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长安
自从安史乱后,国内政局动荡不安,不是地方藩镇割据,便是连年灾荒,到处路有饿拜,民不聊生。
不过,长安城毕竟是天子脚下,仍是一幅国泰民安、富庶安康的平和气象,令人无法联想,城门外有多少的灾民正苦于无米可炊,无物司食。
年关将近,东门市集上到处挤满了买办年货的人群。
“冰糖葫芦喂大娘,买一串给娃儿吧!”
“来唷——从西域引进的新种瓜果,保证甜……”
“姑娘,您瞧瞧,这是上好的胭脂水粉。瞧这色泽、闻这香味儿,只要用了,包你迷死全京城的王公贵少。小的这儿还有可当定情信物的丝巾、绣荷包……”
市井小贩们此起彼落的吆喝声,让街市显得好不热闹。
此刻已过正午,日头暖融融的照着。
一抹窈窕的身影,捧着件半旧不新的大氅,被人从当铺中推了出来。
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鲁伙计,力道之猛,害得女子险些跌倒在地。
“没得当、就是没得当,你是聋子啊!听不懂老子说啥啊!一只见当铺伙计卷起衣袖,抡起拳头,对这纤弱女子摆出一脸凶恶相。
“我本来……一只见女子的嘴略张了张,仿佛想说些什么似的——
但伙计劈头劈脑又是一阵乱骂。
“咱掌柜的说了,你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根本就当不了几文钱,再说也不是什么稀世之珍,瞧你把它们当成宝似的。”
伙计说罢,想起还有东西未拿,转身入内,顺手拿出一个蓝布包袱,又扔了出门。
“不值钱,就是不值钱!随你到哪个店里,他们也都这么说。给我出去!少碍着咱们开店做生意。”
“啊!不……”女子急忙阻挡,可惜动作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包袱被丢至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说话的女子名唤芙颜。此刻她紧蹙着一双细细的柳眉,眼中笼罩着一抹轻愁,予人我见犹怜的感觉。
人如其名的她,清丽的容貌,如同盛开的芙蓉一般。而那弱不禁风荏的身形,更教人忍不住想呵护她、宠溺她。
这般娇柔的女子,合该是养在深闺的。她就似一泓清浅的泉水,教人忍不住想掬捧在手心,细细品味其中的隽永。
然而,红颜薄命的她,虽有着惊人的美貌,却也有着多舛的境遇,而其中最令人惋惜的,她是一个聋女。
童年一场意外,教她再也听不到多彩多姿的声音。
然而聪慧的她,多年来,凭着一股毅力,学会读唇语了解旁人的所思所想。此后不但鲜少受到他人歧视的眼光,更寻到另一种生存的方式,不再自己孤零零地待在无声的世界中。
“小扮儿,我真的有难处………”
芙颜仿佛还想对伙计的恶言相向,多做辩解。“你可不可以行行好,通融一下……”
话还来不及说完,却听见当铺里传来声声叫唤——
“皮六,那上古的青铜鼎,你给我摆哪儿去啦!快去给我找出来,人家张大爷等着赎当……”
只见伙计收起恶狠狠的凶样,瞬间换上张笑脸,和颜悦色地朝里头应道:“掌柜的,您稍待一会,我给您找去……”
可一转身,又回复那张狐假虎威的凶脸,威胁道:
“快滚吧!若是让爷儿我再瞧见你,杵在这儿当门神碍事,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说罢,瞧也不瞧芙颜一眼,转身便走。
芙颜在门前呆了好一会,随即幽幽地叹口气,拾起被丢在街上的蓝布包袱,认命地离开当铺,准备再到下个地方碰碰运气。
然而刚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她连忙扶着一旁的石墙,稍作歇息。
芙颜心里暗忖道:许是肚子饿啦!才会头昏眼花。
打一大早起来,她就没吃过一丁点东西。
为了帮病重的娘亲,筹措看大夫的诊金,她跑遍了各大当铺,原以为总能当些东西好应应急。却没想到,得到的全是一模一样的答复——
“姑娘,你这些破铜烂铁,就算丢在路边,都没人想捡哪!”
其他当铺朝奉,顶多只是客客气气地,请她下回再来。
却没想到这间当铺的伙计,竟如此不留情面,不但硬生生地把她赶出门,还嫌她站在门前晦气!
靠在路旁歇息了一会,芙颜强自撑起虚弱的身体,再继续走着,但……突发状况似乎不容许她这么做。
“驾——”
从远处突然传来阵阵呼喝声,与马蹄奔跑声,紧接着滚滚烟尘的,一队威风凛凛的人马,正浩浩荡荡地朝这而来。
“让开!让开!”
由远至近的人马喧腾声,随着滚滚而来的烟尘,使得街边路人都闪避到一旁。
远处传来的马行声,以雷霆万钧的气势逼近……
然而,兀自口缓缓前行的芙颜,完全是一无所知。
眼见马队,渐行渐近——
而芙颜对身后发生的事,根本就是不听不闻。
一旁的路人都为她提心吊胆,甚至有人叫了出来——
“姑娘!快让开……”
靶应到地面如擂鼓般的震动,与突如其来的疾风,芙颜突地转过身来,倏然发现自己即将成为马下亡魂。
然而她也只是怔住了,连叫喊声都发不出来。平日柔媚似水的眼眸陡地睁大,脸上写满对眼前突发事件,应变不及的惊愕。
路旁一位大婶惊叫出声——
“啊——姑娘——快闪开啊!”
听不到声音的芙颜,自然对旁人的叫唤无动于表,只是独自沉溺在惊恐中……
直到快马奔驰的疾风,挟带着大量的沙尘,吞噬她面前所见的视野。
仿佛惊醒过来似的,芙颜转身想逃,然而吓得腿软的她,全身乏力走没三两步便跌倒在地。
周遭围观的人群,发出一连声惊呼,但却没有人能助她一臂之力。
几个妇人抱着孩子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徒留错愕且慌乱的她,在原地挣扎。
怎么办?
因惊惶而手足无措的她,不管怎样,就是爬不起来。
看着离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马队,与朝她席卷而来的滚滚烟尘,芙颜一脸惊惶,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在即将惨遭马蹄践踏之际,瞬间眼前掠过种种过往回忆,心中仍牵挂着病重的娘亲。她双眼紧闭……
娘!芙儿不能孝顺您了——
“啊——”
说时迟那时快,忽地一阵疾风呼啸而过,芙颜感觉到自己身子一轻,整个人瞬时便腾了空。
她感到一只结实有力的大手横过她的腰际,紧紧地抓住她的小蛮腰,紧接着便被揽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直到心中的惊慌暂时平息,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芙颜才颤抖着身躯,奋力睁开眼眸。
呼——好险!差点就惨死在马蹄之下……
她发觉自己全身丝毫未损,且被一个陌生男子亲密地搂在怀中、安坐在一匹骏马上。
身后那股凛冽的男子气息随着呼吸起伏,紧紧包围着她。热气吐纳在她发项,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而随着马匹的走动,两人的躯体,在有意无意间轻触熨贴着,这种种亲密的抚触,更是惹得芙颜脸红心跳,惊慌不已。
她紧张地一颗心怦咚怦咚乱跳了起来,为了自己的死里逃生、也为了眼前这名陌生男子过度逾越的搂抱。
低首敛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情平稳下来,放松紧绷心情的她,这时才有空瞧瞧自己的救命恩人,究竟是何许人。
抬头这一望,却教她呆了好半晌
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刚毅的下巴,紧抿的双唇,黝黑深邃的双眸、伟岸的身形下,有股浑然天成的气势与贵气。然而一脸的森冷,却令人打从心里头泛起一股寒意。
这人,好冷漠!
芙颜瑟缩了下,不自觉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仿佛意识到芙颜过度灼热的凝视,与她那不自在、亟欲挣月兑开的举动。只见那名男子,倏地拉紧缰绳心勒紧马笼头,停下马来。
随行的一队人马,也都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同时勒马停止前行。
芙颜愣愣地望着他跃下马,并伸手扶她下马,动作从开始直至结束,他始终未发一语。
“多谢……”芙颜羞涩且不自在地嗫嚅着,声若蚊蚋。
“下回小心点!”男子淡漠地道。
芙颜含羞带怯,偷偷瞥了眼,眼前那气宇轩昂的男子,只见他嘴唇掀掀合合,快速的说了几句话。
芙颜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能再听见声音。
尽避失聪多年的她,早已习惯用眼睛阅读唇语,来弥补耳不能听的遗憾。
尽避在旁人看来,她与一般人无异,是个正常人。
却没人了解,她为这一切付出多少代价。
也没人了解……她有多渴望听到声音。
就算短短一刻也好。
她揣想着,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声音?低沉、清亮、多情、或沉着?
想着、想着……芙颜不禁望着他,怔忡在原地。
宇文阙将怀中的女子放下地后,瞧也没瞧她一眼。
依他的身份地位,要什么女人没有,最不屑一顾的便是这等乡野村姑。只怕这会儿自己救她一命,待会她便想着以身相许,巴不得攀上他这个救命恩人。
此番出府尚未出城,连狩猎都还没开始,就有人想自寻死路了!
匆匆一眼间,只见这衣衫褴褛的民间女子,莫名其妙的呆立在大道上,还差点惨死在他的马蹄下。
瞧她年纪大致与自家妹子相仿,约莫十八九岁。救她,不过是自己一时慈悲心起,不忍一条无辜的生命就此消逝。
听她的声音里,充满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令人感觉如沐春风般陶陶然。
没有预期的,他转头对上女子期盼的凝望。
宇文阙猛地一震,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这副容貌,简直就是……她……长得真像……他不禁凝神注目——
想不到,民间亦有如此绝色的女子。
而且竟长得与“她”如此相像!
鼻间犹存方才怀抱着她的气息,萦绕不散的处于馨香,似栀子花般沁人心脾,让他不禁心神一荡……
唤醒他脑海中仅存的片段记忆,温软,甚至是……背叛!
背叛……宇文阙的思绪一转,脸色一沉。
“她”永远都不可能对他,有着这样的表情。宇文阙的眼眸陡地森冷起来。
包不可能同眼前这女子一样,不胜娇羞、眨也不眨地瞧着他。
是他奢求了!
他的心情突地转坏,冷静的脸庞倏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全然没了出游的兴致。
“打道回府——”不顾芙颜热切的眼神,他随即翻身上马,领着一行人马绝尘而去。
随着马队远去,好半晌,市集围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
“那不是宸南王爷宇文阙吗?”
满脸麻子的大娘,对着身旁卖鸭蛋的小贩询问道。
“叹,皇亲国戚哪!大娘您是怎生识得他的?”
小贩崇拜的眼光,让长舌妇开启话匣子来。“唉唷!我家姑妈的姨表舅的三叔公的孙子,在王府里头当差,我一年前陪人送东西进府,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得意洋洋的撂了话。
“喔……”随着小贩的应和声,身旁众人跟着点头如捣蒜。
“那么久的事,你怎么记得那么牢?”身旁另一个卖菜的胖大婶凉凉的问道。
平日也不见这麻脸大娘记性好到哪儿,上回赊欠的菜钱,也从没见她记得来还清。
麻脸大娘瞄了她一眼。嗤之以鼻。
“别说人家是王爷了,瞧他那身贵气,哎哟哟,恐怕也没人比得上。”歇了口气,她继续说道:
“而且啊六年前他曾求皇帝赐婚、迎娶楼相之女,这件事当时还闹得全京城沸沸汤汤,难不成你眼瞎耳聋了,这等大事竟一点都不知?”
输人不输阵!面对着麻脸大娘的蓄意挑衅,胖大婶当然得全面应战。
“当然知道!大伙儿都说楼相国的女儿,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又长得国色天香、无比娇艳。配上咱们宸南王爷,可说是郎才女貌各有所擅,只可惜天妒良缘,红颜薄命,就在王爷凯旋归来的当日,王妃竟然无故暴毙,这件事还惊动了皇帝大老爷。
而王爷从那日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听人说,他后来纳了个花娘做妾,成天歌舞嬉闹,要不便是出城狩猎,哪一次不是声势浩大……”话说得虚虚实实,似是而非。
“男儿应志在四方,怎能整日玩物丧志,莺莺燕燕,沉溺在儿女私情呢?”身旁卖字画的穷酸书生,把闲话当了真,一脸正气说道。
“才不是那个原因吧!”麻脸大娘趁着胖大婶还在喘气的时候,接着说:“你忘啦!那件事过后没多久,许是功高震主,王爷便被撤了兵马大权,皇上还赐给他一座大宅邸,醇酒美人、珍禽异兽,说是要慰劳他劳苦功高,打退边夷。”
“怎地?这样不好吗?”卖菜小贩愣愣的听着,忍不住发问。
“我看哪!这其中必有缘故。依我瞧,准是皇帝大老爷,怕这宸南王爷夺了他的锋头,抢他江山,坏他百年基业。名为犒赏,实则是软禁哪!”
“怎么说?”呆头愣脑的穷书生忍不住问道。
“夺了他兵马大权,让他无从作怪,也难怪王爷郁郁不得志,只能终日沉溺在温柔乡,无事可做!”
“说的也是……”结语一落,众人也跟着议论纷纷。
“既然没事了……那做生意啦……”
“走吧、走吧。”
仿佛因为没有热闹可瞧了,身旁的人群一哄而散,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
当然这些事,一旁呆愣着的芙颜全然不知。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的她,此刻思索着的,全是刚才那个,救了自己的男人——
他……是谁?
她有可能再见到他吗?
一个个疑问硬在她心头,却找不到解答……
怀着满月复心事的她,拾起刚刚掉落一地的东西。
突地,前方一个墨绿色的绣荷包,吸引住她全部的目光。她顺手拾起了它。
这个墨绿色的荷包,做工精细,看得出荷包的质料极佳。
芙颜左右张望了下,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
打开荷包一瞧,里头竟是个白玉指环。古朴的式样,温润晶莹的光泽与质地,就算是再怎么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它的价格不菲。
这……一定是刚刚的大爷掉的。
那荷包上的纹饰,与刚刚那名卓尔不凡男子的披风,是同一款式。
天哪!这个东西可以卖多少银两啊!
她思忖着,若将这个指环据为己有,便有钱能医治娘亲的病了,还可以买补品帮她好好调养。
但……刚刚那好心的大爷,要是知道自个儿的东西掉了,一定很着急的。
“还是把这送还给他吧!”她喃喃自语。“可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他呢?”
萍水相逢的两人,想再相见,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过……若是能再见他一面,该有多好啊!
想起男子的俊颜,与那不怒目威的狂傲气质,芙颜的一颗芳心,忍不住又狂跳了起来。
正自凝思间,突然一个老妇急急走到芙颜面前,慌乱地道:
“芙丫头,你跑哪儿去了?你娘快不行了!还不快点回去瞧瞧,见见她最后一面……”
望着老妇不断蠕动着的双唇,芙颜脑中顿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