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秦阿姨为什么要选“水竹林”。
台北的日本料理店很多,出色的也不少,北原、吉园、松竹、古亭……
任何一家都可以,就不该是水竹林。
那是我和慕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我们是经由相亲认识的,一个再老式也没有的传统经过,但是我喜欢,也爱屋及乌的喜欢了水竹林。
“你好像感触很深?”在玄关换过鞋了,踏上榻榻米时,慕尘忽然说。
“是吗?”我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这么深的感情。我当然有感触,慕竹去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紫间”的门拉开了,里面一式紫色的装饰,连早到的秦阿姨都穿了淡紫小花的衣裳。
她似乎——太明显了……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她曾在这个房间,把她的大儿子介绍给我,现在,是另一个。
我并不生她的气。
我只是难过。
难过命运为何要有如此荒唐的安排。
慕尘倒是高高兴兴地点了螃蟹火锅和清酒,中午就这样大吃大喝真让人受不了。
“江枫,你要不要也来一点酒?”秦阿姨问。
“不了,我下午开会。”
“江枫是个忙人。”秦阿姨颇感得意地对慕尘说,“她在全国最具规模的景观公司上班,巳经升上了设计部主任。”
“副主任。”我纠正。
“你在设计新高尔夫球场?”慕尘问。
“不!那是美国H·B·A公司的整体规划,我们只是负责营建工程。”
“你喜欢打高尔夫球?”
“在这之前,从没打过。”我把羊羹旁边的柏树枝拿掉。
“哦?”
“江枫现在是高手。”秦阿姨说,“上次你姑姑从美国来,我们陪她到球场去,她就对江枫的球技赞不绝口。”
“那好极了!我也喜欢高尔夫,枫姊有空的话是不是可以带我去台湾的球场见识见识?”
“对不起,我最近很忙。”我一口回绝了他,“不过我可以请田蜜陪你去,她打得很好。”
“田蜜?你的助理?”秦阿姨有些不以为然地问。
“是啊!她和慕尘很合得来。”
“他们见过?”秦阿姨更惊奇了。
“刚才我去接江枫时遇见的。”
“她年纪太轻了。”秦阿姨摇了摇头。
“年纪轻?不年轻了,她已经大学毕业,当枫姊的助理都两年了。”慕尘傻笑,一点也不明白他母亲的苦心。
“田蜜虽然20多岁,又有工作,但实际上还是个小孩,上次我去看江枫,她居然在看漫画书,看着看着还咭咯咭咯的笑,不是孩子是什么?”秦阿姨说。
“我觉得那也没什么,她很纯洁很可爱。”慕尘还理直气壮地跟母亲唱反调。
“现在是20世纪80年代,什么都不懂的傻女孩,已经不流行了。”秦阿姨皱眉。我发现慕尘是个笨儿子,他固执己见,一点也不懂得母亲的心意,比起他,慕竹就体贴得多。
“田蜜虽然不谙世故,但也不至于傻得什么都不懂。”慕尘辩白,直到女侍把火锅端来了,在纸门外行礼才住口。
看情形谈高尔夫球也不是什么安全问题,还是谈音乐吧!
慕尘对他的经纪人很是抱怨。
“我真受不了Ann,她每天四点钟就起来叫我练琴,记者们都叫她Ann妈妈,她自己也不在乎。我想去玩玩高尔夫球都得看她脸色,她更不肯答应我去踢足球,我又不是小孩,还真会跌断腿不成。结果她赶来球场,居然破口大骂,骂得人家都不肯跟我踢。天哪!她真以为我才三岁。”
他口中的Ann,像白雪公主中无恶不作的巫婆后母,但我倒很想会会她,能这样对付慕尘的人,必是个有原则的女子。
秦阿姨倒是边听边笑,我想她一定很了解她这个宝贝儿子。
“你啊!如果不是你哥哥在你小时侯天天逼你练琴,哪会有今天。”秦阿姨又对我说,“你一定不晓得,慕尘的琴是慕竹教的。
“哥哥如果不去研究鱼,他必是音乐大师。”慕尘凝视着手中的筷子,“他有完全音感,诠释音乐的能力更强。”
“吃火锅吧!”我把菊花瓣洒进了火锅中。我不想跟任何人谈慕竹,即使是他的母亲、弟弟也不例外。
空气就这样冷了下来,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顿火锅我吃得很不舒服。一回办公室就打开抽屉找胃药。
“你这么块就回来了?”田蜜在打瞌睡,听我开抽屉,急忙坐起。
“饭吃过了,当然回来,下午还要开会。”我倒了水把药吞下去。
“真可惜。”
“你嘀嘀咕咕什么?”
“我是说,沙慕尘请你出去,就该好好吃他一顿才是。这么急着回来做什么?”
“难道开会不重要?”
“如果他能约我出去,我才不管开会不开会!”她双手合在胸前,做陶醉状。
“跟人家约好的事就要遵守,开会时大家都来了,你好意思要那么多人空等?”
“爱说教。”
“难怪慕尘说你好可爱。”我瞪她一眼。
“他——真的这么说?”一她高兴得手舞足蹈。
“当然。”
“他还说什么?”
“说你纯真可爱,还不够?”我摇头,“田蜜,你的福气好,长到23岁,一切顺顺利利,没经过磨难,好好保有这分心境,人不必太急着长大,长大后痛苦太多。”
“什么?枫姊说我还没长大?”
“你不服气?”
“哼!我总有一天教你刮目相看。”她皱鼻子,“看你还说不说我是小孩!”
“我倒希望有人说我是小孩。那很幸福。”我坐上制图桌,打开灯。
“啧啧啧!难怪你有胃病,吃过饭就工作,拜托别这么卖力好不好?我都不敢打瞌睡了。”
“那你就别打瞌睡吧!”
“你不怕我疲劳过度生皱纹?”
“你不是想成熟吗?皱纹代表智慧啊!”我拍拍她,去把上回挖来的土拿来,马上要用。”
“不是已经去化验过了吗?”
“球场的董事会要求再寄到美国去化验分析。他们对这块黄砂土还有存疑。”。
田蜜把土分装进透明压克力盒中,好半天才又迟疑地开口:“枫姊——”
“啊?我咬住铅笔,也许门口的广场上可以种“加那内”海棠。
“你就预备这样——过一辈子?”
“什么是‘这样过一辈子’?”
“我是说,你不考虑沙慕尘?”
“干吗考虑他?公司也不缺设计师,他那双手既不会画图,也不能施工,有什么用?”我打开印台,把灌木图章重重地盖了下去。
“你看,还逞强,章都盖歪了。”田蜜一下子跳了过来,“我才不信你对沙慕尘一点感觉都没有!”
“胡说八道。”我对田蜜的瞎起哄啼笑旨非。
“沙慕尘——”
“你被沙慕尘迷住了,左一句沙慕尘,右一句沙慕尘,田蜜——”我放下图,看看她,“你今年23了,都怪我管你太严,工作又重,让你没办法交朋友。这样吧!明天我放你假,出去走走。”
“你——”田蜜跺跺脚,羞得满脸通红,情窦初开的模样可爱极了。
说实话,我真羡慕她,她的青春、她的梦都是我没有的。
“过来!饼来!”我喊她。
“不要。”
“露一手绝技给你瞧,学不学在你。”我笑着看她。她想过来却又跺脚。
“不来呀?漏学了别怪我!”我拿起了章,她果然立刻过来。我举起圆形的灌木章,在原先盖歪的地方量了量,再盖了下去。
“咦!真奇怪,一点也不歪了。”她歪着头。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把图放在灯下烘干,“晒三份,另一份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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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秦阿姨晚上跟我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只不过她用另一种方式说出来。
“江枫,你今年多大了?”
“比慕竹小两岁。”我放下报纸,我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但我没兴趣听,用慕竹来提醒她,我爱慕竹,也永远忘不了他。
“唉!那你跟慕尘同庚。”秦阿姨点了点头。
人的记忆力是最坏的!我真不相信,秦阿姨经过了那么大的打击会如此容易忘怀。
“大概是吧!”我又用报纸遮住了脸。
“江枫!把报纸放下,我有话跟你谈!”秦阿姨笑眯眯地把我的报纸移开。
我正苦无月兑身之计,绿碧突然“汪汪”地叫了起来,并且不断用爪子抓着纱门。
“阿唐,阿唐!把狗带走。”秦阿姨叫。
“不!让我来,它好些天都没出去了,该有人遛遛它,不然阿唐天天把它喂得这样胖,一身的肥油,会得心脏病。”我自说自话地把纱门打开,绿碧兴奋地扑到我身上,用它的大舌头拼命舌忝我脸。
“江枫——”秦阿姨叫我,可是我装作没听见,解开绿碧的链子,一溜烟地跑了。
山里在黄昏时起了雾,到处都迷迷蒙蒙的,但我喜欢这样的雾,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草坪上走,用不着担心碰上谁,更用不到跟谁打招呼。
绿碧欢喜得似乎要疯掉。它虽然已经五岁了,但实际上还是个狗婴儿,喜欢撒娇作痴,又贪吃好玩,可怜的是自从慕竹去后,再也没人好好疼它。
想到慕竹我心里一阵酸,他的运气真不好,才34岁就离开了。
他应该多看看这个世界,多享受一了人生,多为他所爱的生态保护工作尽一分力量……
可是他没有,命运把他的一切都剥夺了。
也剥夺了我的人生。
绿碧一点也没感染到我的情绪,它死命地往前跑着,等到我发现它正猛然地向公路冲去时,我赶紧叫它,但它玩得太开心,根本不听我的,而一部汽车正巧在这时由公路下方驶了上来。
眼看就要撞上了,我却无能为力,只有捂住了眼睛。
可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除了车子急煞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及橡胶臭味外,并没有惨叫声。
我移开了手掌。
绿碧躺在车底下,但当我走过去时,它突然一个翻身,挣扎着从车底下窜了出来,挟着尾巴哀号着逃得远远。
“它受惊了。”车里的人走了出来。雾很浓,我看不清楚他,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太让我心跳。
“慕竹——”我浑身一颤。
“我是慕尘。”
我回转过身。
“江枫,我送你回去。”他赶了上来,我没敢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
他停在原地,不久之后,我听到了发动的车声,而后又渐渐消失。
一个温热的庞然大物悄悄靠了过来,我吃了一惊,直到它的喉咙发出讨好的低唔声,我才醒悟过来。
“绿碧,你这个坏东西!”我一边骂,一边打,它也不敢跑,乖乖地挨我的打,打到我哭着抱紧它为止。
哭了好一会儿,我突然难为情起来、难道这一点小事也会让我觉得挫折,甚至崩溃?
把绿碧带回去,客厅的灯仍然亮着,但秦阿姨的摇椅上是空的。
阿唐正在整理凌乱的书报。
“秦阿姨睡了?”
“她说不舒服。”阿唐关上柜门,里面乱得很,我敢打赌地毯下一定也都是灰。她就是这样大而化之的人,总以为把脏、乱藏起来就没事了,不过,她也有可爱之处,那就是对秦阿姨的忠心。
“哪里不舒服?”
“她说腿痛,吃了药就教我扶她去睡。”
“慕尘呢?”
“还在她房里,他回来后说了好些笑话给她听,那些笑话也不知哪里听来的,笑得我肚皮发痛。”
我皱起眉。张大夫说过,秦阿姨病得很重,癌细胞正在蚕食她的生命,她不能受太大的刺激,大喜大悲对她都没好处。
慕尘在这时从那边走廊过来,黯淡的灯光映着他年轻的脸,仍然是那么不经世故,活泼愉快。
难道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母亲担心?
“秦阿姨睡了?”我站起身。
“嗯!”他点头,“要不要玩一局?”
“什么?”
“司诺克!”他用手指着楼上,“我敢打赌你一定好久没玩过了,我可是慕竹亲手教出来的!”
“你说得对,”我严肃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他酷似慕竹的脸总使我感觉疲倦,“我好久没玩了。”
“如果你不想玩,也不要紧?”他让步似的耸耸肩。
“明天早上你有空吗?”
“有啊!”他似乎对我的问题很关心,“有什么节目?”
“有一个很重要的节目——我跟张大夫约好了,去他的医院,讨论秦阿姨的病。”
“他没有告诉你,我下午去看过他?”
“没有。”我愣了一下,也许,他并不如我所想像中那般幼稚。
“他跟我说了很多,江枫,这些日子谢谢你——照顾我妈妈。”
“这是应该的。”他回来这一天,总算讲了一句人话。
“沙家没有欠你这么多。”他微笑着说。
我瞧他一眼,我真讨厌他的笑脸,他似乎从不会难过、生气或是悲伤。
“我乐意。”我冷冷地说。
“这样不公平,慕竹——”
“不许你提慕竹,”我严厉地说。
“你——爱他很深。”
“那是我的事。”我僵硬地转过身,步向楼梯,“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房了,晚安。”
“江枫,等一等。”他抓住了梯首,一跃而上,挡住我的去路,“你跟我一样大,为什么老像个长辈似的教训人?”他委屈地说。
“你的经纪人应该好好管你。”
“好了,好了,又来一个江枫妈妈。”他捂住耳朵。
“我真不懂,慕竹以前怎么那样称赞你!我对他的儿童行为皱眉。”
“咦!你不是说不准提慕竹?”
“你挡住我的路干什么?”
“我要跟你讨论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道——他说着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红了,也结巴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蹙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想,我说……”他结巴了半天,“总而言之,嫁给我。”
对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想也不想,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多亏慕竹走了,要不然也会被他活活气死。
我奔回房间,倒在床上痛哭失声。我爱秦阿姨,愿意奉养她终生,但受到这种折辱,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也许,我该离开星辰居……但我能这么一走了之吗?
我正在想离开的理由时,沙慕尘却比我提前一步行动。
他走了,搬到山下去。
秦阿姨一夜之间老去。
慕尘回来那天,她容光焕发,像是年轻了好几岁,但慕尘又搬出星辰居后,她光彩尽失,连原先还仅存的一点青春,也像夕照般地消失了。
我很难过,很愧疚,可是我对这些无能为力。
秦阿姨的病包重了,她甚至不再说话,每天只是倚在窗前,往外面看。
我问她在看什么,她只无力地笑笑。
慕尘每天中午来跟她共进午餐,饭后陪她闲坐,然后就像有默契似的,在我返家之前离开。
其实,该离开的是我。
“你跟少爷到底是每么回事?有一天,阿唐问我,你们都快把我搞疯了,你来他就走,他来你离开,你们有什么毛病?非要让太太看了伤心。”
“你不懂。”
“我是不懂!”阿唐指着自己鼻子,“不过好歹我也念过国中,识得两个字,懂得三分道理。你们如果是真孝顺,就别让太太在心理替你们难过。”
“她——”我一呆。
“太太又不是傻瓜,你们两个不痛快,少爷又搬了出去,她当然晓得有事。”
阿唐在翻白眼,她的皮肤黑,是黑里俏,身材又窃窕,就是老爱翻白眼的毛病不好。
“我知道了。”
“江小姐,”阿唐拉扯我的衣袖。
“什么?”
“我有句话想问你,如果我问得不好,你别骂我,把真相告诉我。”
“你要问什么?”
“太太的病——”
“太太很好。”
“你骗我。”阿唐有些哽咽,眼睛也红了,“太太如果很好,为什么你半夜要哭?”
“我没有。”
“告诉我,”阿唐摇我,“我在星辰居待了四年,我妈老要我回乡下嫁人,我舍不得走才留下,你如果看不起我的话就别告诉我太太生什么病。”
“阿唐——”
“我就知道你没把我当这家里的一分子看,我待在这里还有仟么意思,我明天就回家去。”
“阿唐,别闹!我不是一直把你当妹妹,老太太也喜欢你吗?
“那是假的,假的!”她哭了。
现在的小女孩子真不好对付,什么招数都有。
“你知道了,没有好处。”。
“我要什么好处?”她擦眼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
“阿唐,你快20了吧?”
“嗯!”。
“回去嫁人吧!”
“你的意思是——”她抓着我的手在发抖,“太太她——”
“她的病很重,要开刀,但是开了刀也不能保证会好!”我哭着跑回房里。
不久之后,有人敲门,我惊惶起来。
“谁?”
“是我!”慕尘轻咳一声。
“有什么事?”
“可以进来吗?”
“进来。”我擦掉泪。
“对不起,在客厅说话不方便,你不会介意吧?”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我冷冷地说。
“至少我不会再那么冒失。江枫,那晚的事,对不起。”
他穿一身米色的西服,没打领带,里面一件淡蓝的T恤,十分的英挺。
“这身衣服有点眼熟?妈昨天翻柜子,哥哥的身材跟我差不多。”
“你不是特地来告诉我这个的吧?”我凝视着他过于英俊的脸,冷冷地问。他老是假冒慕竹,应该受到责罚。
“不是。妈的病不能再拖了。张大夫也说该尽快让她住院。”
“她如果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会受不了。”
“她得了癌症,已经受不了。”他反驳我。
“开刀对她太危险,也不见得——一定有把握。”
“总比一天拖一天,拖到完全没希望的好。”
“我不想跟你争执!”我抱住头。
“我也不想。”他低,轻轻地说,“江枫,如果是你的母亲,你会怎么做?”
“出去!”我生气得都哽咽了。
“我又说错了什么?”他脸色惨白。
“你也敢说你是秦阿姨的儿子!”我叫,“我问你,秦阿姨搬家的时候你在哪里?秦阿姨住院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大哥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不是在欧洲就是在美国。你连到了香港都舍不得回家看看——”
“我——不得已。”他黯然地低下头,“你不明白,我的合约是在几年前就签下了,我这次毁约——”
“我不要听你的理由,在我眼中,你连阿唐都不如!”
“我真的——有那么坏吗?”他轻声地问,然后转身而去,在那一瞬间,我似乎见到了他眼中有一抹泪光。
我想,那也许是我看错了。他是国际知名的大音乐家,怎会为了我的责备而流泪?
“江枫——”一个声音令我跳了起来。天哪!那竟是秦阿姨。
“你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张大夫说你该多睡。”我慌乱地过去扶她,她看起来真的很槽,一头发蓬松,皱纹满布,以前那个永远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得体的老夫人到哪里去了?我真笨,竟一直没发现她用脂粉、染发剂把自己日益恶劣的病况都隐瞒住了。
“我睡不着!”她不肯要我扶,慢慢地走了过来,坐到椅子上,含笑对我说:“过来,坐。”
我坐在她身边,不敢抬脸看她。我不忍心见她这么老,这么衰弱,我一直不承认她病得严重,但真相如此教人震惊。
“刚刚你跟慕尘说话,我都听见了。”她拍拍我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你……”我吓坏了,我太不小心,竟让她发现——天哪!我真该死。
“别难过!”她抚模我的头,“秦阿姨生了病自己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很怕——”我哭倒在她怀中。“秦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似乎怎么做都错。”
“你没有错。”她像摇婴儿般的搂着我轻轻摇。“江枫!你一点也没错,你是个好孩子。这一切是天意,老天既然要我生病,一定有它的用意,也有它要我去的地方。”
第二天我不肯去上班,但是秦阿姨不准。
她说她要在家里好好考虑进医院开刀的事,我在会打扰她。这当然是托辞,没有人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会不害怕不担心,但她不愿拖累我。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上班了,一到公司我就和张医生通电话,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不料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是慕尘告诉他的。
“慕尘?”
“他说这些天你很烦恼,人整个瘦了一圈。”
“他是这样说的吗?”我很诧异他没有告我的状。
“他还说你很为难,这也令他惭愧,这么些年来,他没有为母亲做任何一件小事,却让你为他尽孝。”张大夫说。
“他弄错了,我不是为他,我爱秦阿姨,我从小就没有母亲,好不容易有人肯疼我,我为什么不好好孝敬她。”
“江枫!”张大夫在电话中叹了一口气,“你秦阿姨说得对,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没能够做她的媳妇,是她今生最大的遗憾。”
“我是她的女儿。”我的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握着话筒的手在发抖,但我倔强地咬住唇。
“你爱她就该劝她来住院开刀。”
“她说她会好好考虑这个问题——上天既然要她生病,一定有它的用意。”
一整天里,我都在不安中度过。慕尘说得对,我一直都处在不安状态,所以才会那么急躁、易怒。
快下班时,我正在开会,田蜜匆忙地冲进会议室,每个人都以责备的眼光望着她。
“对不起!”她似乎已经难过到不知害怕的地步,把我拉了出去。
“这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我很不高兴,“我好不容易跟工务部沟通好,你一闯进来,害我又要重头来。”
“阿唐打电话来,说秦阿姨被送进医院去了。”田蜜被我一吼,脸都吓白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赶到医院时,慕尘早在那儿了。
“秦阿姨怎么样了?”
“情况不大好,医生在急救,不许我们进去。”
“怎么会突然——”我一下子哽咽了。
“她吃中饭时精神还很好,但是午睡起来就不舒服,要我扶她去露台上坐,结果才一站起来就倒了下去。”
“我该怎么办?”我喃喃自语,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江枫,不要泄气,你这个样子,妈妈如果知道了会有多难过。”
“别管我,让我静一静。”
“江枫!”
“走开好吗?”
他走开了,长廊中空无一人,又凄凉又冷清。我向四周看了看,这才想到:慕竹去了,秦阿姨病了,我再没有谁可以依附。
尽避说我这些年在秦阿姨膝前尽孝,安慰了她的晚年,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她在照顾我呢?
“我买了牛女乃,你先喝一点。”慕尘不知何时怯怯地靠近我。
“我不饿。”
“江枫!”他清了清嗓子,“不管你饿不饿.最好吃点东西。”
我惊奇他突然变得那样凶,不禁抬起头来。
他的眼中有着水雾,那水雾令我烦躁的心神为之一动。
“听我的话!”他把牛女乃塞进我手中。“惟有我们健康,才能帮得上忙。”
我接过了牛女乃。
阿唐在这时来了,两眼红肿,手里挽了个保温便当:“少爷、江小姐,我给你们送吃的。”
“你自己呢了”慕尘问。
“我吃了一点。阿唐把便当放下,“太太好些了吗?”
慕尘摇了摇头。
“她会好的。”我不知是向谁保证似的说,可是一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江小姐,不要哭。”阿唐握住了我的手,那双粗糙的、长年累月被肥皂粉、水、去污剂浸蚀得十分粗糙的手,竟带来一股温馨。
我们坐了下来,阿唐紧紧偎着我,想到还有另一个人这样关心秦阿姨,我哭得更厉害。
我一哭,阿唐也跟着哭。
慕尘没有来劝我们,拾起头时,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溜掉了。
他总是不在。
我又想起慕竹去的时侯……
在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是秦阿姨陪我度过的,而今后……谁来引导我、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