丫环都好。”少年继续说,“小延为人很懂事乖巧,一定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为什么呢?”夫人尚觉得无法回过神来,她并不相信仅仅是为了报恩。

“你把妹妹留在夫人身边,那你自己呢?”她的侍婢也急着问。

“我自然还是继续我的流浪生涯,而小延——她实在并不适合跟着我过这种漂泊的日子。”

“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你能舍得吗?”夫人问。

“舍不得——也得舍。若不然,我不敢想象万一有一天再出现类似这次的情况,我不敢想象小延为了迁就我的理想而送掉自己卿卿性命。”

夫人犹豫着,“收留一个小延,对于我来说不是难事,而且我也确实很喜欢她,但是——小延同意吗?毕竟是骨肉分离的事情……”

“小延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啊?”

少年苦苦地笑,此时此刻,纵然是亲妹妹,也由不得他舍不下。

“小延是我流浪途中所救的孤女,那时她家里遭匪徒洗劫,一家人被杀得只剩了她一个。”

“哦……”夫人蹙起了眉,没想到那样开朗乐观的一个小女孩,居然遭逢过如此惨烈的变故。

“小延跟在我身边有半年多了,栉风沐雨的,实在过不了什么好日子,我亦劝过她,找户好人家就把她送去收养,但那傻丫头素来有些倔性,受多少罪挨多少苦都赶不走,似乎认定了我。无奈,我一度改变了主意,觉得虽然带着她不太方便,总也可以过日子……我本身亦是孤苦伶仃的出身,只想着在有生之年周游列国,见识很多东西,凭着手中的剑也沿路行些侠义,帮助一些可以受到帮助的人。我注定没有能力也没有那种心愿去过安定的日子……这次进沙漠是我的主意,却不幸遇上龙卷风,差点害得小延送掉性命……如若我一开始就能坚持自己的决定,不把小延留在身边的话,小延不必受这样的罪,冒这样的险。所幸,让我们遇上了夫人您,看得出您有一副菩萨心肠,小延若留在您的身边,哪怕是做个粗使丫头都不会受到亏待,都比跟着我好上千倍万倍。”

说着,他又连连叩首,“求夫人大发慈悲,收下小延吧。”

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在一个人面前如此屈膝,为了小延的下半生却是值得的。

夫人忙使侍婢扶他起来,“好了,我答应你就是。”沉吟片刻,又添了一句,“而且,有一点你绝对可以放心,我不会让小延做什么粗使丫头,我会收她做我的女儿。”

少年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夫人把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腕上。

少年下意识地掩住了。想起因为小延的紧紧相握,纱布外面已经又渗得血迹斑斑了。

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索性解释得清楚些:“一是为了小延这丫头的可爱与身世可怜,二则,也看在你对她的这份心。难得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在最危难的关头肯牺牲自己去保全她,且又处处为她着想。”

“是啊,”侍婢这时亦露出了笑容,帮腔着道,“我们夫人与小延姑娘投缘得很,适才一直不停地在私下里夸着呢。夫人一连生了四个都是儿子,早在心里巴望着得一个闺女呢。适才听你提出这样的请求,简直又惊又喜,觉得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意事呢。你放心吧,小延留在夫人身边,必不会亏待她的。”

少年紧悬着的一颗心至此才算完全放下。剩下来的问题便只有怎么去说服小延了,但似乎这却是个更大的难题。

“只是……”

“只是什么?”夫人问。

“只是小延对我的感情亦很深厚,怕她未必肯乖乖留下。明天天亮时,我会把这事跟她说,不管她同不同意,我肯定是会决然地走,若她非要跟着,就请夫人狠下心肠强行扣住才是。”

狠下一时的心肠,保得她一世的安康。

小延,原谅哥哥要狠心将你抛弃了。

诀别果然是如所料的那般撕心裂肺。

小延永远记得那时自己是如何赤着双脚在他身后拼命追赶。

可他走得那样毅然决然,步履如飞而又稳健,一点也没有什么留恋的样子。

就算母亲的卫队不拉住她她也无法可以追得上。

她跌倒在沙地里,捶胸顿足地嘶叫挣扎。

“哥哥!扮哥——”

直喊得喉咙都哑掉。

那一刻,头顶烈日如火,身下黄沙如沸,心底离痛如煎如燎。

那是记忆中最后一次歇斯底里的哭泣。

哭得双眼都快瞎掉却依然没有办法挽回想要留住的人。

从此以后,她告诉自己,哭是一件最没有用的事情。

她的眼泪从来留不住想要留住的人——父母亲人,还有哥哥,该离去的始终都会离她而去。

后来跟着母亲,生活的确十分安定,养父和兄长们也都对她很好。

可是,自己却缺少了一种投入的心情。

不敢付出更多的感情,因为知道人世无常,说不定哪一天又要面对分离。

丙然,分离来得如此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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