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婕不动声响,待易天尧离去后才翩然走到柜子前。
“他搞什么鬼?”她保持安全距离,凝视擦得光可监人、亮晶晶像片镜子的柜门,丝毫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足足与柜门对视三秒后,她不得不佩服他的闲工夫。“真是陌生,擦得这么亮,看得我都闪到眼睛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根本不像我那一向别具特色的柜子,唉——真是不习惯。”犹记得这个看了三年多的柜子,总是沾有无法辨识的异物和从来不肯搬家的灰尘。
夏婕深呼吸一口气,刷地打开柜门。“哎呀呀,真是够诡异了,居然这么干干净净。”没有她预期中被柜内潮湿空气闷到发霉的玫瑰花,也没有洪水般倾泄而出的信封和小礼物,更难得的是柜子不再飘出一阵阵不清楚是哪种昆虫尸体的恶臭,反而散发出淡淡清香。
这让她有说不出的感动,天知道每开一次柜子,她就得担心六脚飞行生物或四脚爬虫类争先恐后地钻出,忒是多礼地向早已吓得半死不活的她打招呼。
“原来柜子这么大啊!”夏婕再一次感到惊喜,从来不知道学校如此慷慨分发给学生空间广大的置物柜,她以往只清除靠近柜门的杂物,长久以来秉持“只要能关得上门”的整理原则,光这样就已够她累了,遑论用大脑去思考柜子空间究竟有多大,总是挑战柜子的置物潜能。
分外刺眼的,偌大的空间里静静躺着一张粉红色信封。“用肚脐想都知道准是2000号写的。”她略微颤抖地伸出手去,拿起信封。
夏婕犹豫了一会儿才拆开信封,瞥见整篇拙劣的字迹而叹了口气。“下次建议他用英文写好了,省得我看得眼花撩乱。”但仔细一看,漂漂的信纸上美美的枫叶旁竟然有微积分符号?她的心不禁凉了半截。
真是微积分狂!夏婕读着信的开端,“我对你的爱如1/90.99999999的循环小数,永远除不尽算不完……”恶!她只感到头昏,这二楞子脑子里除了数学还装什么呀,连写情书都不能暂时忘却恶心的数学吗?
她眼角余光瞟到一条贪凉的癞皮狗。“噢——不行,我不能昏倒在这里,像个白痴指望着那条笨狗会将我送医急救。”夏婕还是忍着与数学相克的天性,勉强自己将信读完。
夏婕呆滞地再度环视空荡荡的柜子,“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没想到2000号也会有小人的一面。”
她终于明白为何易天尧不辞艰辛一肩挑起清扫柜子的重责大任,第一个理由当然是让恍若全新的柜子讨好于她,第二个理由乃藉机写情书求和,而第三个卑劣的理由就是假藉整理柜子名义,将任何爱慕者送她的信件和礼物一并丢弃,不费吹灰之力击退所有虎视眈眈的情敌。
“唔——2000号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笨嘛。”她满意地下了个结论,上帝是公平的,至少衪给了易天尧孺子可教的机会。
“小婕,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啊?”刚从系办公室回来的陈新伟不解地望着夏婕。
“1815是你啊,没事没事,我要去上课了。”夏婕连忙将信塞入口袋,转而递给陈新伟礼貌的微笑。
陈新伟目送着夏婕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小婕有点怪怪的,最近柜子虽然干净许多,只是……”只是他放的信和礼物好像蒸发掉了,早上刚塞而不到中午就迅速消失,不像过去起码有三天的保存期限。
***
又到了每年第二丰收的日子,夏婕意兴阑珊地瞪着墙上的日历发呆。
铃——早晨八点钟,舒适的星期天,该死的门铃肆无忌惮地吵闹着。
夏婕整个人从沙发中跳起来,冲去开门。
“夏婕小姐对吧?这里有五束你的花。”花店小弟勤快地交付花束。
夏婕还伸着懒腰,打着睡意犹浓的呵欠签收。
杜若琴钻出温暖的被窝,一头乱发外加一身像酸菜的睡衣,表情木然的说:“小婕,生日快乐。”
“喂喂喂,我生日你也摆出诚意来嘛,苦着脸作啥?”夏婕俐落地将花束堆置在迷你沙发上,皱着眉向好友抗议。
为了尽量避免吵死人的门铃和电话干扰到室友杜若琴,她已做好万全准备,昨晚早早上床彻底补眠,今天清晨六点她就梳妆打理完毕以应付今日的备战紧绷状态。
她已经尽力缩短来客等门的时间和按门铃的长度,她知道又臭又长的门铃声向来是杜若琴最为痛恨的噪音。
每年只有两天她会破例在早晨六点以前起床,首推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其次就如今天的生日。
唯独这两个特别节日,她没有出去玩疯的计划,反而是认份地待在家里,等着签收如雪片般飘来的挂号信、如垃圾之多的花束,还有每隔半小时就得去清理一次信箱,回绝每过四十分钟就准时响的电话邀约或恭贺。若不乖乖地在家处理,恐怕不仅阿琴抱怨,连带惹来邻居的微词,她就别想继续住下去了。
“这还不都托你的福,今天有的忙罗。”杜若琴不理夏婕的抗议,懒懒地走向洗手间。“我今天要去图书馆写报告,不能帮你整理花、信、礼物、电话还有其他拉里拉杂的事情,你呀千万要撑下去啊。”
她满担心晚上回来时看到夏婕已被花束淹没,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什么?”夏婕吓得大叫:“不会吧,你要抛弃我?”
噢,她可惨了,没有阿琴去解决邻居必然的登门拜访,有条不紊地答覆警员再三疑虑她们在做什么送往迎来生意的盘问,她铁定招架不住。
“哎哟——我也没办法呀,谁教报告要明天交。”杜若琴溜到房间换好衣服准备走人。
夏婕如尝被袍泽抛弃在战场的滋味。
这时门铃又响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应门去。
“请问你是夏婕小姐吗?你的挂号。”邮差将包裹递给夏婕,笑道:“好像是满贵重的礼物哟。”
“大概吧,谢谢你邮差先生。”她绽开今天第一个笑容,目送绿衣男子离去。她突然想到去年在生日那天,总共认识了九个邮差。
“小婕我走啦,祝你大丰收,Bye-bye!”杜若琴的话还余音绕梁,人却早就消失了。
夏婕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只得硬着头皮面对接下来的挑战……
铃——铃——第十三次门铃声。
嘟——嘟——第二十九次电话响。
她疲惫地刚整理完信箱,爬上楼来。“累趴了,我要许愿明年生日请三个工读生帮忙才行。”
又是门铃声,不过听起来不再刺耳,在经过多次蹂躏后显然收歛许多。
夏婕吃力地从满屋的鲜花礼物中探头出来打开门,幽幽问道:“谁啊……”
送花小妹冷不防打了阵哆嗦,大白天的就阴风惨惨。“夏婕小姐在吗?我是真爱一世情花坊,请签收这束花。”她眯起眼打量着夏婕,唷——一副家有不幸的样子,大概是刚办完丧礼心力交瘁所以脸色苍白。
“谁送的啊?”夏婕无力地接过花朵,非常习惯地问道。她太熟悉接下来的步骤了——将花束丢在迷你沙发上,卡片则扔在纸箱里。
“易天尧。”小妹口齿清晰地说道,她只想快点交差快点离开,心中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别让她倒霉到不小心瞥见灵堂。
“啊?”夏婕瞬间停止扔卡片的动作,她差点儿要秀秀百发百中的投篮神技呢!“易天尧?”她僵硬地掀开卡片,不可能吧,2000号什么时候也学会送花、送卡片这招了?
小妹追忆男人昨天来店里订花的模样,说道:“没错啊,是易天尧。就是那个戴着眼镜……”
“看起来矬矬笨笨,穿着黑白配的制式西装,拎着肥厚的公事包,笑起来的时候一脸无辜,但你却很想扁他的家伙,对吧?”夏婕流利地接完小妹的叙述。
“对对对,那就没错啦。”小妹点头答道,她不可能送错地址嘛。
夏婕浏览过卡片上不能免俗的祝贺语:生日快乐。“对了,还有花……”她这才意识到尚未以完美的抛物线坠落于沙发的手中花束,噢——不!不!不!她一看立即胆战心惊地感受到自己的阳寿短了二十年。
小妹嚼着口香糖,一副非常缺乏诚意的样子。“请节哀顺变吧,Bye-bye。”
彼不得邻居可能误以为有惨案发生,报警前来处理,夏婕实在控制不住地全身寒毛直竖,尖起嗓子大叫:“天啊!这个白痴!这个该死的混蛋!易天尧我恨你!”她手中的白菊花因为她激动的身躯而兀自颤抖不已,纯白的花瓣马上惨遭夏婕辣手摧残,一瓣瓣恨恨地撕扯落地。
夏婕总算明白小妹为何要说节哀顺变,她一年一度的华诞,他竟然送了丧礼专用的白菊花来“祝贺”,还好她心脏够强壮,尚能承受这种可恶至极的诅咒,否则她哀恸逾恒而昏死过去,阿琴回来就刚好替她立牌位、上香。
“这个笨蛋,我总有一天会被他气死!”夏婕忿忿不平地说道。她伸出十指如数家珍地计算易天尧惹毛自己的纪录,啧啧啧……到今天为止正好满十次,再多就得动用脚指头以敷计算需求。
“他真的是存心惹毛我……”夏婕紧抓着残缺不全的白菊花,冲到房间翻箱倒柜,果然找到了——他的粉红书。
“一、二、三……好哇,好极了,总共三十七封。”夏婕邪恶地贼笑,手也不停歇地寻找打火机,一怒之下,她要烧光这个蠢蛋的信和专程送来故意吓死她的白菊花。
“找着了!”她得意地狂笑起来,火红的焰光正要触及花瓣时,花束中突然掉落一张粉红色信封。
夏婕睨着这再熟悉也不过的粉红色信封出神,或许她应该拆开瞧瞧吧,先看看信里的内容有多么倒胃再决定要吐几口唾液,到时再烧毁泄恨也不迟。
她提心吊胆地念道:“小婕,祝你生日快乐。白菊花是我千挑万选、考虑好久才决定送你的,因为我认为唯有白色才能映衬你那纯真的笑靥,只有菊花才能烘托你高雅的气质和月兑俗的美丽……”还好,没有更震撼的打击,代表她夏婕的小命尚不到寿终正寝的时候。
夏婕面无表情地读着信,直到最后一行的三个字……她在小的时候还不知台湾两个字怎么写,就已毫无错误地辨认出这三个字的字形及涵义。
既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写在别张信纸上显得平凡俗气,而写在这张纸上的每一字却如铸铁声铿锵敲入她心坎底。
我爱你
夏婕忘却才刚构思不久准备放火烧易家的计划,她无法形容此刻复杂的心境,也许正是所谓的又爱又恨吧。
“喔——MyGod——”她倏地站直身来,掩不住眸光里的感动与快乐,排除挡在身前堆积如山的花束和礼物等障碍,凝视着电话。
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战战兢兢地拨着虽是一眼看过就过目不忘却从未打过的电话号码,话筒里的嘟嘟声所激起的空荡回音,强烈撼动着她放弃等待的反向意志。
“嘟……嘟……”
没人接,可能在洗手间吧。
“嘟……嘟……”
响了二十声,大概快睡醒了。
“嘟……嘟……”
这家伙竟然在我生日时跑出去跟别人约会,太可恶了!我怎么会蠢到相信他只在乎我一人?
邱毓馨甜美的容颜和笑声闯入夏婕的心中,她决心挂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