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陷入一片空前的恐慌。
三天过去,谢大贵派人搜索无功,连官府也空手而返,谢玉莲失踪整整三天,全家也跟着担惊受怕三天。
所有人都是一个想法。
谢玉莲出走时身上只带一点碎银,不可能雇得起马车,只依赖双脚步行的千金小姐,快马追赶的仆役怎可能赶不上?
一定是出事了!
谢大贵与李氏正愁烦间,回雁山庄遣人来访。
他们才刚知道南宫无虑带荷香去找人,三天来音信全无,南宫家也正在疑惑。
不但女儿丢了,连女婿也跟着不见!谢大贵懊恼地把责任推给李氏。“瞧你这母亲是怎么当的?连女儿跑了都不知道!”
“你不也是!把罪过推到我头上也解决不了问题。”
李氏初始气愤,随后冷静下来,回头安慰谢大贵。“唉,原来玉莲不喜欢无虑。”
谢大贵叹气道:“早知道玉莲会反抗,我们不该私自为她订下这门亲事。”
“这孩子!苞我们说一声不就得了?居然离家出走!”李氏伤心地说。从小把玉莲捧在手尽呵护着长大,未曾吃过半点苦头的玉莲怎能忍受一个人生活的不便与不安?
“不知道玉莲现在怎么样?”谢大贵接道。
“这下子玉莲要出阁,不晓得得等到什么时候?”李氏叹道。
连人影儿也不见,谈出阁?无异画饼充饥哪!
“这件事,我正想和夫人商量。”
“怎么?”
“玉莲跟无虑的婚事。”谢大贵正色道。“我看,还是中止的好。”
“嗯。”李氏点头。
既然玉莲不愿意,的确不该勉强她嫁给南宫无虑。
“虽然对不起无虑,为了我们宝贝女儿,这纸婚约得退给南宫家。”谢大贵从怀里拿出一张薄纸,上头写着南宫无虑的生辰八字及聘礼项目等。
“幸好南宫家还没正式下聘,我们这边也省下不少麻烦。”
“还有,等找回玉莲以后……”谢大贵把婚约小心折好收起,道:“暂时不替她说媒了。”
“我也正有此意。”李氏回答。“不过玉莲留下的那封信,令我十分不解。”
“不是写说‘女儿死也不愿接受这门亲事,请爹娘原谅’吗?我们刚才也决定要退婚了啊!”谢大贵说。
“不,还有一句,玉莲说她有‘非做不可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谢大贵一愣,他只注意到玉莲行踪不明,却未留心此话的涵义,他心头升起一般不祥的预感,仰天长叹了一口气。“现在除了找到她问个清楚,别无他法了。唉!这孩子向来心高气傲,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才好。”
深山里,贝天豪眉头紧蹙行走着,身后,谢玉莲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虽然不愿承认,贝天豪还是得接受眼前的事实。
他们迷路了!
而且,是完全分不清方向及所处地点的最坏情况!
这一切,都是那个扫帚星害的。
“唉呀,真没用。”谢玉莲轻声地说了句。
说话声很轻,然而贝天豪仍听得一清二楚。
他忍住转头问谢玉莲语意的冲动,继续前行。
三天同行下来,贝天豪得到一个教训——绝对不要搭理谢玉莲。
只要他一开口,谢玉莲立刻抓住机会东问西探。
从他家里有多少人,到几岁开始习武,一堆他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琐事全是谢玉莲的炮轰范围。
“我真可怜。”谢玉莲自言自语般道。“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竟得走这种崎岖不平的山道。”
贝天豪闻言,差点停步。
他真想用力摇醒谢玉莲,让她想起造成目前情况的元凶是谁。
前天,贝天豪原本领着谢玉莲走平坦的山间小路,虽比不上官道宽敞,勉强行之倒没啥太大不便。
谁知走着走着,谢玉莲一眼瞥见草堆里有一条大概由猎人樵夫走出来的小径,满口怕被追兵赶上,硬拉着贝天豪闻入这条陌生的道路。
起走越偏僻的陌生环境,贝天豪除了仰天长叹红颜祸水外,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荒凉的地方,万一有人对我心怀不轨,我这个手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该如何是好?”
对贝天豪的不理不睬,习以为常的谢玉莲丝毫不以为忤,继续以贝天豪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喃喃自语。
贝天豪额头青筋暴起,越听越火。
这姑娘怕他轻薄她?
哼,他贝天豪向来顶天立地,自许正义化身,小妮子不感激他的辛劳护送就算了,居然怀疑他清白高尚的人格!
他不说她两句不行!
贝天豪一气之下转身,目光刚与谢玉莲相对,后者喜孜孜的眼神让他把即将出口的责骂硬生生吞下肚。
不对,这是场竞赛,他不能开口就输了。贝天豪决定再度按捺脾气,视若无睹地住下走。
“我呀,是爹娘唯一的掌上明珠,爹娘疼我疼得要命,婢女荷香与我情同手足,他们都是我最爱的家人。”谢玉莲左顾右盼,一副在聊天的模样。
闻言,贝天豪实在想问:“那你为何要让最爱的家人为你出走而担心?”的话,毕竟没说出口。
比赛还没结束。
“只是,我更想见他。”谢玉莲像了解贝天豪心中所思般补上一句。
淡然口吻似乎在诉说一件家常琐事。
“南宫家跟我家住得近,我从小就常到回雁山庄玩。无极大哥比其他弟妹大得多,经常督促弟妹课业,我呢,则喜欢跟前跟后地打转。”谢玉莲回记童年时光,唇边不由得挂上微笑。
贝天豪自顾自地往前行,没回头看她一眼,却从谢玉莲犹如梦幻般的口吻中隐约感受到幸福的况味。
“不过,这大概是我自作多情吧!”
谢玉莲平静话语里的悲伤,贝天豪没有忽略。
他很想说些什么安慰谢玉莲,也明白“天涯何处无芳‘草’”等无关痛痒的话不适合出口。因此,他选择保持沉默。
“回想起来,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是我在说话。他只是静静倾听,没有主动对我说过身边的事。”谢玉莲轻轻叹着。“如果我不问,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
是年龄差距造成他们之间的鸿沟?谢玉莲仍至今找不到答案。
她只知道单方面维持下来的关系既不稳定又极度脆弱,因此,她缠着爹娘早点帮她与对方订亲。
硬连接起来的红线要被切断,竟比她想像中容易。
“他总把我当小孩,不拿我说的话当真。”谢玉莲哀怨地说,一面观察前方贝天豪的背影。
呵,贝天豪的步伐瞬间停了一会儿。
即使只那么一瞬,谢玉莲也看得出贝天豪坚硬如铁的心动摇了。
她自言自语一大串,目的不是想引人同情,诱贝天豪开金口才是她的目标。自从前天硬拉他走荒道,结果迷失方向后,贝天豪没开口说过半个字,脸上满布冷硬神情,仿佛同行的她是瘟神般。
对她敬而远之?她偏要缠住他不放!
“倒是南宫无虑常陪我东游西荡,虽然比我大上几岁,对我却千依百顺,不敢有半点违逆。”
她话才说完,贝天豪重重“哼”了一声,满是不屑。
炳,有反应了!谢玉莲开心地想。
等等,他在不满些什么?男人对她俯首称臣是天经地义的事啊!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像弃她远走的那种人……
和眼前的贝天豪。
罢了,迟早贝天豪会臣服于的魅力之下!
“不像有些胆小如鼠的人,特意回避我,连答话的勇气都拿不出来。唉,美丽真是罪过哪!”她边边偷笑。
丙然,贝天豪终于开口。“大小姐,你这张嘴不累吗?休息一会儿比较适当吧!”什么美丽是罪过?
她自信过度了吧!
“哈,你还是说话了!”谢玉莲笑着说。
“正义偶尔也会迫于形势,暂时屈服于恶势力之下。”总之,是他命苦,被迫跟她这千金大小姐结伴同行。
“你听了这么多我的事,我对你却一无所知,不觉太不公平?”暂时屈服?贝天豪小看她了。
“是你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现在倒反过来怪我?”
“不管,我今天一定要得到答案。”不容贝天豪拒绝,谢玉莲质问积压几天的疑窦。“你家里有哪些人?什么时候开始学武?为何做捕快?当公差累不累?还有,喜欢糖炒栗子吗?我很喜欢呢!”
看吧,这女人果然不能搭理呀!贝天豪心下后悔。
见贝天豪一脸铁青,谢玉莲模模鼻尖,不识想地纠缠下去。她故意模仿审问犯人的口气斥道:“本姑娘问你话,还不从实招来!”
贝天豪转头闭嘴,决定不再搭理她。
这一来惹得谢玉莲更促狭地叫着。“哦!我的美丽令你无法逼视对不?唉,真是罪过、罪过!”闪烁光辉的璀灿笑容现于谢玉莲秀美面容,如风般瞬间掠过贝天豪的心坎。
他突然觉得,这趟意料之外的旅程,其实不如想像中难捱。
“我们走的方向是往南吗?”好不容易停止喧闹,谢玉莲略显不安地问贝天豪,后者脚步沉稳,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她理当感到安心,贝天豪仿佛已辨识出行进方向。
但越来越静的山林,实在不像即将出山的情景……
“我不知道。”贝天豪爽快回答。
“那你还走得这么理直气壮!”谢玉莲气结。
“难道该畏畏缩缩的走,才合你大小姐的意?”她似乎把罪魁祸首是谁给忘得一干二净。下一句,该不会指责他办事不力吧……
“真是的!难怪人们说官府做事拖泥带水,原因出在你们这些浪费公帑、办事不力的公差嘛!”谢玉莲轻哼一声。
“果然。”贝天豪佩服自己的未卜先知。她已经能掌握谢玉莲的思考模式了。
“什么?”谢玉莲疑问地看着贝天豪,没注意脚下山路,一不小心被隆起的土块绊倒向前跌去。
谢玉莲跌坐在地,挣扎着想起来却力不从心。
“还好吧?”贝天豪伸手拉她起来。
谢玉莲死命拍着身上的泥土,埋怨着说:“这崎岖不平的路,叫人怎么放心行走嘛!”
“这里本来就不是给旅者行走的,不过是猎人抄捷径走惯形成的便道,当然难走。”贝天豪微笑。
吃点苦头对她有益,好让谢玉莲日后不敢小看……咦?那是——
他双目一凝,视线集中在方才绊倒谢玉莲的土块上。
谢玉莲这一绊一跌,土块表面泥沙松落一角,隐约可见里头埋有物事。
贝天豪基于职业惯性,蹲下挖开土堆,里面赫然是一件沾满血迹污痕的粗布男衫,尺寸颇大,可见衣服主人体型壮硕。
“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谢玉莲惊问。
除了刺绣时不小心刺伤手,她没看过血,遑论沾满血迹看似不祥的衣衫。她略感畏惧地靠向贝天豪。
贝天豪将血衣翻来覆去检查,凝重道:“据报,王七是名体格壮硕的大汉,这件上衫尺寸比我大两倍有余,此人莫非正是王七?”如果他推测正确,那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谁是王七?”谢玉莲如坠五里雾中。
贝天豪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在心里补上一句。
还是有付出代价……而且是十分棘手的代价。
“王七是名屠夫,我正在追捕的杀人要犯。”他答。
“他杀了什么人?”谢玉莲双眼一亮,她第一次碰到这么刺激的事!
离家出走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在外头闯比关在房里做女红有趣多了!她开心地想着,兴奋的情绪从闪着光芒的眼神一览无遗。
贝天豪不禁皱眉道:“抓嫌犯不是游戏。”
她脑子里转什么念头,他一清二楚。
与陷入困境随时可能狗急跳墙的犯人斗智斗力,是他的职责所在,岂容找乐子的千金小姐插手干扰!
“我当然知道,人家只想听听这个王七的事迹嘛!”谢玉莲使出死缠烂打的本领。几天下来,她已模清贝天豪最惧此招。
“王七与妻子因故争吵,其妻气愤下收拾行李搬回娘家。几天后,王七喝醉酒,持刀砍杀妻子一家七口,仅有事外出的小儿子避过一劫。”贝天豪瞪了谢玉莲一眼,接着说:“这就是你想听的王七的丰功伟业。”
“他逃出城了?”
“我那天拦下你,因见你形迹可疑,误认你是王七。”
“我跟王七体形差那么多耶!”谢玉莲不服。
她边抗议、边在贝天豪面前故作优雅地旋转一圈,不敢相信贝天豪竟将她雅致如凌波仙子的体态误以为王七。
“埋伏等到气虚力竭。一时脑袋不清才会惹到你这女人,真是出师不利。”贝天豪叹着回答。
“别一副受害者的口气行吗?”谢玉莲纠正说。“遇上我,是你祖上积德,福报应验在你身上。”
“是,就算是我的荣幸好了。”贝天豪脸色一正,以不容商量的气势道:“预定的江南之行得延后。”
“为什么?”她急问。
难道他反悔?
“我得先抓住王七,他应该就在附近,轻重缓急你总该分得清。”
贝天豪正面注视着谢玉莲,眼底闪现捕捉猎物的精光,此刻的他瞬间回复城里捕头之首的威气。
“好吧。”知道违抗无用,谢玉莲顺从地说。
反正她的事在贝天豪眼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除了听话还能怎样?唉。没想到她还比不过一个杀人犯有价值。
“不会让你久等的。”贝天豪目光转柔。
“咦?”
“我会尽快捉到王七,履行送你到钱塘的承诺,放心。”他补上一抹微笑。
痹顺服从的她看来也有几分姑娘家的天真可爱!
“当然!”谢玉莲双手插腰,神气地说:“敢毁约,你就准备身败名裂吧!”到时她回家诬告,看他怎么混下去。
“知道啦!”贝天豪没好气地抿着唇。
罢才他居然觉得谢玉莲可爱……
是他的幻觉吧!贝天豪感叹。
总之,在王七没有进一步对旁人施暴前,他得先找出王七的藏身之处。
另一方面,南宫无虑和脚伤转好的荷香顶着烈日赶路,南宫无虑担心荷香身体负担过重,几度提议停下休息,皆被荷香否决。
她只想多赶点路,早日找到谢玉莲。
等到太阳稍稍西斜,他们才停下来歇息用膳。
南宫无虑眼神凝注远方,心神不宁的样子令荷香明确感受人在身边,心却已远离的空虚。
“想什么?小姐的事?”荷香问道。
“嗯。”他点头,直承不讳。
“小姐……会平安无事回到公子身边的。”荷香又道。被人深刻思慕着,一定很幸福吧!
如果,她也能像小姐一样,有着高人一等的家世与容貌,说不定——
不,她不能妄想!荷香甩甩头,告诫自己要安分守已。
“吉人自有天相,我想莲妹应该没事。”南宫无虑附和。
“小姐见到公子不辞辛劳寻找她,相信会很感动的。”荷香继续说着,不说说话就感觉不到南宫无虑的存在。
他在想什么呢?他的沉思里——
有她的影子吗?
“这很难说。”南宫无虑缓缓摇头。
“经过这些天,小姐应当成长许多,公子的好意绝不会被忽略的。”荷香鼓励地说。
“找寻莲妹固然重要,你也别累坏了,担太多心事会把人压垮。倔强这点,你和莲妹倒是如出一辙。”南宫无虑答道。
“荷香明白。”她轻轻就头。
“回去后好好休息几天,这些天你可累坏了。”南宫无虑继续叮咛。
“……我会的。”
“不过,她还真会跑,我们一路追踪下来,现在还找不到人。”南宫无虑感叹,没注意树后不远的草堆里伏着个人。
王七一直在草堆里打瞌睡,突然被南宫无虑这句话惊醒,听到南宫无虑说到找人,逃亡中的王七不由竖起耳朵。
“迟早会找到的!县太爷派出大批人手,应该很快会有消息。”荷香思考着他们追错路的情况。
“这次逮到人,可不能再让她乱跑了。”
“放心,绝不会有下次了!”
王七越听越起疑,怀疑南宫无虑不是官衙派遣的捕快,就是妻家另聘的追兵,目的是抓他回去治罪!
都已经逃到这里,岂能功亏一篑?
王七杀性大起,悄无声息从怀里模出一把刀,藉大树遮蔽视线之利,缓缓向南宫无虚背后行去。
“可以上路了吗?”南宫无虑转头询问荷香,放松警戒之心下根本没察觉背后步步逼近的杀机。
“好啊——”荷香微笑回答,眼尖的她惊觉南宫无虑身后有道反光,光芒流动的瞬间,她同时看见一张凶恶的脸,及——
一把由上挥下直刺向南宫无虑的刀!
而南宫无虑还在对她微笑!
荷香使出全身力气推开南宫无虑,飞快挡在他身前。南宫无虑一个措手不及,眼睁睁见到刀锋嵌进荷香的体内。“荷香!”他痛呼出声。
荷香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仆倒在地,一波波急袭而来的痛楚让她意识逐渐模湖。
恍惚中,南宫无虑最常说的那几句话浮上心头……
——荷香,来帮我看看刚买给莲妹的礼物,你想她会不会喜欢?
——荷香,我又惹莲妹不开心了。唉,看来又得麻烦你帮我说说情,真抱歉。
——荷香,刚听女乃女乃说,莲妹和大哥订婚,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呢!炳……哈哈。
每次,三公子呼唤的名字总是为了小姐。
这次,他的呼唤终于是完全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