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始作俑者 第二章 寂寞雪

“好困啊。”

从洗手间回来,向对自己微笑的航空小姐还以微笑,崔婧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尽避飞机的客舱位置狭窄,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途中,仍得不时地运动一下,免得下了飞机脚肿得像个萝卜,连路都走不成。

“小崔,你还困啊?”五十多岁的科研组副组长狄岑推了推镜片,从报纸中扬起了那张鱼尾纹丛生的脸孔。

“是啊,最近总是睡不够。”崔婧搔搔发丝,琢磨着说,“估计是睡得太多了,有时候睡得越多越是犯困。我得振作一点,一会儿到了地方还得开庆祝会,总不能一脸迷糊地见领导吧?”

“小丫头出来历练一下,果然长大了。”狄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抿嘴笑道,“这次回来的安排告诉家里人没有?他们一定想你想得不得了,尤其……”特意看了她一眼,“你先生知道吗?”

“啊。”崔婧交握在膝头的双手一颤,不好意思地摇头,“没说呢,电话里说不清,不如见了面再告诉他。”

“早点准备吧!”狄岑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为难你,毕竟,刚结婚没多久就把你差走,一去大半年,未免太没有人情味。可是,以科研小组目前的情况看,只有你和云铭在考察期间表现出众。不单是我,外籍专家们对你们俩的评价也非常高,把握住机会,相信下次得奖的一定非你们莫属。所以得先明确一件事——尖端科学提倡的是首创性和坚韧性,二者缺一不可。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狄老。”崔婧郑重地点点头,眼中闪耀着自信的光芒,“工作方面,我会时刻保持最高的热情。”

“工作方面,”狄岑饱含深意地笑了笑,“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透,举一反三,所以我从来不担心。不过,生活习惯方面……小崔,不是我唠叨,你够呛喔!没人在一旁提点,还真不可想象。在美国的那段日子,好歹有云铭和你合作,彼此照应,回国以后由于你俩在不同的城市,为了工作方便必须有一个人作出牺牲,云铭的父亲为了科研项目在美国长期留驻,你也见过了,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云铭妈一个人在国内生了病,不可能让他两头跑,你看……”

“狄老,让我考虑一下,行吗?”崔婧低下眉,为难不已。

“好,你慢慢想。”狄岑微笑着拍拍她的肩头,“或者跟云铭商量一下,他大概也在犹豫中。年轻人的事,还是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好,反正那个项目必须在年底前开工,开春的时候上面会对初期成效进行检测,好好地努力吧!”

“我——”

“让我调过来。”这时,从后舱走来一个发丝飘逸的男子,一身周正的西装,年轻的脸上绽开一抹迷人的笑容。

“云铭?”崔婧局促地要站起来,却被身后的人按下。

叫做“云铭”的男子一勾唇,低低地说:“既然崔婧结婚没多久便和先生分开,再让他们夫妻两地思念实在不妥。我一个人,无所谓,至多接妈妈一同搬来东陵市。组长,麻烦你帮我留意一间合适点的房子……”

“哦,这个包在我身上。”狄岑笑眯眯地拍着胸脯保证,朝他一挤眼,“只要你没有问题,打算发扬绅士精神,我绝对会顶力支持。”

“谢啦。”云铭颔首道谢,大方地接受他言外之意的调侃,“搬家那天,组长务必到寒舍小坐啊,不是当儿子的夸口,我妈那一手厨艺半点不逊于大饭店的厨子。”

开始崔婧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这样一来倒像是欠了云铭一桩人情似的,可听了他们一来一往的交谈,反倒轻松不少,“不过是说说,你们就开始计划搬家以后的事,也不觉得操之过急?”

“不会啦。”云铭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崔婧,你我是做什么的?干这一行首先要具备超乎一般人的预见性。你说是不是?”

“话是没错,可是……你不觉得应该再考虑一下?”崔婧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似乎不大对劲,但又说不清。

“不必,我刚才已经想好了。”云铭耸耸肩,偏过头看看她,“或者,你可以转到我们家所在的那个城市?”

“我……”崔婧咽了口口水,无话可说。

这不是自私不自私的问题,为了工作,她毅然离开新婚丈夫远渡重洋进行科研交流,时隔半年回国,立即又调到别的城市,的确也太对不住家里那口子。

不错,弈河的脾气好得没话说,对她的人是百般呵护、对她的要求也尽可能满足,从来不曾对她大声吼过半句,更不要说拒绝。然而,他越是体贴,她越是不安——好像,她在无形中欠了一笔债,且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弈河对她的包容会到什么时候?这个问题是她万分想知的,同时也万分怕知。

“答不上来了,或是早有了答案无法启齿?”云铭笑着摇摇头,“崔婧,我觉得我很了解你的处境,可是你自己了解多少?呐……先不说这个。对啦,记得东陵市有个地方叫做‘?墟’,是吧?据说那里有一个殷商王族的府邸旧址,我上学时就听说过,一直很想去都没有机会,等我们母子搬到东陵市,崔婧,你可得做个导游喔。”

“?墟?”

崔婧和狄岑面面相觑,狄岑拍掌大笑,“真是太巧了,云铭,你是不是专门做过这方面的调查?”

“调查?”云铭纳闷地问,“组长,什么意思啊?”

“?墟就在我娘家的隔壁。”崔婧嘴角一扬,笑道,“小时候上学起得很早,天阴阴的没放亮,经过那里,总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大人说是阴魂不散的缘故,现在回想一下,无非是吓唬贪玩不回家的孩子们。”

“哦,的确好巧。”云铭模模鼻尖,“我怎么知道崔妈妈住哪儿?只是在东陵市的地图上见过那么一个标记,才问的。既然这样,就更好了,当做是一次探险旅行也很不错啊!”

“探险有什么劲?”崔婧忍俊不禁地白他一眼,“‘?墟’是国家文物局认证的文化遗产,也是旅行团必到的景点之一,经过人工开发,哪里还有什么险等着你去探?”

“你不要推三阻四喔。”云铭朝她挤挤眼,“跟着旅行团的导游和跟着你,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不。”崔婧面一红,忙不迭解释,“我不是推卸。”

“那你就答应了吧!”狄岑也凑热闹,“话说回来,在东陵市待了那么多年,我也没有进去看过,趁着这个机会,当做增长见识。”

“组长——”崔婧头痛地捂着太阳穴,“你怎么也要去?”

“好奇嘛!”狄岑摇头晃脑地说,“发现没有?越是生长的城市,越是很少去探索它的奥秘。现在不抓住时机,这一辈子也许都混过去了。”

“探索?”崔婧一脸莫名。

“对。”狄岑模着两撇胡子,叹息道,“身边的景物,往往太熟悉,闭着眼都知道它会在你的什么地方,也就没了那份兴致去研究——好比别人问你家有什么特点,你一定说不出与众不同之处,因为觉得都是理所当然,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出去对比了一下,返回头才会注意到他们的区别。”

“嗯,是啊是啊。”云铭用力点头,“我上大学时,有一个同学来自新疆,每次问她带来什么特产或好玩的东西,她都说没有。我问:‘女乃葡萄不算吗?’她竟然惊讶地看着我说:‘那种常见的东西也算是特产啊?!’”

崔婧听着听着,低低地说:“原来是这个意思。”

“呐,崔婧。”云铭戏谑地眼神闪了闪,“你家里,有什么‘特产’没有?”

特产?

崔婧下意识地摇头,但是,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子,连她自己都不觉地一笑,真是太滑稽了,人是人,怎么能和东西放在一起比较?

“想起什么了吗?”云铭别有深意地追问。

“没、没什么。”崔婧把玩着一绺滑下发丝,自我解嘲,“好久没回家了,也许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呢。”

“是吗?”云铭朗朗一笑,“可能吧。”

游子归家,那份忐忑的心都一样吧——

近乡情怯,近家相同。

虽说崔婧不让去接机,权弈河还是去了。

想见一面,看看那许久不见的人,即使暗中悄悄地看一眼,也是非常的满足。这样想也许有些夸张,却是权弈河心情的写照。

他从来不做违背崔婧意愿的事,不仅是爱,也是一份承诺。认识崔婧,爱上她,再到求婚都是他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强迫——男子汉是不是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明知她是事业高于一切的女人,仍是不肯彻底放手,强自用一张无形的大网覆住她的天空,令展翅欲飞的人儿飞得再高再远,也无法真的离开他的世界。

那么,被束缚的崔婧不懈努力时,他还能说些什么?

只有,默默支持。

今年的冬来得不算早,但来势汹汹,还没有到大雪这个节气,漫天的雪花已是这个城市的常客。密封的出租车内也可以呼出白雾似的呵气,指尖滑过冰冷的玻璃窗,立即感受到了外界沁冷冰凉。

“先生,今天的雪不小,飞机有可能误点,所以不用赶得太紧。”司机透过反射镜望向后面的客人,“路很滑,这一段城管办又没撒煤渣,行驶太快不安全。”

“嗯。”权弈河沉思片刻,抬腕瞅瞅手表上的刻度,“好吧,尽你可能快些,我想早点到机场。”

车上的广播在天气预报后,是一段时势新闻。

“新华社报道,上周在韩国KBS演播中心进行的中韩围棋‘棋圣战’上,我国职业七段棋手东方名人以七目半的压倒性优势战胜老将金盛铉九段,从而卫冕蝉联两届的宝座。当记者采访落败的金盛铉时,他坦然表示,未来的中国棋坛将一改老将压阵的厚重棋风,成为新生力军的天下……”

“呵呵,真是天下大势,风云变幻。”闲着的司机在红灯之时,换了个频道,“原来咱们国家的围棋界,一直是那几个老棋手的天下,现在看到新人崭露头角,真好。先生,你懂围棋吗?”

“嗯,知道一些。”权弈河淡淡地应道。

“不过看先生的年龄,也就是二十五六岁,大概对以前的事也了解不多。”司机轻轻扭头看了他一眼,“十几年前,曾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年轻人,十一岁就通过了职业棋手的考试认证,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在围棋界掀起一股惊天动地的热潮。但是,当他冲击九段的时候,突然退出公众棋坛,从此销声匿迹。国内的棋坛消沉了好一段日子,连一些老棋迷都跟着兴趣索然了。呵呵……时隔多年,总算出现了个与当年棋手不相上下的东方名人,使得围棋界再度热闹起来,不容易啊。”

权弈河睫毛微动。

那个……当年厉害的年轻人,恐怕是他和名人的受业恩师——段苍梧吧!老师因为妻子的逝世受到严重打击,从此退出了公众关注的棋坛。外面的人并不清楚内幕,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测都有,只有做弟子的最能体会老师的心情。或许,他最初没选择和名人一样在职业棋坛上驰骋以及名人到现在也没谈婚论嫁都是一个原因——怕!

怕步上段苍梧的后尘!

同样是爱棋之人,他明白,有一种棋士,一旦全神贯注就难以自拔,纵然天塌了也不会影响到他们专心的意念。因此,很容易在无形中伤害到身边的人,最糟的是伤害到了还难以察觉!尽避这不是他放弃职业资格的关键,却是一项重要原因。

名人为围棋放弃了普通人爱恋的自由,他呢?扪心自问,是否能面不改色地解释成——为了崔婧,他放弃了和名人在职业赛场上的较量?

“先生?”

“……”

“先生?你在听没有……先生?”司机敲了敲驾驶座后的栏杆,提醒客人下车,“机场到了,你不下车吗?”

权弈河这才如梦方醒,歉意地一颔首,“不好意思,多少钱?”

“嗯,那些麻烦的零头就算了,难得碰到一个懂围棋又听我唠叨半天的年轻人,给我四十块钱吧!”司机自言自语地说。

从市中心打车到东区的机场,四十块算是勉强赚回一点油料钱。

“多谢。”一语双关,权弈河朝司机递钱的同时微微一笑,“像您这样关注围棋几十年的人不多了。”

“啊?”

司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客人已抽身离开。

风雪随着权弈河开车门的刹那灌进脖子里,冷飕飕,凉冰冰,含着朦胧的雾霭,几乎看不清对面的人。他裹好暖融融的围巾,眯着湿漉漉的双眼,踩着脚下厚厚的积雪,迈步朝候机楼走去。

雪地里留下一串曲折的脚印。

二月初,回国过年探亲的人也渐渐多了。

春运的最高峰,一趟趟航班也丝毫不逊色于火车、长途大巴的始发频率。身边的人行色匆匆,不断梭巡着航班表和挂钟,不时留意一下耳边的广播,看看是否有要找的消息。权弈河在服务台查询了一下崔婧所属航班的降落钟点,发现果然延误了半个小时,索性买一杯热腾腾的麦斯威尔咖啡、再要一份早报坐下来,打发时间。

等待的心是焦躁不安的,早报上有什么新闻,权弈河根本没看进去。只是不断地抬头看了好几次候机室内的挂表。终于,耳边响起了提示的信息:“CZ396次航班已于五分钟前降落在东陵机场,请各位接机的朋友前往×号出口。”

他“霍”地起身,差点弄倒咖啡,仓皇地扶好杯子,匆匆离开候机室朝×号出口奔去。

人头窜动。

被挤在人群之中的权弈河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出口,看到放行的一刹那,心差点快跳了出来。不,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为什么都不是?出来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不是他挂念的人!拳头渐渐握紧,那么冷的天,他竟冒出了汗!

在他几乎以为记错了崔婧回来的日子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闸口走了出来。

她和走时一样,穿着素雅的淡紫色风衣,襟口露着一截高领毛衣,发亮的皮手套指尖拎着精致的手提箱子。

“崔——”权弈河激动的话语哽在喉头,刚想呼喊她的名字,就见紧接其后的一个年轻男子接过了崔婧的箱子,甚至亲昵地搂着她的肩有说有笑。而崔婧呢?脸上并无一丝不悦,嘴角还扬起了少见的惬意笑痕。

那个男人是谁?

权弈河顿时僵住了,他从明显的视线范围退到隐蔽的地方。

不知为何,笔直向前走的崔婧似乎察觉到了那特殊的目光,脚步一止,下意识向周围环视了一圈。

“崔婧,怎么突然不走了?”云铭拍了拍她的后颈——美国的科研交流期间,每当在实验室里崔婧出现了差错,或者有所迟疑,作为搭档的云铭都会在她的颈子上拍一下,以示提醒。拿着瓶瓶罐罐的时间多,颈子酸痛也是常事,拍拍有助于舒筋活血,所以,崔婧也没反对,日子一久,自然而然成了习惯。

“啊。”崔婧揉揉脖子,朝他一笑,“没什么,可能是坐飞机太久,脚有点浮肿,走路不大舒服。”

“用不用我背你?”云铭似笑非笑地偏过头看她。

“NO。”崔婧一口回绝。

“干吗拒绝得那么干脆?”云铭作出受伤的表情,“没看到人家的诚意吗?”

崔婧抿嘴笑道:“你又不是我老公,凭什么背我?”

“我们是朋友啊。”云铭一敲她的额头,“嗳,崔大小姐,你想得太复杂了吧?”

“我一向是这个样子。”崔婧一点不同情他,“何况,你这个公子脸皮厚得很,不用担心受伤。”

“公子?”云铭瞪大眼,“你怎的凭空误人清白?我哪里像是公子?”大好青年手舞足蹈地为自己洗刷清白。

崔婧哼了哼,挽着狄岑的胳膊,帮他分担行李的重量,“狄老,你说云铭是不是公子?他在美国那段日子,私生活不晓得多乱!”

“啊嗯。”聪明的狄岑闷咳两声,不置可否,选择当中间人。

云铭面色绯然,挣扎着说:“组长,这个时候可不能含糊其辞,此事关乎我在崔小姐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啊!”

崔婧翻个白眼,“形象?早在看到你从四十二街出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出入鼎鼎大名的红灯区,还有什么好事?“耶?你怎么知道我去那里?”云铭别有深意地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崔婧轻嗤,远远地看到了来接他们的同事,赶忙向那边招手示意,“看,狄老,研究所的人来接机了!”

“喂喂,你还是很关注我的嘛!”云铭跟在后面嚷嚷,“崔婧,你不要误会,我完全是好奇,单纯去看嘛!”

“不用跟我解释!”前面的女子头也不回。

“喂……你听我说嘛!”

嬉闹的一群人离开,带走了这趟航班的最后一丝温度。

从大厅的柱子后转出了权弈河萧瑟的身形,他的脸上神情复杂,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半点音色——

崔婧,真的回来了,可为什么看到她回来,心里还是凉冰冰的?和她不在的时候,看到别的情侣出双入对一样孤寂?

权弈河默然地乘着电梯下楼,随着人流通过长长的走廊,走出机场。扑面的风雪让他打了个冷战,不禁把手缩进口袋。他下意识地在冰天雪地里走着,根本不去看方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而已。

“晶莹的白雪来自夺眶而出的泪,一个接着一个地涌现又消失,为了一刹那的光辉而赌上全部的人生。紧闭的双唇什么话都没有说,沉默之中泉涌的感觉倏地冻结,什么都不知道的白雪,短暂停留又不消失;什么都不知道的白雪,很容易受伤……”

权弈河经过的那座天桥下,正蹲着一个流浪乐人。如此冰冻的日子了,他那双翻毛的手套早已遮不住冻疮的肌肤,身体蜷缩在破破烂烂的棉花袄子下,瑟瑟发抖。但是,依然抱着一把褪色的吉他,振振有辞地唱着。

流浪人唱的是日语,权弈河刚开始学围棋的时候,为了看懂别国的原文注解,专门跑去研究韩国和日本的文字,所以,大致听得懂这首歌的意思。

流浪人的音色非常好,尽避乐器单调,没有各种伴奏,依然唱出了那种沉郁在人生中的无奈与悲凉,重要的是声缓而不绝,气息绵长,使得听者也深受感染。权弈河伸出了口袋里的手,将一张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币放在流浪人面前的铁盒子内。

对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似乎想起了什么,用生硬的中文说:“谢谢您,好心的先生。”

对日本人啊,如果不是本着人道主义,基于历史情结,权弈河实在没什么好感,随口淡淡地问:“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歌吗?”

“‘Whitesnow。”

流浪人抬起了埋藏在帽檐下的眼睛,一双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光。

“白雪?”权弈河盯着他,许久,才缓缓地说,“唱得很好,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唱太凄凉了。”

流浪人弹了几下吉他,发出清脆的音符,吃力地说:“因为,夏天的人们感受不到我在唱歌。”

夏天的人感受不到他在唱歌?

权弈河的脑海忽然划过了一道极光,眼前飞快地闪过了段苍梧、东方名人、崔婧他们的影子——是段苍梧告诉他那段往事的悲伤、是东方名人听他说放弃职业棋手的愤怒、是崔婧接到前往美国进行科研交流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如同烙印刻在他的内心深处。

靶受不到别人的喜怒哀乐,是因为那时他在自己的夏天?

靶受到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是因为此刻他在自己的冬天?

人之所以迟钝,是因听到、看到的仅是目色接收,而反应往往是在切身体会之后!他怎么到现在才明白这个最简单的道理?连他都是现在才明白,又拿什么去要求别人?

崔婧身处在火热的夏天,自然难以察觉他的冰冷啊。难道,他一定要那么自私,将那个温暖的女子也拉进他冰冷的世界?离开天桥很远了,然而,流浪人的歌声仍在彤云密布的飘雪空中回荡。

这个城市的冬第一次让权弈河有了陌生的感觉。

哎,冬天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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