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许是年岁日久,他的记忆已然模糊了吧?好吧,她为他起个头,给他点提示。
“四哥,娘……娘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朱棣心头一颤,紧抿着嘴唇,头上直冒冷汗,“娘……娘娘……娘她是得了急病死的,你忘了吗?”
“娘的身子虽然一直时好时坏的,可始终并无大碍。可是在你被皇上分封到燕地之后的第二日,娘便突然得了急病,一夜之间便去了——是不是?”她上前一步,紧逼到他跟前,“娘到底得了什么急病?四哥,你知道吗?”
朱棣连着向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栽倒在椅内,满头的虚汗已来不及擦去,“朕……朕……”
孙将儿拿出他刚刚恩赐的那件锦帕包裹的珍宝,看看它,再瞧瞧那个跌坐在高椅内的皇上四哥,“娘的死是不是跟这件东西也有关系?”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以平息心头跳跃的恐慌,“……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收好了他恩赐的那件珍宝,她知道她们母女的结局并不会不同。几年前,在她得知娘病死真相的那一日,她便料到了。
“四哥你从燕地打回应天,就在那时我遇到了当年为娘诊脉的太医。当时,他因为建文帝之事正要被拉去处斩,是我出面留下了他的一条小命,他便将当年之事一五一十地同我说了。他说当年他为娘诊脉,发现娘并非身患急症,而是中了毒。
“他本可以施展医术,虽不至于痊愈如初,倒也可以留下一线生机。孰料,就在他回宫取药的途中遇到了一个人,他正是听了那个人的话,放弃了医治娘的唯一时机——四哥,你猜,是谁下了命令给那位太医?”
不用再猜,也不用再逼他,当年之事,他全都认下,可他……也是无奈。
“将儿,不是朕下的毒……不是朕……是先帝爷!他不知道从哪里听了闲言碎语,为了皇威,为了……”
“可那瓶毒是你这个亲儿子送到她面前的,不准救她的命令也是你这个亲儿子下的。我说得对吗,我的四哥,我的皇上?”
在她的质问下,他再说不出一个狡辩的字。
不错,不错,是他亲手逼死了他的娘,为了能保住自己的亲王位。
那年宫里风言风语传出他亲生母亲乃臣妻的流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皇上命他亲手赐毒酒给他的亲生母亲。
那时他刚被封为燕王,眼见着就可以离开皇宫,远赴燕地大展宏图。叫他放弃一切,永远碌碌无为?
决不!
娘常常说,她这条命早就该去了,那不如……成全他吧!
他至今仍记得将那瓶毒药递给娘时,她脸上的表情——那种淡淡的,带着从容的笑刻进他的骨子里,每每梦醒,惊得他一身冷汗,睁眼到天明。
他错了吗?
不,他没错。
他义正词严地对孙将儿发下誓言:“如今我皇袍加身,谁家的母亲能有这番的荣耀?相信娘在天有灵也会为我骄傲。”
孙将儿苦笑着摇了摇头,早就猜到对这个男人说这些话根本等于对牛弹琴。他不会明白的,即便他午夜梦徊,心中清楚,然他的会让他忘记那些心灵中的缺憾,只记住他一直追逐的权力。
罢了罢了,今日他们聊得已经太多太多了,多得把他们俩这辈子的话都说尽了。
怀揣着他恩赐的那件珍品,孙将儿是时候离宫了,她想今生他们怕再无须见面。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皇上忍不住出声:“将儿,她……我们的……我们的娘离去前留了什么给你吗?”
她摇摇头,回眸还他一个笑容,他身边最后一个亲人总该带着笑离他而去。
这样孤寂的夜居然也值得她留恋,孙将儿仰头守望星空,终于守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朱縋远远地便看到了她蜷缩在书房门外的身影,他本想调头就走。可是一想到再过些日子他便要前往海子镇,或许他们今生再没机会相遇,他的脚步不觉向她的身边靠近。
“如果你来是要阻止我娶海晌礼或者入回族籍,那么我劝你趁早别开这个口——此事我已决定了,而且已经禀报皇上,你主子都无所谓,没理由你这个当奴才的有异议啊!”
他背对着她,生怕她一个轻易的表情便叫他改变主意。孰料孙将儿只是摇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我知道你要走了,走了也好。我知道你一直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要你每天被太监监视,动不动就遭皇上斥责,确实难为你。能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再好不过——我是有件东西想交给你。”
她自怀里取出贴身收藏的宝贝递到他手边,“这个……这个你收着。”
“什么?”
他展开那块金黄的帕子,只见里面有块玉珏,竟是一半的,“这是什么?”
为什么背对着她呢?
朱縋,回过头来看看我好不好?让我记住你的样子,将它一点一滴刻进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先皇与高皇后于患难时夫妻同心,曾共拥有一块龙凤玉环。先帝爷初登大宝,命工匠将那块龙凤玉环劈成两半,先皇与高皇后各执一块。高皇后薨时,她所拥有的那半块玉珏陪葬,然先帝驾崩时却未找到他所执那块玉珏,大内以为此玉珏已遗失。
“事实上,许多年前,先皇便将那半块玉珏赐给了一位将军夫人。只是因为一时兴起,先帝执意而行,先帝之所为因此改变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也改变了两个孩子的一生。你收好这块玉珏,他日或许……或许它能救……救你一条性命,记住……收……收好……”
她的声音怎么断断续续的?感觉不太对劲啊!朱縋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见她瘫软在门边,嘴边汩汩地流着黑色的血。
“将儿……你……”
她笑,望着他一个劲地傻笑,他终究还是回头了,她知道,她知道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的。
可她已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点了点那块黄帕子包的玉珏,她用最后的力气千叮咛万嘱咐:“这是我……我娘临死前留给我的护身符。她说,四哥……四哥的野心太大了,任何人……事都阻碍不了他的权欲。我娘……我娘要我留着这个护身符,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如今……我……我用不着它了,我把它给你……你好生收着,有它,就有你的命。”
“你在说什么啊?将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她已没有气力说更多的话,只是拉着他的手捏紧那块帕子。朱縋打开那块帕子,上面写的血字立时映入他的眼帘,他看下去,终究明白了一切。
原来,她跟皇上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那她现在这副样子,难道是……
“是皇上,对不对?是皇上要你的命,是不是?”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她并无抱怨,也无嫉恨,“重要的是,我终于得偿所愿,保……保住了你的性命。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没什么……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她没有骗他,自始至终她真的爱他胜过一切,胜过皇上,胜过权势,胜过她自己的性命。
是他误会了她!
“将儿,你别说话。我马上去请大夫,你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啊!”
朱縋要松开手去找大夫,却被孙将儿一把拉住,“不要,算了吧!就算这次救回来又……又能怎样?一命换一命,这是我跟皇上的交易。”
“我不要用你的命换回我的命,我不要。”他抱着她,近乎咆哮,“你以为这样换我活下来,我就会开心了吗?我还没告诉你,我有多爱你呢!”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朱縋。”
孙将儿含笑地在他的怀里点点头,虽然他对她总是恶言相向,可她知道,他心里一直一直是爱她的。
“你为我做的黄河鲤鱼,你为我砸烂的那块贺兰石素砚,还有那件……送给海晌礼的皮袄……我都记在心里,你疼惜我的心一点一滴全都记在这里了。”她指指自己的胸口,说了这么多的话好累啊!她疲惫地闭上双眼。
朱縋看着她的眼睛在自己面前闭上,禁不住大力地想要摇醒她,“孙将儿,别睡啊!你别睡,听见了没有?我不准你睡!”她这一觉睡过去,或许……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孙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