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看到少年出手杀人,是在跟随他大半年以后。
一个恶霸,强抢民女,还出手把女子的老父打得重伤。
少年出手,连恶霸与恶奴,一共杀了一十六人。
杀得周围人呆若木鸡,惊不能言。
据说,恶霸在城中为恶已久,连官衙都被他欺压得敢怒不敢言。如今可谓大快人心。
少年冷冷地在尸身上擦干净自己的剑,又用剑挑开尸身上的衣服,找到一个装满银两的荷包,收入了自己囊中。
转身,回剑入鞘,他扶起了民女重伤的老父,让小延搀了那女子,离开闹市。
没人敢拦阻,也没人想拦阻。
用很短的时间买了一辆马车,少年带着他所救的老弱病残疾驰离开了那个地方。
昼夜兼程来到几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之后,少年把剩余的银两和马车全都给了那对父女,与他们分开。
“少侠!”十八岁的少女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
小延望着她娟秀的容颜与姣好的身段,蓦然而生几分妒意。
紧张地回望身边哥哥的神色,她害怕他也喜欢上她,也让她留在身边。
幸而少年仍是一派淡然,只轻轻拱手,便回身拉住了小延的手道:“我们走。”
小延觉得这一次被他拉住手,心中有前所未有难抑的激动。
终究自己在他的心中占了一席之地,与别人是不同的。
同时,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哥哥竟拥有如此强烈的独占之心。
沉陷到一种奥秘的心境里,恨自己长得太慢,如果可以快点长大,与那少女一般高、一般的美貌……
扮哥,小延真的很想嫁给你。
少年却对于小延奇异的沉默感到了些许不安。
当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主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小延,你是不是——见我杀人的样子感到害怕?”
“啊?”她回过神来。
“对于心地邪恶做尽坏事的人,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怜悯,每个人做事都得负出代价,对于惩治恶人,我毫不手软。”少年轻轻苦笑,“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为自己杀过太多的人而付出代价。虽然我所杀都是该杀之人,但他们怎么说也是生命……”
“我不害怕。”小延打断他,“我不是第一次见你杀人,我真的一点也没有害怕。”
换了少年有些呆滞,“哦?”
“杀该杀之人,我只是觉得痛快。”小延道,“如果有一天让我遇见我的仇人,小延必定也会出手无情,用最惨烈的手段让他死得极其痛苦。”
不想宽恕,不能宽恕。
“小延……”
“哥哥,如果会遭到报应,小延愿与你分担所有。”她很坚定。
扮哥到哪里,小延也就会到哪里。
在小延的心里,私心地把少年想成了一生相依的人。一生相依,也一世相从。
所以,当少年说想去沙漠的另一边时,小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如果他是以终生流浪为志愿,那么,她也将视安定为坟墓。
他们找到一个运货的商队,以替他们打下手为条件,与之结伴同行。
虽然小延的故乡就是一座建立在沙漠边缘的古城,但她足不出户,从来没有见识过沙漠的风采。
万里黄沙在太阳底下泛起金黄的色泽,如溺在一片黄金的海岸。
小延赤了双足在被阳光熨得发烫的沙地上行走,越走越疾,乃至奔跑起来,逸散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少年也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如此无拘,如放飞了的小鸟一般展跃轻扬,情不自禁也笑起来。
“喂,你妹妹还挺活泼的嘛。”商旅中的人受了感染,向他大声道。
他们都以为她是他的妹妹,他也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对她产生了很亲近的感情,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妹妹了。
别人夸自己的妹妹活泼,他听了觉得很高兴。
小延虽在前面跑着,但别人的话却听得清楚,微微放缓了脚步,心想:我才不是他妹妹,等长大了,我就是他的媳妇儿。
放缓了脚步,她等少年与她并肩,拉住了他的手,“哥哥,你也把鞋月兑了吧,这沙地上踩着很舒服呢。”
少年毕竟比她大了一倍的年纪,又是素来庄肃的个性,自然不肯。
“哥哥!”她摇着他的手努力撒娇,“就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
极是勉为其难地光起了脚,少年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羞赧的神情。
女孩却把自己的小脚重重地踩上了他的脚,眼睛里有点狡黠。
然后她转身飞也似的跑,他在后面追。
虽然她脚小力气小,并不会把他踩痛,但总之是让他着了道儿,所以一定要把她抓过来好好教训一下。
一连串的脚印,阵阵欢笑。
“哥哥,我累了。”
奔跑游戏了大半日,终是体力不支。
少年如往常一样半蹲下,轻弯起了腰,“我背你。”
女孩却站着不动,“不要。”伸手指向商队里骆驼,“我想坐那个!”
心里其实早对那背上长着两座山的动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看到商队主人坐在两峰之间优游自在的样子,惹动得她也跃跃欲试。
以前父亲行商也用过骆驼,但他从来没有抱她坐上去过。她真的好想坐在上面感受一下。
“那……不行的。”少年为难地道。
商队里一共带了五匹马三只骆驼,大多数牲畜都是驼货物用的,唯有一头骆驼身上驼了人,是商队的主人。
人家肯收留他们结伴同行已经不错了,哪里还会肯让出坐骑来满足一个小甭女的天真好奇心。
“不行的。”少年坚决地摇了摇头。
“咱们去求求那个官人嘛,”小延道,“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
“我不去。”
“哥哥——”
“我不去。”少年是打定了主意。他不怕求人,但不想为这种称不上任何意义的小事情去求人。
小延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我背你也是一样的。”少年低声劝慰道。
谁知小延发了倔性,径自便走到商队主人面前,“叔叔,你的骆驼很好玩,借我骑一下可好?”
少年想拦都拦不住,唯有连忙接着她的话说:“对不起,大官人,小孩子不懂事。”
“我只是……只是想借了骑一会儿,又不会不还。”小延却仍在絮絮自语,眼睛看向那个中年的商人,故意做出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好叔叔,如果实在不行的话,那也就算了吧。”
甜糯而娇稚的嗓音,唤一声好叔叔,让人感觉像吞了块开胃的山楂糕一样怡畅舒坦。
于是在少年的意外之中,商人伸伸胳膊道:“好啊,反正我坐了这许久都有些腰酸背疼了,正想下来走走活动筋骨,小泵娘,让你坐一会儿吧。”
小延欢欣地笑起来,向少年做出一个近乎于小人得志的胜利表情,便由着人把她小小的身子一抱就抱上了驼身。
与奇怪动物的亲密接触感觉竟是惊险又奇妙,她一开始战战兢兢的又笑又尖叫,周围人也都哈哈笑起来。
“你这个妹妹还真是挺可爱的。”商队主人向少年道。
少年望着女孩在骆驼上摇晃不定的身形,紧张担心之余忍不住也想笑。
“是的,她很可爱。”不忘记如此回应别人。
炎热的沙漠似一个精力旺盛的成年人,然而一到晚上却似乎骤然转变为一个苟延残喘火性全无的衰败老人。
在它的怀里,只是觉得寒冷又阴气森森。
商队升起了火堆,大家围着它休息取暖。
少年和小延自己准备了食物,跟商队只同行,不搭伙。
他们的食物很简陋,无非也就是些粗干粮。
而商队在烤生肉,香气四溢开来,直往小延的鼻子里钻,勾得她几乎落下口水。
才一日的相处,小延博得了整个商队的喜爱,他们视她为传播欢笑的精灵。商队主人格外让人挑了一块好肉送给小延吃。
小延百般推辞,最后还是收下了,是肚里的馋虫最先无法抗拒诱惑。
“哥哥,吃肉。”转身孝敬身边的人,要与他分一半。
“不用。”谁知他却道,“那是人家给你的。”
小延蓦然有些气恼,“你就非要跟我分得这么清楚吗?”
总是这样泾渭分明,半点不占她的便宜。每次她赚取的私房钱想拿出来做公款都被他严辞拒绝。这一点是她最无法忍受的大男子主义。
“我从来也不跟你客气,你的就是我的,那也请你把我的也当成你的,不可以吗?”她气得眼中都起了泪意。
他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居然引来她满月复的牢骚,有点讶然。
随即,轻轻笑了一笑,“傻丫头,如果你实在吃不掉,我帮你吃一点就是,哪里来的那么大一股子怨气?”
这么一来,小延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蓦然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伸手取他的佩剑,残夜的剑锋极为轻易地把一块烤肉一切为二。她把大的一块递给了少年。
那天夜里她做梦,梦见自己问了他一直不敢问的问题:哥哥,在你的心里到底把小延当成是什么人?
她好怕他说只是妹妹。
一直期待着,可却一直得不到答案。
没想到连在梦里都无法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篝火还燃着,围着火睡着的人们都睡得很香。
少年睡在她的身边,抱着剑,背对着她。
如果可以的话,她好想变成他怀中的那把剑。
悄悄地伸出了手,拈起他的一缕发,把他的发和自己的发放在一起打了个结。
结发之谊,不离不弃。
她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直到那一天,黄昏时候一场龙卷风打碎了所有的梦幻,让她蓦然惊觉,现实原来如此不由人愿。
如果没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劫,也就没有以后无可挽回的分离。
当时她正在奔跑,跑到队伍的最前沿,似一只引路的蝶,翩翩招展。
“小延!慢点跑,小心摔倒!”
少年跟在队伍边,远望着她的身影,他的目光半点也离不开她。
那天晚上她把她的发与自己的打了结,以他睡觉时候的警觉完全知道。
小丫头,搞什么鬼?
望着远处那个动如月兑兔的身影,他自己也未曾发觉自己的目光中泛涌出来的都是宠溺到极至的波澜。
这时,疑惑地看到她的前面出现一团巨大的黑影,夹杂着轰隆的声响迅速往此方游移。
“龙卷风!是龙卷风!”商队里有人惊声尖叫。
大家乱了套。
“快!快趴下,人和牲口都趴下!”
小延?!少年惊恐地望向女孩的方向。
女孩小小的身子钉子般立着,显然是吓得呆住了。
她一个人跑在最前面,现时离他们的大队有一段距离,她只有一个人。
“小延!快跑!回来!”他声嘶力竭地朝她呼喊。
她反应过来,奋力地往回跑。
“哥哥!扮——”
声音被卷袭而来的风声吞没了。
少年没有迟疑,迎着风卷来的方向朝女孩奔去。
边跑边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把轻功练得更好一些?
乌云一样的风暴就这样卷了过来,还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握到小延的手了——
女孩小小的身体被风力卷到了半空,像一只断线的纸鸢。
少年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用尽全身的极限朝着那个方向跳跃。
终于抓住了她的一只脚——幼细纤女敕的足踝,是最熟悉不过的手感。
就这样心定了。管不着后果如何,会不会就此陪她一起葬身在沙漠的某个角落,只要抓住她,紧紧不放手,心就定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
醒过来,在莽莽荒漠,看到女孩流着泪又带着笑意的眼睛就在自己的面前。
“小——延?”
“哥哥!上天保佑,我们都还活着。”
她很高兴,在几乎无以挽回的那一刻,他抓住了她,他没有丢下她。
当她最先醒过来看到身边躺着的他,那一刻,只觉得将灵魂卖给魔鬼也在所不惜。
可惜,他们与商队失散了。
没有伙伴也丢了向导,不知身在何方,他们迷路了。
而且,食物与食水也全部丢失。
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惶恐——这样地活下来,离死又能有多远呢?
倒是小延还很乐观,“哥哥,我们向着北极星的方向走,说不定没多久就可以走出沙漠了,又说不定很快能与商队的叔叔们遇上,再说不定可以遇到别的什么人呢。”
然而沙漠的夜晚是那样寒冷,没有食物裹月复,更没有火堆取暖,两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没有办法,他教小延用内功心法来御寒,但收效甚微。
后半夜,两人头发上都结了一层轻霜,抖一抖衣服铿铿作响,小延的嘴唇都已经发紫了。
最后还是用了最原始的方法,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用体温来互相抵抗。
好不容易天亮了。
两个人开始赶路,少年拖着小延的手,找路,找水源。
饿倒是还能扛,就是渴得难受。
等到太阳完全出来,天气又开始热得像火烤。
“如果沙漠的白天和晚上能中和一下,这气候可就非常宜人了。”少年半开着玩笑道。
小延只虚弱地笑了笑,没有开口。
她的嗓子渴得冒着烟,已经很怕开口说话。
越渴偏还越出汗,不断流失着珍贵的水分。
一无所获的一天。
这鬼地方,竟连一株植物和一只动物都没有。此时哪怕能遇见一只沙鼠一条小蛇也是不错的啊……
当天晚上比前一晚似乎更冷了几十倍,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到天亮时几乎凝冻成两块石头。
已经饿了将近两天,也渴了将近两天,小延走不动路了。
少年背上她继续走,走到后来,腿软地倒了下去。
两个人颠三倒四地躺在地上抬头望着天,刺眼的阳光突然也变得不再那么刺眼。
真惨,少年想,人都说沙漠里能看见海市蜃楼,可我们竟连一片虚幻的水泽都不曾遇见过。
而小延这时却已经出现幻觉。
人之濒死,万象丛生。
家里还是那样的门楣,那样的院落,穿堂回廊,角屋厢房。
和堂姐妹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她一个人躲,躲在父亲书桌下方的小瘪子里。
由于身体娇小,正好能藏她得下。
听到外面有人正不停地找,别人都被抓到了,就是找不到她。
她捂紧了嘴巴,捂住自己得意的笑。
而渐渐外面静止了,人呢?怎么都不来找她了?她还没被找到,游戏没有结束,玩游戏的人却怎么都消失不见了呢?
她开始有点惊慌了,密闭的空间里漆黑而安静,她蜷曲得全身都不舒服。可是人呢?还没有宣布她的胜利,玩游戏的人为什么都不见了?
我自己出来还不成吗?我投降了还不成吗?你们不要走!
姐姐,妹妹!你们不要走!
不知哪里来的那些力气,居然破柜而出。
却骇然发现家园已经不在了,一片焦土,焦土下埋葬着森森白骨。
鼻肉相连,他们的痛牵连得她也痛极。
“爹——娘——”
她呼唤得极为凄厉,一点也不似自己的声音,而似鬼哭。
突然,天空中飘来很多的人影。
半透明的,没有重量,可面目却很鲜活。
是母亲朝她伸出了手,“小延,妈妈接你来了,和我们一起。”
案亲向她和蔼微笑,“小延,爹爹想你了,一直一直都好想念。”
女乃娘说:“小延,乖乖,女乃娘哄你睡觉觉。”
避家说:“小延小姐,要不要吃冰糖葫芦?”
堂姐说:“小延,吃点心,我娘做了好点心!”
堂妹说:“姐姐,捉迷藏捉迷藏!”
亲人在召唤,家园在召唤。
躺在沙地上的小延朝着虚空伸出了双手:我来了,我来了!
“哥哥……”她在迷离中轻声呼唤,“我爹和我娘接我来了,我……要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就想跟他告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