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沉默。
她淡淡一笑,垂首,轻轻拿起银筷,再度开始吃面前精致丰盛的菜肴,再不肯看那男人。
男人放于桌上的玉色手指微微动了动,却没再继续去敲那紫檀桌面,而是也轻轻拣起银筷,随意地从已被某人糟蹋了七七八八的菜肴中夹了一箸鱼肉,手腕反转,却是放到了她面前的小碟子中!
“啊啊啊——”她微怔了下,抬头呆呆瞧向那离开碟子而去的筷子,呆呆地看那筷子又夹了一箸的东西放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有了闪躲的冲动,事实上她也真的侧身用力一闪,而后一个不稳,噼里啪啦一阵响,宽大的紫檀座椅侧倒,她一个起身不及,狠狠地摔坐在了地上。
啊啊啊——
自觉丢脸丢到底的人索性无赖地蹲坐在光亮的地板上,将脑袋紧紧埋进竖起的双膝,有些自暴自弃地嘟哝道:“幸亏现在那两位聒噪的小避家不在,不然明月被嘲笑得只怕真的是要去投翠微湖喂小锦鲤啦!”
想起那两个小善财童子,她突然低笑起来。
笃。
“晏爷啊——”她笑到不能喘息,脑袋依然埋着,只胡乱地将右手摇摇摆摆,“真的不玩啦,晏爷就放过明月——”
胡乱摇摆的手被轻轻握了住,凉凉的触觉,让她再也笑不下去。
似乎从天而降的力道,从被握住的右手上传过来,将她从地板上拉站起来,而后,放开。
心,不知为什么,突然苦涩到再不能笑。
“晏爷,您何必呢。”
她深吸气,慢慢抬首,平平地毫不遮掩地望向那双既乌且清的眸子,苦笑道:“晏爷其实早知道明月不是明月,何苦要陪着明月玩笑。”
那双既乌且清的眸子却更是直直看着她,看得她几乎呼吸不能。
玉色的手指,轻轻沾染清清茶水,在紫檀桌面轻轻滑下淡淡水渍:金陵,明家。
金陵,明家。
“晏爷啊。”她笑容更苦,波光粼粼的眼眸却俏皮地一眨,“晏爷是何时瞧出来的?”
她,非洛阳房家的明月,而是,金陵明家,之月。
那金贵的据说一两银子一小块的其芳斋糕点很大方地在她面前一溜摆开了数十盘。
她苦笑。
那据说小心将养了数年价值过百的小锦鲤毫不吝啬地一样烧炖烹煮数十碟子地显在她鼻子底下。
她受不了地用力深呼吸。
鸿门宴,断头席——
笃。
“晏爷,怪不得您能十数年却成天下最最有钱的一方霸主啊。”她笑着,毫不客气地执起银筷,将那鲜女敕的小锦鲤唇肉送进嘴巴,叹息地吞咽进月复,“只凭洛阳房家明月长年飨素便识破了明月真面目。”
沉重的银筷子,再毫不留情地攻向那百吃不厌的金贵糕点,她笑着扬眉,继续道:“晏爷本该看到最后的,却能如此早早的就揭了明月真面目,为的,可是金陵明家的屋舍万间?”
笃。
她习惯性地闻声而抖了下,银筷子中夹的金贵糕点差点掉下地去,忙用手小心地托住,送进嘴巴,小心地细细咽下肚,才继续笑,只是笑容不得不微带了苦意。
“晏爷,您既然能知明月是哪一家的明月,自然更该知道,金陵明家虽然只一月当空,但——”她顿了顿,扭头,执筷的手随意一指窗外渐渐升起的淡淡星子,笑道,“明月之父乃是金陵人人皆知的花中浪子,明家之子没有数十却也有十数之数啊。”
笃。
“是,如今金陵明家因受朝中大臣连累,被举家下了大狱,家中的屋舍万间也尽皆充公,再也不能称霸八百里淮河,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略沉吟,又笑着夹起锦鲤一块,笑道,“传说明家尚有百年前先辈所筑宝藏库一座,库内金银珠宝即使没有千万,却是也很让人眼红的——晏爷,您自然也已听人说道:这宝库钥匙不在明家老爷手上,却是在明家之女手中啊。”
笃。
她几乎要抱头逃窜了啊!
“晏爷——”
再金贵的糕点再美味的佳肴,如果和着催命的雷响,任谁也是会没有任何食欲的啊。
“还是明月全部招供了吧。”她皱皱鼻子,将手中的银筷丢开,一一开始扳手指头,“晏爷其实从明月一进晏府,便知道明月到底来自何处了,不过却还是配合明月,让明月顶着好不容易才混来的洛阳房家明月的身份,为的,却是想麻痹某些公子先生了吧。”
她并不是询问,却是径自下了结论了。
苦笑一声,她继续道:“金陵明家因受朝中大案牵连,除明家之月仓皇出逃外,一家数百口主主仆仆如今全在金陵大狱苦度春秋——明家之月费尽心思进京师来,为的,便是寻庇护之所,更托可靠之人将身上所藏宝库钥匙献于朝廷。”停顿片刻,她抬首,望那依然云淡风轻的男人,叹息道,“晏爷身份表面虽只是京师人人皆知的巨富商贾,但,明月却知,晏爷的一位至亲,身份却是这世间任何人都高攀不上的。”
男人淡勾唇角,竟然甚是嘲讽地笑了笑。
头好痛啊!
她支手抚额,叹笑道:“晏爷,即便你早已不问世间事,隐遁于世,但自今年年初始,你的日子便不再太平了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晏爷,明月若是您,必不会继续安闲于晏府之内,而是奋而击之!”
男人再勾唇角。
贝得她头皮一阵一阵地麻痛不已。
“晏爷啊。”她努力扬起笑脸,却是苦笑,“但明月只是小小女子,自然猜不透晏爷心思,但即便——”她转首,望向窗外逐渐阴沉的天际,含糊道,“晏爷虽至孝,但该做的打算还是宜早日做之。”
冬至已过,即便再如何留恋春之暖秋之安,滚滚冬雷却是愈临愈近,暴风狂雪,已在咫尺窗纱之外。
男人同她一起望向那阴沉天际,曾清澄的眼眸渐渐幽邃。
“其实明月如何不明白晏爷苦衷?”她声音轻轻,“明月本也以为时机尚早,不想这么快地麻烦晏爷,想能拖一时便尽避拖一时罢了,如果等晏爷自己思考清楚,也会省却明月不少力气。但,那日,那位黄公子却突前来登晏爷之门第。”怔忡了下,她低声继续道,“明月便知,不能再拖了。”
转回视线,她有些迟疑地望向表情淡漠的男人,许久方道:“晏爷早已看破了明月来历,却一直不动声色,为的,可是要明月——要明月心悦诚服,主动对晏爷说出实情?”
男人却是不看她,幽邃的眸子淡漠地望着那阴沉的天,好半晌,方低低一叹,执起手边的银筷来,优雅地探向那早已冷了的糕点。
她顿时目瞪口呆。
这和她想象中的情景差得太远了吧?
她暗暗叹气,对上那一双明明清澄如水却又深沉似潭、而今眼神清明更灿若星辰的眼睛,甚是苦恼地笑。
他虽从不显于人前,但年纪轻轻,却能创出若大一份家业,应该是何等心思缜密、机敏有大略的人物,怎能不察觉她叵测居心?
“晏爷,事到如今,不知您要如何处置明月?”
无言许久,她终究忍不住问出来。
玉色的修长手指淡淡一动,将那清清的茶水一笔一画滴于紫檀桌上。
联姻。
她突然悟了过来,不由拍拍麻麻的脑袋,叹息,再也无语。
“怪不得,一骑红尘妃子笑,那时明月就有大难临头的感觉——”她喃喃自语,笑得越来越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原来是什么,如此又怎样,她却又是不说了。
向来沉默的男人却很是赞赏地看着她,唇角淡淡上挑。
她叹息,知道自己终是在劫难逃了。
但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是一回事,到底要不要逃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啊。
她向来自诩为人机巧,心计深沉,智慧非凡——如何肯如此轻易地舍了自己自由?
所以,既然不乐意轻易舍弃了自己自由,便拿东西来换吧!
她瞪大眼,实在是越来越习惯在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面前明白袒露一些属于明月她的真性情。
“南海珍珠十串,和田玉如意两柄,三尺红珊瑚九株,翡翠并玛瑙镯子十对,湖绣锦缎十八匹——”
手捧即将发往金陵的下聘礼单,她忍不住咽咽口水,声音有些发抖。
笃。
“晏爷,您真的是——”她呵呵假笑两声,眼珠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写得长长的红单子,一行一行地仔细看过,到得最后,看到那最后一项的下聘之礼,她失声大喊出来,“其芳斋?!晏爷你竟然将其芳斋当作聘礼送了出去?!”
天啊地啊玉皇大帝啊臂音菩萨啊如来佛祖啊。
笃。
男人竟然轻抿一口茶香,漾着春暖花开祸国殃民惨绝人寰的笑容,乌而清澄的眼眸直直凝着她。
啊,要死了啊!
笃。
她立刻三魂归位,颤颤地捧着那绝对重若万金的红单子,小小声地商量:“晏爷,这其芳斋,就免了吧——”
呜,如果送到金陵去了,她还到哪里去吃那好吃的金贵糕点啊?
笃。
男人继续抿着茶香,继续拿春暖花开祸国殃民惨绝人寰的笑容蛊惑她,引诱她——
本!
她用力咽一口急促分泌的口水,有些恼地分出小心捧着红单子的一只手,狠狠压到有些发烫的鼻梁上,含糊地继续努力当说客:“晏爷,您就放过其芳斋吧?”
她其实一点都不想——
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