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小姐,会有些痛,你注意了。”
宁三点点头,垂眼望着自己伸出的手腕。
医生随她的目光望着,那雪似的腕,血红的字。尚文喻,像是普通的人名儿,瞧上去,却莫名地有那么几分字字惊心的意味。
宁三把脸别开,落到对面雪白的墙壁上。
离得不远,小武就站在她的旁边,垂目盯着她的腕。两人的视线并没有交接,空气里似乎有莫名的情绪在浮动。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萦绕在鼻端。
激光打下去,宁三微微抖了一下。
小武迅速地看她一眼,却见那面容并没有丝毫变动。他的手抖着,那激光竟像是打在自己手上,感同身受。
终于结束了,医生取出药膏,为她细细涂抹。
“这是什么?”抹在皮肤上十分清凉,缓解了方才的灼痛。
“一些修复药膏。”那医生停了停,道,“宁小姐,你这纹身,估计还需要再来洗上两三次。”
“两次,还是三次?”宁三忍不住笑着叹气,“说明白啦,这种事,多一次都很难熬的呀。”
痛,真的很痛。虽然药膏抹在皮肤上清清凉凉,暂时有所缓解,但她记得清楚,当初这纹身刺上去的时候,远不及现在的痛。
年轻的医生望着她,这女孩连抱怨都是面带微笑的,面对这微笑,他倒一时有些束手无措,“这个……这个要看下次的清洗情况。”
宁三哦了一声,点头。
回头去看小武。
他正盯着她的腕,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宁小姐,若是洗的次数多了,可能会留疤。”医生盯着她雪白纤细的腕,忍不住再次提醒。
“哦,那个我不介意,只要能洗掉,一切好说。”
只要……他别再发火……
宁三瞄着小武。
后者避开她的眼神,低头取出钱夹。
宁三见状,忙说:“我来吧。”
他理也不理,径自把钱交给了医生。
走出医院,宁三轻声喊他:“小武。”
他不理,脚步却慢了下来。
“小武,你……”马路上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她声音却放得低了,“你别想太多,别……不开心……”
“谁在乎!”
宁三垂下眼。
“你在乎?”他不顾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伸手钳住她的肩,像是怕她逃掉,“宁三,说话呀,你在不在乎?”
“小武……”
“我找不到你,你不肯见我……那我开不开心,又关你什么事?”他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宁三觉得肩头痛,身体却像被他定住,动也动不了,逃也逃不开,只好勉强一笑,“你在英国……不好吗?”
他过了好半晌,才开口:“宁三,你要么让我永远见不到你,只要是见到了,你别想逃。”停了停,茫然喃喃,“……干吗让我看见你?”
宁三别开脸,“我……很抱歉。”
“道歉能抵个什么?能回到三年前,能换回文喻的命?”
小武喉头一哽,在提到那个名字的瞬间。
他甩开手,任她跌撞后退,丢下一句:“过几天,我会找你。”
他必须要亲眼看着,那名字从她身体上消失。
回到蜜果,早已下班了。
还好BOBO在,正伏在吧台上百无聊赖地啃苹果。
“啊,对不住,害你等我。”宁三进门就赶紧道歉。
“你回来了?”BOBO跳起来,越过吧台捉住她,“有没有怎么样?那家伙,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瞎担心什么,法治社会,他能怎样?”
宁三说着俏皮话,伸手取饼吧台上的电脑箱子抱在怀里,低头看腕表,“BOBO,我们回家了。今天师父送了两条鱼,我炖鱼汤给你补脑。”
“去你的,你才需要补脑呢!”
BOBO见她周身无异,这才抓过包包,跟她锁门离开。
走在回家路上,忍不住又问她:“宁三,你和那个叫小武的,认识多年了?”
“何以见得?”
“他看到你手上的纹身,反应强烈,”BOBO做出柯南状,凝神推理,“我认识你近三年,那个纹身一直在你身上,小武一定是认得那个名字,所以说,你们认识至少三年了吧?”
宁三忍不住笑了声。
BOBO说得没错,那时她不过十九岁……
“我记得丁琳说过,她曾是你校友,你在大二那年被学校开除……”
宁三摆摆手,“莫提伤心事。”
BOBO“切”了一声。伤心事?瞧她这笑吟吟的德行,哪有半分伤心?
“话说,你是怎么搞得被圣和开除了?”
宁三瞟她一眼,嗤笑,“BOBO,莫提我哟,你还不一样不学无术?高中毕业便缀了学,跑去和毛毛鬼混。”
BOBO气坏了,这家伙插科打诨,嬉皮笑脸,别想从她嘴里套出半分。
“我那时候,和丁琳一样半工半读,到处打工。”宁三微微笑着,“大概学校受不了我缺课,一怒之下将我开除。”
BOBO一怔。
丁琳曾说过,跟宁三讲话,很少有人是对手,她总是周身闲散,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让人分辨不得。
此时宁三那眼神,似乎空无一物,又似乎烟波浩淼,无所不有。
真相,不会这么轻松吧……
BOBO忍不住叹了口气,宁三啊……她永远都是那样微微笑着,眉眼弯弯,像是一尾游弋的鱼,那藏匿着的许多秘密,没有人抓得住……
好吧既然她不想提,就此打住。
回到合租的小鲍寓,像往常一样BOBO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宁三去做晚餐。
直到她端着盘碟唤她吃饭,BOBO坐下来,才注意到——
“宁三!你的手腕……”
“啊,去洗纹身了。”宁三低头,抚着手腕,不待BOBO八卦便自动托出,“既然早就不在一起了,纹着别人的名字也是唐突,所以洗掉。”
“是不是那个小武——”
“饿死了,你问这问那的,莫不是想主动包揽下周的全部家务?”
BOBO赶紧闭上嘴巴,一脸悲愤地接过宁三递来的筷子。
晚饭过后,宁三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是她师父打来的,带来的消息却让她一怔,“……电视节目?”
“是的。”彼端是一道比她更慵懒的声音,“是电视台邀请我做一套美食节目,教人做几样西式甜点。宁三,这些手艺虽然我教你的,你却一直比我做得地道,因此我向他们推荐了你。”
宁三闻言,摇头笑,“师父,你这不是谦虚,你是在躲懒。”
“呵,就当我是躲懒吧,宁三,这种事我不出面,你就代我应付一下吧。为师的教你那么多,你也该回报了。”
宁三长叹一声:“你这哪里像师父,简直是祖宗嘛,我每周末浪费青春陪你去钓鱼,回报还不够啊。”
那头朗声而笑。
“时间是下个月吗?”宁三抚抚额,“反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给我十天时间考虑。”
币断了电话,BOBO端着一盘苹果沙拉,欢实地朝她跑过来,“宁三宁三,你要上电视节目了?”
“……见鬼了。”宁三躺到沙发,懒洋洋地扯过抱枕,盖住脸。
BOBO扯掉抱枕,牙签插起苹果丁,送到她嘴里,“你会答应吧?你会答应吧?”
“我——”嘴巴被食物堵住了。
“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去呢?上节目啊,多光荣!咱们蜜果所有员工都该共襄盛举不是?哈,到时候我要做你的助手!毛毛若是在电视上看到我一定惊死了,哈哈哈!”
宁三低头翻日历,懒得理她。
BOBO注意到腕上模糊的纹身,那纹身四周红肿,还有不少被抓过的乌青,一定是那个叫小武的家伙干的。
“宁三,尚文喻是谁?”
宁三头也没抬,“都说了是前男友。”
“叫小武的呢?”
宁三停了停,轻轻吁出一口气,“他啊……”语气低靡,仿若喟叹,荡漾着难以察觉的温存之意,“他是文喻的弟弟,叫尚武志。”
“也是你的前男友?他好像对你不一般——莫不是兄弟夺爱吧?”
宁三受不了她,抚额笑,“BOBO,你还是赶紧搬过去跟毛毛住吧,我伺候不了你。”
“说嘛说嘛。那个小武,多大年纪?”
“……二十一岁……了吧。”宁三揪揪发梢,心不在焉。
BOBO白她一眼,“还有呢?”
“……那会儿我和文喻交往,常去找他,便认识了小武。后来我和尚文喻……分开了,小武恨得我牙痒痒。就这样。”
她一口气说完。BOBO好不失望,“就这样?”
看来宁三不会透露更多了。那个小武的,对宁三存了什么心思,连她这个旁观者都瞧得一清二楚。
他是喜欢她的吗?几乎是带着恨意的喜欢。
可是喜欢宁三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缺他一个。
BOBO咬着苹果丁,歪头打量宁三。
宁三偏瘦,头发半长不短的,工作时会悉数收进工作帽里。她眉眼舒展,牙齿洁白,可也算不上是世人所说的美人。偏偏,就是天生犯桃花。
BOBO以前曾问和她在一起的男生,觉得宁三哪里好?
他们的答案各不相同,只有一条却是相似的:和她待在一起最舒服。
恐怕是一种上瘾的舒服,在一起时也许察觉不到,等她不在身边了,便是出奇的念想。
相识越久,便越能体会宁三那涤荡人心的适意。
重要的是,这个女人不自知。她对自己的好完全是无知无觉的,她过得懒散,整天漫不经心,没野心没抱负,甚至是得过且过。
BOBO记得清楚,一年前有一个男人来买宁三做的焦糖苹果蛋糕,一吃便吃上瘾,后来天天开着BMW来店里,借机向宁三搭讪。宁三终是笑着拒绝。
是,这家伙是乱搞男女关系,可是和她交往的男人,通通得是她中意的才行。
可是问她中意他们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一直都糊里糊涂,却又一直活得最明白。
“宁三,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宁三翻着日历,笑,“干吗突然问这个?我喜欢过好多人,你又不是不晓得。”
“不是小庄他们,我是说,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BOBO认真地表达,“喜欢到——为了他,会做出一些让自己都吃惊的事。”
宁三手一停,还是低头笑,“听听,够玄。”
“你仔细回答。”
“BO仔,我该带你去看医生,你大概是得了婚前抑郁症。”
“见鬼!”
宁三微微笑,揉乱她的头发,“早点休息了,婚前注意保养,要做个漂亮的新娘子。”
避开BOBO的纠缠,宁三笑眯眯闪进卧室。
今晚的月光很好,这样的月光不适合思考太多。
闭上眼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