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让喏喏小姐长长地舒了口气,然而他松懈的肩膀和颓废的身形又叫她琢磨不透。她慌着表明一些自己的情绪,“我……我上府里找过你两次,我特意给你备的点心,大姑娘拿给你吃了吗?要是觉得好,我再做些,你带着。要是你不方便,我……我稍后派人给你送到府上,反正每天我也要做……”
“……喏喏。”他忽然叫她的名字,他向来恪守礼法从未冒昧地直呼过这两个字。
喏喏小姐痴傻地迎上他的目光,以为这将是决定她一生幸福的时刻。
他下面要说的话确是如此,“我不可能娶你为妻,别在我身上再耽误青春了。”
喏喏小姐手微抖,盘子里的茶点撒了一地。她从未逼迫过他,只此一次,她要为自己争取,“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你对我……”
“是我让你产生错觉了,我很抱歉。”他为自己的自私道歉,在何夫子对他说——
如果让我在一生的幸福和你的平安中做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我要你平安,长长久久地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在她说了这些之后,他不允许自己在自私下去,他不允许。
他脸上决然的表情让喏喏小姐感到绝望,她一心期盼嫁入何府,成为廉亲王坐上宾的夫人。就在前一刻,他说自己和何夫子再无可能的那一刻,她还在做着美梦。
“为什么不继续骗我?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你。”
“啪!”
她的手挥舞在他的脸上,那上面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却忽地松了口气,“茶会的事还要麻烦您,喏喏小姐。”
他不再亏欠她什么了,可她却并不这样认为。
钱债好还情难还,他亏欠她的情,她决不会轻易罢休。
茶会之事筹备在即,就定在这天晚上。何焯忙完了南书房的事正准备回去,忽然太监打外面喊:万岁爷驾临南书房——
万岁爷怎么这会子驾临南书房了?何焯跪在地上请安,照往常,万岁爷落座后很快就会招呼众人平身。
然今日与往常却有不同,万岁爷撵了众人出去,独留下何焯,任他跪在那里,也不叫起来。
何焯也不知道圣上今日是怎么了,可感觉到这些变化都因他而起。
“何焯,你是名闻天下的文人,君子与小人的区别,朕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万岁爷忽然跑来南书房,要听他讲讲君子与小人?!何焯不敢正对,“还请圣上明示。”
“明示?是你对朕暗藏祸心在前,如今反倒要朕对你明示?”康熙爷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停下,屋子里静得可怕,“你一介文人,六试不中,是朕给你机会让你到南书房来侍候,是朕把你派到廉亲王府上。朕惜才,不盼你回报朕知遇之恩,万料不到你竟有叛逆之心。”
这话是怎么说的?叛逆?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何焯磕头如捣蒜,“何焯虽不才,万不敢有叛逆之心,若臣对圣上有万分之一的不敬之意,当天诛地灭!”
“你不用诅咒发誓,你只对朕言明,为何要拉拢此次上京的贡生文人,聚众集会?你有何企图?还是,”康熙爷冷眼瞧着,“还是,你背后有谁指示你做出此事?”
原来圣上是为了此事发怒!何焯赫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廉亲王不亲自出面笼络那些贡生,非急在这时候派他出面,原廉亲王早就知道,一旦圣上得知此事将龙颜大怒。
好个廉亲王啊!
何焯一身冷汗如雨,“圣上,圣上,臣不敢为自己辩解,然集会一事确是臣一时之兴。臣久居京城,与那些故交许久不曾叙旧,本想借此机会一叙当年之情,谈文论语,图个文人兴致,并无任何图谋不轨之心。”
康熙爷凑上前半蹲着身子在他耳旁低语:“朕深知你无此心,可你的主子呢?”
圣上这是在怀疑廉亲王?想借他这把刀?
一时间,百转千回,何焯思绪万千,他沉吟了片刻之后方回说:“臣的主子只有万岁爷一人,正如万岁所说,臣六试不中,是万岁爷您让臣进了南书房,您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除了您这个主子,臣万没有他心再孝敬旁人。”
康熙爷俯视他良久,忽然着太监呈上一道折子来,他也不经手,直接叫太监把折子递到何焯跟前。
“你自己好生看看吧!”
这是一道密折,当中说他为廉亲王图谋夺嫡,另有私藏反书云云。
何焯放下密折,朝康熙爷连磕了三个响头,撞得地面咚咚直响,“臣自认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对圣上更是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他自行取下头上的顶子,匍匐在地上,沉声道:“臣愿一死以示清白。”
“你是忠心,只是不知道你这片忠心到底是向着谁的!”康熙爷转身折出了南书房,临走前却发下话来,“查抄!将其家中所藏之书查抄清楚,详细报予朕。”
当今圣上发了话,何焯的府邸还能保全?
当天八旗卫队就查抄了何焯全部家当,所有藏书全部记录在案,圣上还钦点雍亲王全面调查此事。
眼见着,这又是一场文字狱。
藏书被抄,何焯下了大狱,从前与他交往甚笃的人躲还来不及,只剩下大姑娘守着空落落的何府,不知该如何是好。
入夜,咚咚的敲门声惊扰了大姑娘,她忙披了衣裳起身去开门,“这个时候还有谁敢来啊?”现在的何府是与地府差不多的地界了。
开了门,她定睛一看,竟是何夫子!
“你这会子来做什么?别人躲还躲不开呢!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大姑娘是怕连累上何夫子啊!
“我已经知道何焯的事了。”
何夫子深夜前来就是为了跟她商量何焯的事,“他到底藏了什么反书,你可知道?”
大姑娘忙不迭地摇头,“他平日里看的书多了,哪里知道哪本是反书啊!”她倒有主意,“夫子啊,你不是八爷的表妹嘛!八爷平日里待润千也是极好,这当口你领着我,咱们去求求八爷,请他在万岁爷面前替润千求个情,怎么样?”
“你趁早别去。”朝中的政治斗争,何夫子可比大姑娘懂得太多了,“此时别说是你我,就他廉亲王的福晋出面求情,八爷也绝不会出面。”
“为什么?”在大姑娘看来,那八爷可是康熙爷的亲儿子,他出面说句话保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啊!
何夫子索性同她明说了吧!
“圣上此次把何焯下了大狱,反书只是个由头,真正让圣上发狠的是何焯出面拉拢参加会试的贡生,大有聚众谋逆之嫌。圣上最恨党争,早年间明珠一党和索额图一党掀起的党争仍历历在目,后来大爷和被废的太子爷也是党同伐异,圣上对党争一事恨之入骨,认为是影响朝局,动荡社稷之祸根。
“何焯不过是办个茶会,联络读书人。可何焯是谁的人?在众人心目中,他就是八爷的人,他拉拢文人那是替谁在做?自然是八爷啊!
“这点圣上心里清楚,八爷心里也清楚。圣上将何焯下了大狱是在借此事削弱八爷党的势力,也是给八爷敲敲警钟。若八爷此次出面保下何焯,那就代表他确实如圣上猜测的一般,在结党营私。八爷那样聪明的政客,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呢?”
原来是如此这般啊!大姑娘略懂了一二,“既然皇上心里真正想对付的是廉亲王,润千就明白告诉皇上,这事是替八爷办的便是了。”
“攀咬皇子,离间皇家,即便查明此事与他无关,那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而且,依当今圣上之性,最不喜那背叛之人。
“你可能不知,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康熙帝在前往热河巡视途中,廉亲王原该随侍在旁,但因当时恰是其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他前去祭奠母亲,未赴圣上行在请安,只派了太监去康熙爷那里秉明缘由。
“这原也没什么,只是不知谁从中作梗,竟在廉亲王命太监呈给康熙爷的礼盒中放了两只将死的老鹰,康熙爷盛怒,认为这是廉亲王对自己的诅咒,当即召诸皇子至,责廉亲王,我至今仍记得康熙爷训斥之语——
“‘八阿哥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伊杀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当初二阿哥被废确是廉亲王搜罗罪证,当时可谓一大功,然事后康熙爷的态度,你也看出来了吧!在康熙爷心中,废太子于廉亲王那就是主子,奴才背叛了主子,即便主子有罪在先,奴才也不可原谅。
“康熙爷那时还说‘自此朕与胤鶴,父子之恩绝矣。’可见康熙爷于廉亲王是早有不满,后来虽复起用,但心结在那里,想抹也抹不掉了。何焯就是深知康熙爷这一性情,所以才没有扯上廉亲王,宁愿独自承担一切。”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大姑娘却急得跟什么似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润千在牢里等着皇上发下秋后问斩的旨意?”
不,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何焯去死,宁可牺牲掉自己一生幸福的何夫子指天发誓,她绝不会看着他去死。
“惟今之计,只有去求一个人了。”
“谁?”
“雍亲王——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