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姑娘——”
夏迎春手扶着花几,闻声回头,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呆了下,随即呐呐解释“我……只是想喝水。”
“别动,当心脚下。”他心惊胆战地看着她脚边碎了一地的瓷片,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离那些破瓷片越远越好。“来人,快把连些东西扫了!”
“是,婢子马上打扫干净。”小笺慌慌张张奔进,见状赶紧动手清理。
“放、放我下来。”夏迎春在他怀里慌乱地挣扎了起来,小脸涨得通虹。
“不放。”他面色也很不好看,深邃眸光盯着她,微恼道:“想要什么喊一声便成了,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砸了杯子不要紧,万一人又跌了、伤了可怎么办?”
他气急败坏又难掩焦灼关怀的低吼,令她先是一愣,随即酸苦甜涩、百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既然不再记得她,既然视她为外人,他为什么还要对她做出这样百般怜惜心疼的举止来?
就算是同情和施舍,现在对她又有什么意义?
“文相爷。”她不再挣动,抬眼直视他,“请自重。”
她眼底的疏离客套,像一记重拳深深捣在他心上。
文无瑕一震,所有心疼焦急和慌乱瞬间僵凝住了。
从不知道,她这样客气看待着他的眼神,竟会让自己这么地痛
他恍恍惚惚地将她放了下来,心里闪过瑟缩和不安,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梗塞,脑中一片空白。
她站稳了之后,朝他福个身。“谢谢相爷。”
“夏姑娘”
“相爷没事的话,民女想休息了。”
“夏姑娘,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冲口而出。
夏迎春心里一酸,目光苦涩茫然了起来。“我有生气的资格和理由吗?”
“那日是我处理失当,我代郡主向你道歉。”他急急道,“只要能够让你消气,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眼眶一红,鼻头不知怎的酸楚了起来。
真是个大傻瓜仔细想想,他又有什么错呢?
忘了她不是他的错,维持相府名誉也是应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
连一切错只错在,命运弄人……
她胸口一痛,泪水又不争气地浮现,只得急急别过头去,哑声道:“已经过去了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真的没有生气。”
文无下怔怔地看着她,感觉到她话里有话,心下没来由感到不安。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深深蹙眉。
“民女只是想明白了。”夏迎春用袖子掩饰着悄悄拭去泪水,回头对他浅浅展颜一笑。“人总不能永远一直着过去,活在梦里,再怎样日子都得过下去不是?”
他胸口一窒,怔怔地看着她。
“这阵子叨扰相府也够久了,我这两天胎象稳定许多,上路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她神情很平静很温和,终于把这几日盘旋在心底多时的念头说了出来。
“你……要走了?”他瞪着她。
“对。”
“姑娘”小笺在一旁再也忍不住了,情急唤了声。
她望向小笺,只是微微一笑。
“为什么?”他喉头不知怎的变得异常干湿,短短三个字,却挤得生痛。
“我找错人了。”她静静道,脸上却有说不出的寂寥之意。
他脑子轰地一声,血气顿时翻腾上涌。“你——你说什么?找错人?事到如今,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在相府被她搅得鸡飞狗跳、翻天覆地之后,他也因她而苦恼伤怀,又心悸动荡、辗转反侧的当儿,她居然轻飘飘一句“找错人了”,就想将这些时日来的种种一笔勾消?!
“对不起。”夏迎春看着他的眼神很是复杂,像是眷恋,又像是告别。“我的守诺已经死了,我是永远找不回他了。”
“夏姑娘,你——”他摇着头,全身不知为何出奇地发冷,眼神闪过一丝受伤。“你这是故意在戏弄我吗?或者一直以来,你根本都在拿我和相府作耍?”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眼底有浓浓的疲倦之色,平静地看着他。“打从一开始,你就不曾相信过我,我也没有铁证可以说服你,你就是我的夫君,可现在我已经明白,当初那个叫守诺的男人其买已经不在。你是文无瑕,有权势有才华的当朝宰相,不是我的守诺了。”
文无瑕瞪着她,心底翻腾激荡如涛似浪,却哑然无言,不知如何以对。
“一切都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她怅然苦笑,声音越来越低微。“如果早知道是今日这般境况,我当初就会留在石城,好好过日子,好好把孩子养大,这辈子,也绝不踏进京城一步的。”
文无瑕脸色煞自,全然无法动弹。半晌后,终于动了动,像是想抬手触模她苍白的小脸,后又强忍住了,默默紧握成拳。
“漠北的消息,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藏不住的恳求、
她眸光一闪,随即卫黯然下来,摇了摇头。“已经不重要了。”
“什么叫做不重要?”他所有的沉静镇定霎时崩解了,大手抓住她的肩头,黑眸炯然地直直逼向她,“只要玄隼一回,证实你说的都是实情,那么你就是我的妻,你肚里的便是我的孩子,我绝对不会舍下你们的!”
“没有可能了。”夏迎春望着他,泪光闪闪,悲伤地低声道:“你是当朝的宰相,而我我却是石城怡红院的老鸨,你能娶我为妻吗?你会愿意吗?”
文无瑕闻言如遭雷殛,脸色变得惨白,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没错,我是老鸨,那间怡红院是从我娘亲手中接下的。我自小就没有爹,是个私生女,我娘靠开妓院把我养大。”她微笑着,泪水却直直落了下来。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觉耳际嗡嗡然。
“我手头上有十七八个花姑娘,在来找你之前,我把怡红院留给了她们。”她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仿佛想斩绝自己所有的退路。“当时,本以为连辈子我和孩子是不用再回到那里讨生活了不过现在想想,原来我这一生注定要走上我娘的老路子,不管再怎么翻腾,人,都是敌不过命的。”
文无瑕满眼痛楚地凝视着她,声音喑哑得低不可闻道“原来,你以前这般苦。”
她几乎被这一句温情的话击溃了,紧紧咬住下唇,才勉强抑住扑进他怀里痛哭的冲动。
夏迎春,争点气,就放手吧
“不苦。”她别过头去,含泪眸光落在旁处,不愿再着他一眼,故作欢快道“每天开门做生意,红袖招香,送往迎来,夜进斗金多痛快啊!”
“别说这样的话!”他激动地斥道:“你为何要用这般诋毁槽蹋自己?”
“那么若要你无视我的老鸨身份,在全城百姓面前用八人大轿,风风光先迎娶我进文府,成为你唯一的妻子,一辈子宠我爱我,疼我和孩子,绝不教我们母子俩吃一星半点的苦”夏迎春回眸凝视着他,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文相爷,你能做得到吗?”
他面色苍白,心头一阵急一阵紧,撕扯得苦痛难当。
自幼深受礼教熏陶至长,皆规范教导他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规矩二字已然牢牢铸进了他骨子里,尤其文家诸多祖训,更是他及所有文氏族人都必须严谨遵守,甚至不惜以性命扞卫。
身为文家主母的第一要件便是书香名门,身家清白。
可她却是个……是个……
“我不怪你。真的。”她含泪的眸光浮现一丝温柔,怅然地低声道“你也不想这样的。”
他心狠狠一撞,忍不住微颤地抬起手,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哑声道“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得……我必须好好想一想。”
她被那熟悉的抚触电着了般,怔怔地凝视他,过了一会儿,她咬牙收束心神,猛然后退了一步。
不,不能再宠溺下去了
“文相爷,我明日就回石城去。”
“不!”文无瑕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面色变了。“你不能走。”
“我只是要回家。”她眸光悲伤落寞。“回我自己的家。”
“你”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软化了下来,近乎恳求地道“你是有身孕的人,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又动了胎气该如何是好?”
“当初我自己一个人到得了京城,现在也能自己一个人回石城。”
“可是”
“你为什么要留我?”她突然问。
他一时怔住。
“难道你、你舍不得我?”她屏住呼吸,疲惫落寞的目光重新亮了起来。“你心底其实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不是?”
“我没有。”他否认得又急又快。
夏迎春一颤,眼底的光芒瞬间消失死寂如灰了。
看着她像是想哭,又强憋着的小脸,他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热又痛又紧。
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冲口而出,他对她并不是一丝感觉也无,可是理智偏又在此刻死死拉住他,阻止他说出任何一句会后悔终身的话来。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便彻彻底底毁灭了他一直以来秉持信念的一切。
他是文无瑕,当朝宰辅,也是文氏宗长,他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肩负、象征朝廷的礼制法统,他展现出的一言一行,都需作为天下万千文臣学子们的模范。
自古以来,文武百官不可娶妓人为正妻,更不得与下九流营生者同婚,这早已是正统儒家所尊圭皋之一。
他怎能娶一个老鸨为妻?
可他进去若真与她有了私情,今日又怎能负她至此?
“对不起,我”他内心拉扯得厉害,头也开始剧烈地抽痛了起来,清俊容颜因痛楚而苍白,喑哑地道,“我不能。”
“不说了不说了,我不再逼你了。”她心一疼,哽咽了起来。“不喜欢我也不要紧,忘了就忘了,你你再别挂心里去,这也不是你的错。”
原来不只她心里苦,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不起。”她的眼泪烫痛了他的心,可是他只能反反覆覆说着这三个字,其余什么也说不了。“我不能骗你我可以娶你为妻。对不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她噙着泪重重点头。
最后,文无瑕在痛苦羞惭之下,狼狈地逃回了竹影院。
放眼望去,这摆满了卷宗行文的案牍,架上的百家诗书古文,一级那把静置一畔的焦尾琴,所有平日能令他感到沉静而满足的……切,此时此刻再也无法抚平、镇定他狂乱痛楚的心绪。
这仿佛快被活生生剥了骨血的感觉,为何会如此熟悉得可怕?就像就像他过去也曾如同今日这般,狠狠地、决绝地斩去了什么?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记忆深处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
是什么?他脑海中遗漏了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