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艳红春雨,她宁愿去对着那双清澄的眼眸,去耐心地玩那个“心有灵犀”的游戏……
为什么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却要为一个非父非兄非弟不在五伦之内、其实根本没一点干系的男人穿衣结带、梳头抹脸、递茶倒水、嘘寒问暖、殷勤以待?
她既没有卖身给他,更没有委身于他,却为什么要乖乖地去做根本不应该她动手来做的许多事?
泵娘毕竟现在身在咱们晏府,所以为咱们公子爷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其实是应该的!
就连好不容易逃离了那个不玩则已、一旦玩起人来石破惊天的男人,却在自己深夜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睡梦里,那两个聒噪毒舌的小童子犹不放过她,在她的睡梦里理直气壮地对着她喋喋不休。
她错了成不成,她后悔了成不成?
她现在不去想身外之事,只想灰溜溜地从这个全天下最最怎样怎样的府邸抽身溜走可不可以?
笃。
自那石破惊天的、祸国殃民的倾城一笑后,再度恢复不动明王功的男人,淡淡的清澄眼眸淡淡瞥向她。
她立刻低首敛眉,乖乖地磨墨递茶,假装忙得不亦乐乎。
雪白笺纸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推到她眼皮子底下。
以其之道,还之于人。
研墨的手微微僵了下,她却是不假思索地声音响亮道:“公子爷吩咐,既然山西丘家先失了信誉强抢了咱们的客源,先小人的是他们,那咱们晏家也就索性学学他们好了,丘家在京城也是有许多商行的,咱们就去要了他们商行的客源,以其之道,还之于人,地头蛇咱们反过来也可以做做的。”
书房内沉默一刻,而后恭敬地称“是”声应声而起。
“公子,王之这就去做!”晏家商行某一管事笑着点头,躬身大步走了。
“那,公子,眼看即将入冬,咱们按例要开始打点官府了,公子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另外一管事接着禀事,先朝着他们公子爷说了,便微侧首直接看向她。
她头皮发麻,僵僵地低头继续研墨,心中则叫苦不迭。
循。
雪白笺纸上墨迹不干的简短一字推过来。
“公子爷认为一切遵循旧例也就是了。”她拿起笺纸,将那大大的“循”字显给那管事看。
那管事再望向他家公子爷,见他家公子爷微微点头,便大声应一句而后也告退转身而走。
笃。
“管事请回,公子爷尚有事吩咐!”她立刻大声道。
那管事忙又转身回到书案前,郑重询问还有何事。
她却盯着那新推过来的笺纸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一时有些僵愣。
笃。
轻轻的敲击声,让她蓦地打个寒战,而后忙抬头对那管事歉意地摇头,那管事愣了下,见公子神情依旧,就再告声退转身离开了,只出房门前回头深思地瞧了她一眼。
她如何不知,但只继续神色如常地垂首继续研着她的墨,什么也不去管。
而后书房内其他管事一一回禀了自己所担之责,她依着那不断推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笺纸,或简短或?嗦地一一传达了那晏府主子的谕旨,手则一直不停地研着那墨,头再不肯抬起,不再去看那管事们听完自己所言后的神色。
她,虽不得不置身其中,但却更不得不置身其外。
非分内事,不操闲心。
如同这位晏家公子爷的行事准则一样,她,也是如此。
不关己事,高高挂起。
笃。
她将手上的雪白笺纸全数投进正燃着的铜盆,待那些带着或多或少龙飞凤舞大字的笺纸一一烧成了灰炙,方抬头,面不改色地迎上那乌若无底深潭的清澄眸子。
多奇怪,明明是一望深不见底的乌色,却偏偏又是清澄得仿似清水一般,似乎只须用手盈盈一捧,便能看透那清如水的心思,但若真的去捧,却更如天上之星,是那般的遥不可及,冷冷地高高地悬在你心上,高傲地俯视着你,令你讪讪,手足无措,再也不敢去迎,更不敢有碰触之心。
她暗自一叹。
“晏爷,您是要问,刚才明月为什么没遵循您的意思,将您的吩咐转告那位管事,是不是?”
将最后一张雪白笺纸捧在手,她低头仔细去看其上那几个同样龙飞凤舞的墨字:洛阳房家。
“明月很是感激晏爷,能在万千忙碌中将明月家小事还记挂于心,但——”
她慢慢抬头,清亮的双眸却不去看他神色,只有些怔怔地望着书房内渐渐暗下的夜色,顺手将手中的笺纸丢进火盆中,毫无任何迟疑。
“但明月却真的不想劳驾晏爷的。”她微微笑着,叹息似的道,“房明月曾说过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既然房明月叔父们想要洛阳的房舍千间,那便顺遂了他们心愿也就是了。”
笃。
“房明月并不在乎身外之财,于房明月来说,能有——能有心灵寄托之处,便已然可也。”她拍拍空了的双手,复低首看那火盆中渐渐熄了的火光,叹息似的一笑,“当初进晏爷府邸来,其实,唉,如果明月告诉晏爷,说明月更多的兴趣是为了其芳斋那金贵的糕点小吃,被房家本姓叔父们追捕只是明月想进晏爷府邸来的借口,晏爷信是不信?”
笃。
她缓缓笑开。
笃。
“晏爷啊!”她笑着举手掩耳,朝着那依然面上没多少表情的男人皱鼻子扮个鬼脸,很是哀怨道,“即使晏爷不愿再听明月胡扯,也请晏爷不要再这么讨命小表似的笃笃下去啦,明月如今只一听晏爷如此举动,便是头疼不已啊!”
笃!
“啊啊,是明月说错了还不成?”她用力按按脑袋,突然笑到弯腰,“明月自然明白明月才是来向晏爷讨命的小表——晏爷心胸宽广,能纳百川,就不要再计较明月小小的矢口啦,明月若有来生,必当为晏爷做牛做马报答晏爷今生恩德!”
笃。
“好啦好啦,晏爷,既然您不相信明月刚才所言,明月便索性将老底儿掀给您看好啦。明月便是冲着您的美色,呃,明月在家常常听人谈论,说从不显于人前的京师晏府的当家主子晏爷是如何的青年才俊,是怎么的丰美雅仪,明月不禁心向往之,便百般的寻找机会——房家本姓叔父们夺了房家产业,明月索性就乘机溜进京师混进晏府来啦。”她笑嘻嘻地站直身子,双眸毫不遮掩地望向前面面无表情的青年才俊,“真的啊,晏爷,明月可是说的句句真心,没有丝毫再瞒您之处啦!”
青年才俊面无表情地瞪她许久,而后起身,袖子一甩——走了。
她瞪大眼瞪着男人的背影,忍不住抽一口气。
唔,这扬长而去的背影,看起来也很是青年才俊的丰美雅仪啊。
抽气完了,她再忍不住地抹抹额头冷汗,长长呼出一口气。
唔,如今其芳斋的金贵糕点她吃得很过瘾了,一心向往的青年才俊也从头到脚瞧得差不多了,似乎该将自己的心收一收,真的该溜之大吉了。
虽然孙子兵法明明白白告诉她:三十六计走为上。
但是,她一不会钻天之法二不会遁地之术,叫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如何插翅逃?啊,不是,叫她如何被客气地送出这保卫工作做得很是到家的晏府去?
难,出晏府路,亦难于上青天哉。
“姑娘,正好您来了!”
当初将她很客气地迎进晏府来的管事,很讨好地对着她报报小道消息:“咱们府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从豫地而来,来咱们府中寻人的,我问他们想寻咱府中的谁,他们又不肯说。我想了想,咱们府在豫地没什么买卖啊——”
她咽咽口水,不待管事说完,抹抹鼻子,立刻很客气地转身,往府后的小门行之。
“姑娘,小的正要去向姑娘您讨个主意呢,咱们后门外这几天天天有人盯着,听他们口音,好像是洛阳一地的方言啊,姑娘您说咱们是报官还是——”
她头疼地再度模模鼻子,灰溜溜地漫步回到自己如今在第三进院落的住所。
“啊,姑娘,您回来啦!”已经很熟悉她的丫鬟笑眯眯地迎上来,“公子爷正要奴婢去请姑娘过去一起用午膳呢!”
她笑着点头,道了一句谢,再度漫步到晏姓公子爷的书房去。
好好的雅致的书香之地啊,偏偏是嗜好奇怪的沉默是金的男人喜欢吃饭的地方。
她偷偷皱下鼻子,很聪明地不发表任何评论,客气地进到书房打声招呼,净过手大咧咧坐到已经摆满四碟八盏十六盘的丰盛桌子前,很习惯地先将所有的饭菜都尝过一遍。
笃。
也已经听习惯的指节敲击桌子面的声音,在她咽下最后一口试尝的菜点后准时地响起。
“是啊,晏爷,明月今天上午又无功而返啦!”她老神在在地开始挑着自己喜欢的菜色细嚼慢咽,头也不抬地道,“晏爷,明月不得不承认,晏爷您府邸中的管事小厮丫鬟哪个都是能人啊,每次都能寻到理由笑眯眯地断绝了明月出府的念头,晏爷,马上就快过年啦,您可一定要记得帮府中的各位加俸加薪啊!”
笃。
她习惯性地开始头皮发麻。
“晏爷,您看这满桌的精致菜肴都热气腾腾地等着您下箸如飞呢,何必这么不解菜意地冷落着它们却总逼明月说些无用的场面话?”
笃。
“啊啊!”她很是哀怨地抬头,顺从主人家心意地去看他那双乌色而澄清的眼眸,叹口气,将手中的银筷放下,“晏爷啊晏爷,您就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这一次,没有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了,只那一双眸子淡淡地看着她,看到她垮下一直的笑脸,看到她头皮麻到不能再麻。
“好啦好啦,晏爷!”她终是无奈地举手投降,实在敌不过这丰美雅仪的俊美色相。啊——
“明月实在是不能再在晏爷的府中混吃混喝啦。”她叹,手指一一点过面前的精致菜肴,很舍不得地再叹口气,“明月以前说过的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回俭难啊。明月出生小户人家,这二十余年从不曾吃过看过品尝过如此丰盛的美味佳肴哪,但明月很是有自知之明的,既然晏爷府中不能长此一生,还是趁早戒掉的好。”
笃。
丰美雅仪的俊美色相上突然显出淡淡的笑来。
她却是没有了当初首见这男人倾城一笑时的狼狈,只呆呆一刻,便用力吸口气,很坚决地摇头,“晏爷,美人计是没有用的啊——”
当然,上面这句话她万万是没有胆子让这位美人听到的,事实上,她是如此说的:“晏爷,其实您早就知道明月不是洛阳房家明月,又何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