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夜黯玉钩冷 第八章

湘江水浩浩荡荡,碧清的江面隐可见几艘船逶迤前行,却不是寻常渔船。清一色的乌木船身,镶金嵌银极是华贵,船头挑着一面大旗,上书:百里。

正是京师百里府的人。

“过了湘江就是湘王地界,大家要格外小心。我们路上耽误了许多时日,四气只怕已经到了。”百里长青站在船头,喃喃自语。

十七少随侍在他身边,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七?”百里长青瞟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可听见了吗?”

“哦!”十七少这才回过神,“弟子都听见了。师父——”十七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自从宝钩知道我们想用她来擒住汲黯,她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依弟子愚见,看还是算了,放她走吧,否则——”

“跟她说,想也别想!”百里长青哼了一声,“她不吃便不吃,饿死自己活该!好叫她知道,凡是我百里弟子,莫想为些许儿女私情坏了江湖大义!”

十七少还不及答话,便听半空中有人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宽阔的江面一望无际,除了百里府的几只船,连渔船也不见一只,更别说是人了,然而那诡异的笑声却是连绵不绝。

“何方高人?请出来赐教!”十七少抽出腰间的长剑,提气高呼,声音送出极远。

“这湘江之上,哪有什么高人?”女子娇媚的嗓音幽幽地送了过来,船头微微一沉,便见一名身着蓝衫的赤足女子笑嘻嘻地站在甲板上。她身后跟着十数名女子,皆蓝衫赤足,看上去煞是好看。

“在下百里长青,敢问夫人高姓大名?”百里长青上前施了一礼。那女子虽然装扮年轻,发色却微微有些花白,想来也该有四十余岁才对。

“夫人?”女子立时敛了笑容,“你看我很老吗?”

百里长青一脸尴尬。

“人家还没出嫁,你叫我姑娘就行了。”女子转怒为喜,嘻嘻笑道:“我今日不与你闲扯,我家主人叫你们不要再往前走啦。你们这便回去吧,前面也没什么好玩的。”

“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百里长青昂首问道,“他要我们回去,我们便要回去么?”

“那我不知道。”女子仍是笑嘻嘻的,“反正主人不让你们往前走,我也不让你们往前走。回不回去,你看着办吧。”她说着,手里挽着一根蓝色丝带,丝带那头系着一只金球,甩动间发出清脆的“喀喀”声。

十七少心念一动,小声向百里长青说了几句话。百里长青脸色大变,“原来是雪魔女到了,真是失敬!”

女子正欲说话,转眼见内舱湘帘一卷,一名身穿暗紫色衣裙的少女转了出来,女子微微一笑,“这位妹妹好漂亮,百里老头,是你女儿么?”

“不是!”百里长青脸色铁青,但碍于雪魔女声名在外,不敢得罪她,只得僵硬地回答:“这是我的小徒弟宝钩。”

“原来你就是宝钩?”女子偏着头细细地打量着宝钩,忽然身形一转,众人还不及反应,宝钩已被她拉到身前。

“师妹!”十七少大惊,扬起剑道:“魔女,还我师妹来!”

“她既不是你女儿,不如就随我去了吧!”女子抚着宝钩的鬓发,“反正你也不稀罕,对不对,百里老爷子?”不等百里长青回答,她又向宝钩道:“妹妹随我回去吧,我家主人对你喜欢得很。”

“别碰我!”宝钩一把拨开她的手,明丽的脸上满是怒色,“谁要跟你去?”

“怎么这样呢?”女子右手一卷一伸,像是变戏法般,掌心里便多了一样东西,她笑眯眯地托着那东西,向宝钩道:“要不要跟我去?”

宝钩顿时脸色煞白——

那是一只小标,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这许多人,自己怯怯地蜷作一团,连头也不敢伸出来。然而宝钩却是认识的,她曾经与它相依相伴。

“他在哪里?他好吗?”宝钩颤着声问。

“快别紧张,你都要晕过去了!”女子含笑拍拍她柔润的脸颊,“下巴尖成这样,真是瘦得可怜呢。”

“宝钩,回来!”百里长青似有所觉,忙向宝钩喝道。

宝钩全不理会,只是一心一意地紧盯着那女子,反反复复地问:“他在哪里?他好吗?他现在好不好?”

百里长青大怒,身形一晃便欺上前来,右掌拍向蓝衫女子,左掌便去拿宝钩的肩。

只听“啪啪”两声,有人在空中与他拆了三招。只见一名玄衣男子稳稳地立在女子身边,头上戴着竹笠,玄色轻纱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默——”女子满脸喜色,“你再不来,我可就要死在这湘江之上了。我若死了,你只怕得另找一个人来照顾他了!”

“在外人面前别胡闹,”优雅的声音冰凉如丝缎,隐约听得出有几分笑意,“你若死了,黠不找我拼命才怪。你带这丫头走,这里的事交给我。”他说着,冷冷地转过头看了宝钧一眼,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有人想拿这丫头来做要挟我们的砝码,门儿都没有!”语罢冷冷地哼了一声。

“有黠公子在,谁能算计得了你们?”女子一脸笑意,低声向宝钩道:“姐姐这就带你会见他,他也想你想得很呢!”语音一落,她已挽着宝钩的腰,腾身而去,她身后十数名蓝衫女子也一同相携而去。

女子携着宝钩上了岸,便换乘马车。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女子似乎有心事,再不复刚才的灵动与活泼,只是一径地朝着窗外出神。宝钩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便多说。

“下车吧,我们到了。”走了约模一个时辰,女子起身道。

宝钩掀帘下车,一眼便望见一块极大的石碑,上刻:绛云寨。字迹苍劲老辣,笔力非凡。

“盈袖,你可算是回来了,外面怎么样?”刚一下车,寨门内便迎出一人,须发皆白。宝钩怔了一下,那人正是须白眉。

“你来得正好!”女子很快地说,“人我是带来了,现在就交给你,我得马上回京去,我担心黠公子一个人在京里。”不等须白眉回答,她已跃上马车。那马长嘶一声,便朝来路奔去,扬起漫天烟尘。

“汲黯,他在这里吗?”宝钩怯怯地问,不可遏止的恐惧与喜悦交错在她心里,化作一片混沌。

须白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回身便走,却不理她。

“须伯伯!”宝钩几步抢上,拦住他的去路,“求求你告诉我,汲黯他在这里吗?他还活着,对不对?”他一定没有死,一定!

“他若死了,还用你们师徒费尽心血来湘江取他的性命么?”须白眉冷冷地道,“黠公子说得没错,有你在,百里长青迟早会害了主子的命,你——”他一把扭住宝钩的手腕,扬声道:“来人,把她给我关入地牢!”

他真的还活着!

几条彪形大汉应声而至。

“须伯伯!”宝钩此刻反倒定住了神,大声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留在这里心甘情愿!”

“什么问题?”须白眉微感好奇。

宝钩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他——他好吗?”

须白眉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晌方叹息着道:“怎么可能会好?你——”他顿了顿,无力地挥挥手,“押下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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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再喝一点儿,好吗?”顾姒坐在床边,手里端着碗七宝人参汤。

汲黯半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不说话,听她问话,便轻轻地摇头。他的脸色并没有比前些日子好一些,而是愈发的苍白。

“多少再吃一点儿。”顾姒柔声劝慰,“你的身子还没恢复,原不该来这湘江。既来了,更要好好保养才是。”

汲黯仍是闭目不语,顾姒只当他是答应了,便又舀了一勺喂他。汲黯轻轻地推开她的手,低声道:“何苦自欺欺人?吃了又呕了,倒不如干脆不要吃。”

从他醒来开始,便不再吃得下任何东西,只要稍稍行动,体内真气便会翻滚不休,吃什么便呕什么。他的大限要到了,他是知道的。

彼姒把汤碗放在案上,心头酸楚,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别哭,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汲黯睁开眼,朝她笑了笑,“你去吧,让我睡一会儿。”

“嗯。”顾姒急忙收了泪,细心地替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方一出房门,已久守在门口的顾百寿忙迎上来,“怎么样?”

彼姒摇头,“只吃了小半碗,又都吐了出来,便不肯再吃。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盈袖已经把宝钩带来了,但白眉命人把她关在了地牢。”两人并肩出了房,顾百寿才向女儿道。

“黠公子怕百里长青拿她来威胁黯,才命盈袖把她带来,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顾她若有所思,“黯不是把九命九转丹尽数给了她吗?她身上兴许就有。”

“那有何用?”顾百寿拈须沉思,“前日默主子不是把他的九命九转丹给主子服了么?虽有好转,可是管不了多久。”

“能救得一时是一时,”顾姒低头沉思,“黯自己就是大夫,虽说医不自治,但他若没有办法,求医问药只怕已经无用。现如今只好传信给黠公子,黠公子智计无双,兴许能出奇制胜也说不定。”

若要致胜,必用奇谋。

“也好,就让宝钩去见见主子,我瞧那丫头没有大恶之相。主子虽不说,人人都知道他极是喜爱那丫头,她应该不会害主子才是。”顾百寿点头,又道:“白眉对宝钩恨之入骨,这件事还得瞒着他才行。”

“这个我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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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钩站在红漆大门前,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裙。

终于,她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一个时辰前,顾姒拉着她的手小声地嘱咐:“他现在身体非常虚弱,受不得一点点刺激。我把你易容成别人的样子,那也是不得已,你不要怨我。”

他在恨她,她早该知道的。

但是没关系,只要能见到他,要她怎样都没关系。

室内一片漆黑,一股浓重的药香混着淡雅的檀香味弥满全室。隐约可以看到内室低垂的白纱帐,以及帐下的乌木床榻,还有榻上静卧不动的人。

宝钩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胸中奔涌的情绪,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无声无息地推开窗,室内霎时明亮起来,白帐微微鼓动,她可以看到他沉静的睡颜,甚至可以听到那浅淡的呼吸。

“我不是说过,不要开窗么?”冰凉温雅的男声幽幽地开口,声音极低。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能透透气。”宝钩沉着声道。她换了个嗓音,是为了不让他认出她来,她用了师门绝学“易声术”。

“嗯?”汲黯倏地睁眼,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又无力地闭上眼睛,轻声道:“你来做什么?”

“顾小姐让我给你送点儿吃的东西,她说,你一整天什么也没吃,会受不了的。”宝钩低眉细语。

汲黯不说话。

“我喂你吧。”宝钩当他默许了,搅了搅碗中的白粥,吹得凉了,送到他唇边,汲黯闭着眼睛吃了。

宝钩无声地笑了起来,真好,只要他能吃东西,那便好。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如此幸福。只要能这样陪着他一辈子,她什么后果都愿意承担——承担他伤了十二少的事实;承担他杀了那许多人的事实。就算全世界都鄙弃她,她也不怕,只要他愿意让她跟着他。

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她喂他吃完了那碗粥。

“那——我先下去了。”宝钩收拾了碗筷,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你——”汲黯睁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来,“你先下去——”他全身一震,侧身便呕。

“黯!”宝钩大惊,抢上前扶住他,急急地拍抚着他的清瘦的脊背,“你怎么样?”

汲黯俯身呕了许久,身子发软,只得伏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宝钩略一低头,便瞧见漱盂里他吐出来的白粥已经变成淡淡的粉红色!

她心头剧痛,低头抱着他,感到他在她怀中虚弱地颤抖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你扶我起来,”良久,汲黯低声道:“我现在没有力气,你扶我起来,别吓着了你。”

宝钩摇头,全心全意地抱紧他,“我不怕,你好些了么?”

汲黯闭了眼,一种暖暖的柔情缓缓滋生。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多余,便闭了口。

许久之后——

“我好多了,你让我躺下吧。”汲黯忽然淡淡地一笑。

“嗯。”撕心裂肺的酸楚过去,宝钩忽然觉得难为情,扶着他在榻上躺好,自己则蓦地红了脸。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你别怕。”汲黯喘了口气,低声道:“好在……好在也不会再有多久了。”

“没有办法可以治吗?”宝钩颤着声问,“你是神医,一定知道怎么治吧!”

汲黯摇头,“医者治病,我现在不是生病,是遇劫,上天要取我性命的劫。”

“你——”宝钩心头一片冰凉,忍不住哭出了声,“你不能死,你是绝对不能死的!”

汲黯怔了怔,正欲说话,门“呀”地被人从外推开。他略一打量,便明白是孤默来了,“快把眼泪擦掉,有人来了。”汲黯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

“怎么又吐了?”狐默方才神色便十分不好,一进来看见漱孟内的白粥,僵硬地道:“黯,你自己就是大夫,老老实实跟我说,你这病什么药可以治,就是要千年灵芝、万年何首乌,我也有办法给你弄了来。”

汲黯微笑着摇头,若有若无地看了眼宝钩。

“你是谁?”狐默这才发现宝钩在场,却没认出她来。

“我是顾小姐找来照顾公子的。”宝钩小声回答。

狐默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向汲黯道:“黯,湘王死了!”

汲黯身子一颤,“怎么死的?”

“我把百里长青阻在湘江上,猗黟那边带人守着湘王府。谁知道百里老头还从少林寺请了他师兄山三郎,黟与他们大打了一场。”

“黟失手了?”汲黯问,极是诧异地。

狐默摇头,“皇上赐湘王死,黟本已把他救了出来。但是湘王早已万念俱灰,自己在寝宫里举火,”他顿了一下,沉重地说:“自焚了!”

宝钩心里猛地缩紧,手中茶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狐默侧首看着她,轻纱下的脸庞不甚清晰,“你怕了?”

“不,我不是害怕。”宝钩红了脸,低头捡拾着盖碗碎片,遮掩地说。

“怕便是怕,你说不怕就不怕了么?”狐默淡淡地说。

“你——”宝钩大惊,睁大双眼怔怔地盯着他!这个声音,她不会记错!在天津渡,有人曾用这个声音说过这句话!然后,他杀了天津渡的蓝衫少年,又在当晚潜入她住的客栈,伤了十二少,原来是这个人!

“怎么了?”狐默莫名所以地瞟了眼这个看似陌生的丫环。

“天津渡,你——”

“默!”一直没有作声的汲黯忽然出声打断她,“你现在回京一趟好么?盈袖只跟我打了个照面就赶回京了,黠那里情况可能不好,你去助他一助。湘王既然已死,你再在这里留下去也无益处。”

“我这便去,三日之内一定回来!你多保重,我去跟黠讨些办法,看怎样才能治你的病!”狐默起身答应,临走前还略微奇怪地看了眼宝钩。

屋里便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宝钩不解地看他,他是故意的,为什么他不让她把天津渡杀人案的凶手指出来?为什么他要自己承担打伤十二少的罪名?

“别用你的易容术了,”汲黯乏力地躺在榻上,看也不看她,“我知道是你,宝钩。”

宝钧脸色煞白,他认出她了!他会赶她走吗?毕竟是她害得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谁让你来的?是姒儿么?”除了她,再不会有别人了,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对这个女子魂萦梦牵。

宝钩轻轻地点一点头,慢慢地洗去面上的易容药物,也不再使用易声术,清朗的嗓音含着无限的凄楚,“黯,你怨我么?”

“怨你什么?”汲黯怔怔地看着她洗去药物的清丽的面庞,她竟也瘦了,这些日子,她也过得不好么?

“都是因为我,你才……”宝钩哽住,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任由眼泪如雨似的落下。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地拭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水,“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又怎么会怪你?”他自是不会怨她的,在她以为他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的时候,都还惦记着他。他本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又能怨她什么呢?

“黯,你等我!”宝钩忽然起身。

“你去哪儿?”

“我去——”宝钩擦干了泪,很快地说:“我去跟师父解释清楚,天津渡的人不是你杀的,十二少也不是你伤的,是刚才那个人。他的声音我认识的,我要还你清白!”

“傻丫头!”汲黯叹了口气,“别去了,没有人会信你的。”

“可是——”

“你介意吗?”汲黯的声音越来越低,自从醒来后,他从未如此劳神过,更未像今天这样说这么许多的话,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勉强道:“如果他们都把我当做杀人凶手,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黯!”宝钩明显地发现了他的异样,忙握住他的手,“你快别说了,我怎么会介意呢?”她来这里之前便发了誓,只要他还活着,此生此世她一定不离开他,不论他背负了多少血债!现如今她知道了真相,又怎会弃他而去,只是——为什么?

“你……千万别把这些事说出去,”汲黯的神志渐渐的模糊了,“默……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事……是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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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听她花言巧语!若不是她,主子会变成现在这样吗?你们竟然还敢让她去见主子!”苍劲有力的男声自顾自地高声叫嚷着,语气中极是愤怒。

“是我让她去的。”顾姒站在柳阴下,平静地看着怒火冲天的须白眉,“宝钩才多大点儿年纪,哪里有百里长青那么阴险?明摆着黯很喜欢她,你不帮着他也就罢了,反倒如此阻碍,你什么道理嘛?”

宝钩与她并肩站在柳阴下,听她这样说,蓦地红了脸,心下却极是欢喜。

“你——”须白眉气结。

“须伯伯!”宝钩慢慢地走到他面前道:“我真的不知道师父在我身上种了‘散气散’,还有天津渡和十二少的事……是我糊涂……现下我都明白了……”

“一句糊涂就算了吗?”须白眉不屑地哼了声,“你逼得主子用‘龟息大法’救命,为了怕你担心,他跟你提过一个字么?你跟百里长青那日躲在窗外偷听,若不是被主子发现,言语间作了掩饰,否则百里长青那日若知晓他身负重伤,只怕立时就冲进来把他杀了!结果你不识好歹地跟百里长青走,好,你走得爽快!主子明知自己的身子不能运用内力,他还是冒险到百里府去接你。你不回来也就罢了,竟然还伤了他!我是不敢再让你留在这里的。姒儿,你若执意要留下她,我便是冒着被主子责罚,今日也要断送了她!”语毕提掌运气,喝道:“还不走么?”

“须伯伯!”宝钩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双膝一曲便在他面前跪下,须白眉大惊,竟然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宝钩,你这是做什么?”顾姒大急,“你快起来!”

宝钩摇摇头,神色肃穆。她虽跪着,却不可遏止地流露出一种动人的光辉,耀眼夺目,“我知道我做了糊涂事,须伯伯,不论您肯不肯原谅我,我都是一定要跟着黯的。哪怕你再把我关进地牢也行。我只求你,不要赶我走!”

“谁要把你关进地牢?”淡淡的男声从九曲回廊那头幽幽地传来,三人闻声望去,见清俊修长,面色苍白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黯!”宝钩抬首,惊叫道:“你怎么起来了?”

“你起来。”汲黯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地道:“谁许你跪在这里的?”冷淡地瞟了脸红头涨的须白眉一眼,又道:“该怎么办,你自己瞧吧。”

须白眉顿时白了脸,站在当地手足无措。

汲黯正欲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一阵昏眩,不由得晃了一晃。

“黯!”宝钩大惊,顾不得许多,急忙冲过去扶住他,“你要不要紧?”

汲黯摇头,神色黯然,“扶我——回房吧。”

两人去得远了,须白眉与顾姒才回过神来。

“须伯伯,您就别担心了。若我没想错,宝钩对黯的心,跟黯对她的心,是一模一样的。”顾姒怔怔地说,“你没瞧见宝钩刚才的脸色么?不知道的人只怕以为她才是有性命之忧的那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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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黯一身白衣,似乎是累了,倚在榻上一动不动。

房门被人轻轻地推开,紫衣少女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进来,见他双目紧闭,忙又缩着步子想要退出去。

“丫头,进来吧。”汲黯轻声道,“我没睡。”

“嗯,我打了些水来,擦擦吧!”宝钩笑眯眯地把盆放在几上。

“嗯。”

宝钩拧了条热布巾,轻轻地替他敷在额上,汲黯微微地叹了口气,一把握住她的手,却是不语。

“黯,你怎么了?”宝钩红了脸,却不挣月兑,只是任他握着。

“丫头,”汲黯倏地睁开双眼,眸中晶光灿然,“我若死了,你怎么办?”

“你说什么?”被他握住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那条热布巾便掉在榻上,宝钩急忙低头去捡。

“别理它!”汲黯心头烦闷,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低声道:“丫头,我——原是不怕死的,可现下我却怕了,我怕我死了之后没有人照顾你,”他抬手抚着她的鬓发,“怕他们会欺侮你,就像——今天这样。”他知道自己的手下几乎个个恨她入骨,他若真的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宝钩拼命地摇头,喉咙哽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了很久。”汲黯凝视着她,许久,才忽然松开她的手,闭上了眼睛,“你如今便回百里长青那里去吧,他是你师父,又一手把你养大,无论如何不会伤害你。”

“不要!”宝钩心头感动,费了好大的劲才能说出话来,“我这辈子绝对不离开你,我发誓!”

说完,几步走到窗边,“扑通”一声跪下,汲黯听见声音,略一睁眼,便见——

碧纱窗下,宝钩笔直地跪在案前,案上一只金色的兽鼎,燃着三支素香,宝钩虔诚地拜了三拜,轻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宝钩今日在此发愿,愿用弟子寿岁,换汲黯得以存于世上,此生此世,弟子愿与他同生同死。”

此刻,窗外,明月如钩,疏梅如画。

用自己的寿岁,换他的生存。汲黯心头激动,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猛然间只觉得喉头一甜,张口便喷出一口血来!

“黯!”

是宝钩在唤他,他想回答,却出不了声,只感到沉重如铅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主子!黠主子的鸽传书到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唤醒了他已经迷糊了的神志,他喃喃地开口:“黠……我……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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