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玻璃心 第七章

病床上昏昏沉沉的江南一遍又一遍复述着以下内容:

“成晔,不要走……我要和你合奏……这是我一直的梦想,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彼此的和谐……成晔,答应我,让我陪在你身边……不管你是大胡子叔叔还是成晔,都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

“你装够了吗?”

成晔冰冷的声音像一把尖刀插进江南的心窝,即使是痛,她也必须痛醒。

不愿意睁开双眼是吧?那他就不客气了。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从口中吐露出来,成晔并没花太大工夫。

“我问过医生,你的心脏根本没问题,晕倒是假的,是为了把我吸引到你身边而故意设下的圈套。既然病都是假的,现在的昏迷根本就是在做戏。你之所以这样做不就是为了让我继续给你机会,让你和我合奏嘛!真不愧是移植了琉璃的心啊!连达成目的的手法都一模一样。”

找把椅子坐下来,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长,他需要力气把它说完。这些话说完这一次,他不想再重复,那是个绝顶大悲剧。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真的爱过琉璃吗?那你有没有问过,琉璃是不是真的爱过我?”

病房外的身影闪了一道,顿住了。

成晔的目光只集中在窗外的光芒中,其他的……他全都看不见,也不想看。

“她从一开始接近我就带着她的目的和狂热,她是我的乐迷,她有着巨大的野心,她想以我为阶梯将她捧到乐坛才女的位置。她真正为之狂热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被星光笼罩的明星生活。

“她之所以被挑中加入我的音乐工作室不过是公司的一次商业计划,宣传方式。随之而来的商业宣传还有很多种,比如假装我们相爱,假装我们是生死相许的情侣。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制造绯闻,为了炒作‘成晔音乐工作室’。因为,那时候的我灵感用光了,我已经写不出饱含着爱和深情的曲子……我完了,你知道吗?对于一个创作型的音乐人来说写不出好作品还不如去死。

“可我不能死!‘成晔音乐工作室’的一帮同仁还等着高额的薪水,包装我的公司还没有赚够,他们希望我仍能像印钞机一样给他们带来大笔大笔的收入,他们不打算放弃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有了琉璃的成名。”

回想起这一切,连成晔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怕。感情竟然也能成为赚钱的手段,成天听到大把大把的乐迷哭着喊着支持他和琉璃所谓的爱情,还有乐迷为他们的天长地久祈祷。他只能和琉璃在镜头前卖命地饰演深情一对,有时候连他都分不清什么时候是演戏,什么时候是真情。

惟有那颗心,他平稳跳动的心从不曾为琉璃乱过。

他骗得了天,骗得了地,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我们在公开场合装成相亲相爱的一对,为彼此打响名气,也为我们的音乐作铺垫。我幻想着她是我最爱的人,像音乐一样不能舍弃的一部分,凭着这种感觉,我写出了《离开》等许多名曲,继续为公司赚钱。这种合作愉快的相处方式我很满意,但琉璃却不。

“她开始越来越多地管我的私事,俨然成为我真正的女朋友,她甚至限制我的感情,要求我真的爱她——我做不到,我不可能爱一个自私的女人——也许这样说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很不尊重,但这就是事实,是连珊瑚都无法认可的事实。

“烦躁的生活彻底剥夺了我的音乐灵感,早在琉璃出车祸之前我就已经计划着退出乐坛了。可她不干!少了我,她的名气一文不值,她不愿意从光华四射的舞台上退下来。她想吓吓我,想让我害怕,想让我屈服于她的手中。那场车祸原本只会让她受伤,不会要她的命。可是乐迷的追赶却让她计划好的一切出了轨,她会赔上性命的确是我的缘故。

“而公司也借这个机会让我这个没有音乐灵感的过期明星迷一般地谢幕——我的失踪让我从前的音乐大碟畅销了很久,这就是媒体的功能。它可以让一个人红遍全球,也可以在一瞬间让一个名人比泥土还不值钱。”

一个自私的男人和一个自私的女人的故事叙述完毕!之后是大胡子叔叔和超龄女生江南的奇遇。

他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他很努力将江南和琉璃的容貌区分开,这对他来说并不太难,她们本来就毫无相似之处。

“江南,你的出现让我再度涌起了音乐灵感,像假扮情侣的游戏一样,那颗依然跳动的心激发了我的音乐。我知道是该复出的时候了,所以我才会说谢谢你。你让我解月兑,对琉璃的事解月兑、对‘江郎才尽’这四个字解月兑。”她把他从牢中放了出来,虽然他说不清为什么她能再度激发他的音乐天赋。

“你一直以为我是深爱着琉璃,因为她的不幸逝世而痛苦地不想再回归乐坛。你甚至利用琉璃的心来说服我重新开始……”成晔的手停留在她心的位置,没敢触模,他也没敢告诉她:其实,我一直希望你用自己的感情来说服我重新创作音乐。你就是你,江南,我从未把你当成琉璃。可是你却一直退缩在琉璃的影子里,忘了做回你自己。

“我很抱歉,江南。”像作出了闭幕辞,成晔微微欠身。他和琉璃的爱情故事很动听吧!可是他却必须打破众人美丽的幻想,因为现实总是残酷的。

笔事结束了,江南依然不愿意睁开眼去面对。

如果没有他,也许她会清醒得早一点。成晔起身向门外走去,不期然遇见了熟悉的脸——跟琉璃一模一样的脸——珊瑚。

她来了?什么时候?在他说出这一切的时候吗?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成晔直视着前方,不看那张脸。

珊瑚默默地摇着头,没什么可说的。

他却有话要问:“你不问问我当初真心爱着的人是谁吗?”

“就是因为有了那个人,琉璃才想要束缚你,你才拼命想挣月兑有她的世界,于是最后的结局才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珊瑚苦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一切因那个人而起,为什么还要再重复呢?有些事不知道会更美一点。”

成晔点了点头,他的眼中依然沉浸着过去的光芒。那时候他还只是大胡子,待在一家不大的琴行里做着钢琴老师,对老板娘永远唯唯诺诺。

有些事真的不知道会更美一点吗?

还是这间房子,却透着说不出的陌生。成晔环顾四周,总觉得他回到了过去,这屋子里欢声笑语,有工作室的朋友,也有琉璃、珊瑚两姐妹。

琉璃静,珊瑚动;琉璃名利心重,珊瑚只想生活得快快乐乐;琉璃想借他出名,而珊瑚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琉璃死了,珊瑚开了琴行,他帮她将琴行支撑起来,然后在那里遇到了江南。

从第一眼见到她,他就知道她将会成为银色长笛的主人。因为她有着琉璃的心和珊瑚的眼神,她集合了两姐妹所有的闪光点,也带着她们俩全部的缺点。

为什么要自私地为爱找借口呢?为什么她不能明白地袒露自己的感情呢?爱上他真的是很可耻的事吗?

他向来是自私又任性的男人,既然江南不肯先向爱投降,他也不用再逼着自己面对什么。反正“错过”这两个字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了。

甭独地沉浸在回忆中,他试图将自己拉出来。

一道电话铃声救了他。

“成晔先生,我是‘横空’策划的肖伯纳。您跟我们公司已经展开业务,可以请您抽个时间将合同签了吗?”

反正复出已成必然,找哪家公司又有什么区别呢?

“随便,你挑个时间吧!”

“那好,我马上过来。”

成晔的心思完全不在合约上面,他甚至没注意到电话那头跟他谈合约的人不是司空空,而是一个男人……

☆☆☆

有一种爱,叫离开。

曾经天真地以为不管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有多长多远,

靶情一定会恒久不变,因为爱是没有理由的……

爱不能成为牵绊,所以要选择放手,

从容的让彼此走出彼此的世界。

凡事到极致,伤也会痛。

其实爱过就会懂,

彼此个性的太过坚强终究会是一起生活的阴影。

昨日的幸福已成为一种痕迹。

两人能携手走完整人生固然美好,

可赔上了一段也应心存感激了。

爱一个人不是要成为所爱的人的牵绊,

只要心中有爱,生活总是那么美好。

相遇是一种缘,相识,相恋更是一种缘,

缘起而聚,缘尽而散,放手才是真爱!

有一种爱,它的名字就叫放手!

我放手,然后……让你离开!

在医院躺了三天,江南的一切状况都在正常范围内,可她还是没有出院的打算。大黄每天都来看她,可每次见到她都看她握着长笛像握着自己的命似的。她仍旧吹着她喜欢的曲子,例如那首《离开》,少了钢琴伴奏,她的《离开》吹出了放手的滋味。

如果真的决定放手,为什么她不行动?

成晔不爱琉璃,不会在乎带着琉璃的心在跳动的她,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多看她一眼。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像这样陷进哀悼的日子该结束了。

“江南,我们出院吧!”再住下去,他怕她会住傻了。

江南没有任何意见,一切全凭他说。他说出院她就穿着自己的衣服离开它,像一个木头女圭女圭,惟一坚持地只是握着那支长笛。

她停在医院回廊处,大黄去帮她办理出院手续。她静静地睁着大眼睛看着四周,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世界。

电视上播放着最新消息,新闻中有个叫司空空的策划人扑向了大明星,号称音乐才子的成晔家门口,她喊着叫着,只有一个内容——

“成晔,是我先找到你,是我策划了种种复出计划,是我陪着你走到了这一步。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抛弃我?你这样做太自私了,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我恨你!恨你!

“我恨你!恨你!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让你一辈子后悔,我要让你永远无法和她在一起,我要你用一生来记住我,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你永远也无法逃出我的牢笼。我要让你知道,你欠我的情得用一生来还。你给我记住了!你给我永永远远地记住了!”

没来由的话语仿佛是一个女人用生命写下的毒誓,无比阴狠地放射在大地天空中。伴随着那一句句的毒誓,江南还听到了心跳声。

她的手捂住自己的左胸口,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她的耳中只传来心跳怦怦——那是她的心跳声,像在回应那一句句凭空而来的毒誓。

所有的话语全都是从她的心脏发出来的,她听得一清二楚,她甚至听见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猛、越来越失去控制。

她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她的上方,她看到大黄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她想开口告诉他:不要焦急,我没事。可张开的口却发不出半个音,她的世界忽然之间变成了灰白两色,连浓烈的黑色都不被允许拥有,她只配活在浅白的平庸中。

真的放手,离开的人又岂止她一个?

☆☆☆w

成晔快发疯了,同样是“横空”策划的合同文件,他怎么知道跟不同的人签,就会有不同的策划人来。他又怎么知道自从他签了那份合同以后,还是“横空”策划负责他复出的一切商业行为,可策划人却从司空空换成了肖伯纳。他又怎么知道不过是这样的一份代理书,竟然让司空空天天来砸他家的门。

若换成以前的脾气,他早就报警了。到底是经历了一些事,他没有以前狠,也没有了从前的惟我独尊。但,这决不意味着他允许别人一再地触碰他的禁忌——

司空空,你居然又来砸我家的门!

这次不用保安,成晔亲自冲到了门口,他就不相信司空空那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艺术策划,还敢跟他犯冲?

“怎么是你?”看到大黄,成晔无法不惊讶,“有事?”

“这些保安不让我见你,我只好这样敲门把你敲出来为止。”他也付出了重大代价,被那群保安又拉又拽的,他已经浑身是伤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要见他,莫非真有大事?“到底怎么了?”

“江南快不行了。”

“哈!”成晔大笑,实在是佩服这帮孩子,连这种理由都编得出来,“不要诅咒江南,我离开医院的时候问过医生,他们都说江南的情况很稳定。

像她这样心脏移植已经几年还能这么稳定的病人不多见,足以证明她是幸运的,可以安稳地等待享受晚年。”

大黄也这么以为,所以才会坚持让她出院。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刚刚办理好出院手续,她就倒在走廊上。如果她昏倒在医院外面,也许已经抢救无效宣布死亡了。

“江南的心脏居然在移植了这么多年后出现排斥现象,不管你相不相信,此刻的她是真的悬在生死一瞬间——你不去看看她吗?”

那颗心脏再度面临停止跳动的危险?可能吗?可能吗?

如果放在旁人或许不可能,可如果把这个心脏的主人定义为琉璃,就没什么不可能了。她说过会让他后悔一辈子,会让他永远为她哀悼,她就见不得他重新回到舞台,重新好起来。

琉璃要杀的人不是江南,而是他。

所以——

“我不去!”琉璃已经死了,休想再威胁他。

没想到都到了这一步,成晔居然还会拒绝再见江南,大黄只好用最后一招,“是珊瑚让我来的,她说只有你能让排斥的心脏回归到正常状态,只有你能救江南。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带去见江南,我不可以让她死。”

可是,成晔已经决定了,无论是谁都休想改变他的决定,“我不会去的,你还是回去陪江南吧!”

琉璃,这是一场较量,我们看谁会取胜。我不去,你就不会死心,你的心就会一直跳下去,因为你要折磨我,所以你不会轻易停止心跳。

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懂得罢手的人。

成晔转身回到房内,他不管大黄是否会死皮赖脸地赖在门外,等他回心转意。

他是不会回心转意的,为了江南他也要坚持到底。

这一次,天降大雨了,淋湿了大黄,却淋不出成晔一颗柔软的心。

☆☆☆

陪在病房内,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江南,珊瑚蓦然之间有了恨。

都这么长时间了,大黄还没把成晔带来,看来成晔是再也见不到江南了——他怎么忍心?他怎么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女孩?

“你们俩都好狠心啊,姐!难怪当初你们俩可以那样亲密无间地在人前扮演着情人的角色,把我都给骗了。你们俩同样地自私,只考虑自己从不顾虑别人。就因为你是我姐,你是我的长笛老师,所以我这辈子活该听从你的安排,有了好东西,永远只能让你先选,剩下的才轮到我?”

她拿起那支江南晕倒时仍紧紧揣在怀里的长笛,银色的光芒太苍白了,也只有琉璃喜欢这种颜色。

“琉璃,承认吧!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学习长笛比我早,所以你当了我的师父。可是你没我有天赋,你的成就也不及我。只是你善于钻营取巧,知道怎样抬高自己的地位。但你没我活得快乐,因为我比你简单。你辛辛苦苦累了半天,只在外人面前伪装成他的女友,而他真正爱的人却是……”

检测仪上,江南的心脏起了小小的波澜,珊瑚全当没看见,继续慢慢地,像个活了一辈子,就快走到终点的老太太诉说着自己的过往。再多的苦涩或甜蜜都已经被岁月浸泡得失了滋味,淡淡地沁入时间里,只剩下屡屡灰色的疤痕。

“最有趣的就是,你把那个信封当成成晔写给我的信笺带在了身上,却怎么也没想到那是我签署的器官捐赠书。想象看真是奇妙啊!上天创造了双胞胎,让她们拥有一模一样的容貌,就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互换身份吧!你捐献的那颗心脏原本该是我几十年以后留在人间的东西。”

这就是人生,无时无刻都会出现一大堆的奇迹,让人应接不暇。

“可留下你的心,目的不是要折磨成晔。你明知道音乐是他的生命,明知道重返舞台是他的梦想。可你为什么要阻止?你已经死了,可江南活着,你就让她好好活下去吧!这女孩跟你不一样,跟我也不同。她没有你我的自私,却有着我们俩共同缺乏的坚毅。

“这些年来生活在生命边缘,她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也知道如何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不该就这样死去的。只要她活着,至少你的心脏仍在跳动,你仍可以感受到握着这支长笛,与成晔合作时的和谐。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如果连它也要毁弃,你和成晔之间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你听见了没有?

检测仪上显示心脏正平稳地跳动着,似乎珊瑚说什么也没用,虽然是双胞胎姐妹,可这颗心脏并不会和她心连心。

眼见着心跳越来越弱,珊瑚像当年一样亲眼看着琉璃的心跳慢慢地走向死亡边缘,她急了,捶着床,她大吼大叫:“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听我的话呢?就因为我比你晚半个小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任意欺负我,从来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你这么自私地活在这个世界,然后自私地死亡,你现在又想自私地再死一次吗?”

她的手拉紧江南的胸口,像是要将那颗琉璃的心脏给拉出来,“我不准你这么自私妄为,你听到了没有?现在你不是琉璃的心脏,你是江南的生命,我不允许你停止跳动,你听见了没有?”

“你死不要紧,可你不要害死江南啊!当年你选择了自杀性的车祸,想要威胁成晔,可你没想到那帮喜欢成晔的乐迷会极度讨厌你,他们追在你的身后,你慌了,不顾一切地想逃,没想到却真的用死这种方式吓住了成晔。你成功了,你可以逍遥地走你的路,可你不要害死江南啊!她是一个好女孩,我和成晔都需要她,看着她握着长笛的样子,听着她吹出的长笛,会让我觉得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珊瑚疲惫地蹲在地上,第一次在江南面前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哭腔中来回盘旋的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你要死?为什么你要离开我?我没了爸妈,我只有你,我连爱情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你为什么还要为了成晔而抛弃我?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恨死了她,却希望她能活过来。即使人死了,只要心还在跳动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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