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罗宏擎独自去了趟秦氏商号。
他要找秦啸阳了解啸月那么排斥他、不愿嫁给他的原因。就他的经历来说,由于他才华出众,相貌儒雅隽秀,过去都是女人主动向他拋出红线,而他一直是躲避的那一方,如今突然一切都颠倒过来了,还真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啸月真的跑去找你,要你退亲?”当得知昨天在戒然居发生的事情后,秦啸阳十分吃惊。“怎么会?我们告诉她定亲一事时,她只是很不高兴,说她不嫁,可天下哪个姑娘会欢天喜地地对人说想嫁人呢?”
“可她真的不想嫁。”罗宏擎无奈地看着他。
见他如此没精打采,秦啸阳眉梢一挑。
“要不,你随我回家一趟,也许你嫂子知道点什么,以往啸月有什么心事,总是会对秀云说。”
因为是临时起意,来不及备车,而秦氏大厝也不远,于是两人徒步回去。
进了大门,他们径自来到秦啸阳和秀云住的院落。才走到门边,就听到里面传来啸月的声音。
“我就是不要嫁!”
从那倔强的口气听来,她好象正在跟人争论这事,而且已经很久了。
秦啸阳对罗宏擎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就在这里听听里面说什么。
“那妳得告诉嫂子,妳想嫁谁呢?”这是秀云的嗓音。可能是怕吵到午睡的孩子们,她们是在靠近院门的水池边说话,所以门外听得十分清楚。
啸月立即斩钉截铁地说:“嫂子,我告诉过妳很多次了,我谁都不嫁!”
“那妳是想做老姑娘,在娘家混一辈子吗?”秀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嫂子真坏,当初哥哥欺负妳时,我可都是帮着妳的,如今怎么合着大家欺负我了呢?”啸月的声音里含着委屈。
见状,秀云立刻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好啦,别生气,是嫂子不对,行吗?嫂子只是想逗逗妳嘛。”
“还逗?我都快急死了。”经她这么哄劝,啸月不再生气。
“好吧,我们说正经的。”秀云语气严肃起来。“前两天嫂子就跟妳说过,罗大人是个好人,撇开他的学问、地位不说,就说他这人本分、守礼、厚道,嫂子觉得他很不错。况且他又那么喜欢妳,身为女人,能有个喜欢妳的男人娶妳,那样不好吗?一嫁过去就能有人疼着宠着,多幸福!妳说是不是?”
这番话说得墙内墙外的听者感受不同。罗宏擎是喜,因为有人替他说话;秦啸阳是悔,因为想起了以前对妻子的冷漠;啸月则是忧,为自己不想要的姻缘。
“是,我承认他是好人。”她不得不承认。
“那为何不愿嫁给他呢?”
一阵沉默蔓延。
啸月可不想将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那多丢人!
“妳得跟嫂子说实话,不然嫂子怎么帮妳呢?”
沉默。
“求亲的人不少,爹娘和妳哥都替妳把着关呢。”秀云语气委婉。“如今这位罗大人不仅是妳哥的义弟,而且人品出众,爹娘喜欢,嫂子也认为他配妳挺合适,妳怎么偏就不乐意呢?”
还是沉默。
对她这样的沉默,墙内墙外的人都快急出火来了。
要如何掰开她的嘴,套出她的话呢?秀云看着她,随即有了主意。
“啸月,嫂子知道妳根本没什么理由,就是任性而已,这样可不好。”秀云采用激将法。
可是往日一激准灵的招数今日不灵了,啸月依然沉默。
“妳可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如果妳不给嫂子个理由,可别怪嫂子不帮妳。”见激将法没用,秀云威胁吔。
可还是没用,啸月依然低垂着脑袋一径用手撩拨着水池里的水。
好吧,那就再试另一招吧。
秀云一声哀叹。“唉,真不知我家傻妹妹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好好的罗大人,年轻、英俊又有好脾气……”
她话还没说完,啸月开口了:“他才不年轻、不英俊,更没有好脾气呢!”
“真的吗?”见这招见效了,秀云怕她又把嘴封起来,立刻追问。
而墙外的两个男人也面面相觑,不知她的结论由何而来。
“当然。”啸月只是简单地回答后,又沉默了。
秀云才不让她沉默。“罗大人今年才二十六岁,当然年轻。”
“那是瞎说的!”
“不是瞎说的,媒人来合八字时,我见过,错不了。”
“嫂子错了!”啸月争辩道:“他就是老!”
“哪里老了,大人白白净净的,多秀气……”
可这次啸月又打断了她的话。
“就没见过有年轻人长山羊胡子的,我可不要嫁给老头子!”
秀云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总算逼出了她的真话,而一个人憋在心里多日的话一旦出了口,那就是想挡都挡不住了。
丙真,接下来不用秀云追问,啸月就竹筒倒豆子似地倒出了她的心里话。
“就那撮山羊胡子,再英俊的相貌也没了!包何况,他也没有好脾气。我可不要闷葫芦冷性子的男人!当初哥那性子不是让嫂子吃足了苦头吗?如今这位罗大人可比当初的哥还要冷,我可不像嫂子,能受得了寒!”
她的话实在是够私密的,难怪她始终不说原因,原来是难以启齿!
秀云愣愣地看着她,心想若非自己用力去套她的话,恐怕就是让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她也不会说出口。
而她的话,不仅让秀云愣了,就是墙外的两个男人也惊愕不已。
罗宏擎的脸热辣辣的,亲耳听到他所爱慕的女子如此评论他的仪容,让他觉得十分尴尬,他举手扯扯自己下巴上的长胡须,起身往外走去。
秦啸阳自然能体会到他的感受,也紧随他身后,离开了院墙。
“老弟……”一走出秦府大门,秦啸阳就想替啸月说的那番话向他道歉。
可是罗宏擎阻止了他。“大哥不用担心,令妹所言虽出人意料,令小弟难堪,但那却是肺腑之言。况且,是小弟私下偷听失礼在前,所以令妹没错,小弟也不会生气,今日已耽搁大哥不少时间,容小弟改天再与大哥长谈吧。”
秦啸阳理解地点头道:“那好,记住大哥随时等着你。”
两人挥手别过,罗宏擎心情复杂地回到了戒然居。
因为他掩饰得很好,黄茳、陈生没发现什么不妥,仍如往常般跟在他身后。
罗宏擎竭力排除啸月那一直盘旋在他耳边的话,专心与副提举孙大人商议近日海船练兵的事。
明年是纳贡年,会有许多外国商船进入,所以要加紧操练新水军,增强海防军的实力。
接下来的时间,他巡视了停泊在水关的海船,跟海卫所的下属们交谈,表面上一切如常,但跟随他最久的黄茳却看出了问题,不由感到纳闷,大人今天独自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怎么更加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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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海风习习,海潮轻诵,天空月晦星明。在朦胧夜色中,所有的繁华和萧条、热闹与冷清都失去了界限。
罗宏擎独自坐在卧室内沉思,他的手轻轻抚弄着垂在胸前的胡须。这绺被人赞为“美须”的胡须是他当年入仕时,为了让年方二十三岁的自己显得成熟稳重而特意蓄的,确实帮了自己不少忙,没想到今日竟成了他娶妻的障碍。
“老?难道我真的很老吗?”
想起白天在秦氏大厝里听到啸月对她嫂子说的话,他的心一紧,从来不在意容貌的他身不由己地站起来,取饼放置在柜头的铜镜。
镜子里出现了他熟悉的五官,那饱满的天庭、剑眉星目和沉静的目光……平心而论,这是一张五官突出,十分俊挺的脸,而下巴上蓄着的长胡须,使得他的外貌更显稳重,神情中也多了几分儒雅飘逸。
看着镜子里自己珍爱了三年的胡须,他的唇角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纹。也许为了她,他确实是得做些改变了……
第二天一早,当陈生和黄茳见到他时,都大吃一惊。
“大人,你的胡须?!”陈生指着他的下巴惊呼。
“这样不好吗?”他坦然地模模光洁的下巴,
黄茳也难掩惊讶地问:“大人怎么舍得把胡须刮了呢?”
三年来,他可是最知道大人对那绺长须的感情,如今自然想不通为何大人突然一下就将钟爱已久的长须刮得干干净净了?
“没什么,只是想有点改变。”罗宏擎敷衍地说。
陈生则十分赞赏。“这样很好,大人更加年轻英俊了,再说大人现在也不需再扮老相。”
两个随从和司衙内的人们很快都接受了罗大人的改变,可是当稍晚啸月见到他时,她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
啸月是为自己而来的。
今天早餐时,哥哥因她私自找罗宏擎退亲的事狠狠教训了她一顿,爹娘闻知也很生气,为了平息家人的“公愤”,她不得不来找他。
按她原来的如意算盘,她以为只要她粗鲁地表现一番,罗宏擎一定会因失望和不满而主动到家里去要求退亲,那样爹娘和哥哥是不能、也不会反对的,而她就可以没有责任地全身而退了。
可是没想到,她的如意算盘全打错了。她粗鲁的表现并没有吓倒罗宏擎,而哥哥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不愿嫁给罗宏擎,还逼迫他退亲的事,竟拿不带她乘船去石湖塔和禁足两件事来威胁她,使她不得不再来跟罗宏擎做番交易。
“喂,陈生,我要见你家大人。”
一进门,看到罗宏擎的两个随从陪着一个青年官吏正要出门时,啸月就很不客气地对陈生说。
因为在湖边彼此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所以两人每次见面总是横眉竖目的。
“姑娘没长眼?大人不就在妳面前吗?”陈生没好气地说。
听他言辞无礼,啸月瞪眼想还击,却被罗宏擎的声音止住。
“秦姑娘找我何事?”
罢才进门只顾着找人,没仔细看,现在一听他的声音是从那个身材硕长、相貌俊逸斯文的年轻官吏口中发出,啸月大吃一惊。
“你?你是……”她转眼看着他。看到那熟悉的目光时,她惊讶得嘴巴再也合不拢了,甚至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我……我的天,你、你真是罗大人?”
“是我,妳不是要找我吗?”罗宏擎紧张地期待着她对自己新面貌的反应。
“哦、是,可、可你的胡、胡须……”她张口结舌地伸长颈子,踮起脚尖往他眼前凑,一点都不在意她的举动是否合乎礼仪,是否会伤害到别人的自尊心。
陈生不满地看着她,大有训斥她的样子,但被黄茳拉出了门外。
而啸月没有注意他们,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个突然变了样的罗大人身上。
“你的山羊胡子呢?”稍微镇静后,啸月盯着他被刮得青白发亮的下巴问。
没有了胡子,他显得年轻许多,给她的距离感骤然降低,对他曾经有过的敬畏心也似乎减弱了,随之而来的是言行上的随意,说话也就更显放肆了。
“刮了。”
“刮了?!”啸月尖叫起来,然后看着眼前透着红晕的俊秀容貌,竟毫不斯文地大笑起来。“哈哈,大人,真的是你,你变了……”
她肆无忌惮的笑声让罗宏擎和门外的两个随从都变了脸色。
在随从走来干预前,罗宏擎拉着笑不可支的她进了前厅。
“干嘛笑?我这样很好笑吗?”
一进房间,罗宏擎就问她,急切中语气不再那么拘谨。他弄不懂自己不再蓄须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可她为何还要这样笑他?
“不是,不是。”啸月摇摇手,可还是抹不掉自己脸上的笑意。
本来为了他的自尊心,她是想克制住不笑的,可是当看到在她的注视下,一向威严无比的罗大人竟下巴紧绷、面颊泛红时,她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此刻看到他眼里的苦恼,她忍住笑解释道:“只是因为看惯了你的山羊胡子,突然一下没了,让人觉得好奇怪。”
“胡子没了,我还老吗?”罗宏擎模模下巴,竭力保持平静地问。
“啊?”啸月的笑容僵在脸上,十分惊讶他怎会知道自己的想法?她分明记得除了嫂子外,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嫌他老的心里话,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扮哥!她猛然省悟。一定是嫂子把她说的话告诉了哥哥,哥哥再告诉给他的。哦,那可不行,以后她跟嫂子说话得留心了。
见她不笑了,罗宏擎反而有点慌,忙说:“以前蓄须是为了应付官场人事,如今既然姑娘不喜欢,我就不蓄了,姑娘以为这样可好?”
他的眼神坦荡,话语急切,这让一向顽皮的啸月无从应对。
想到堂堂罗大人居然为了迎合她这个小女子的好恶,将细心呵护多年的胡须刮掉,她心里有种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得意和喜悦,她觉得又想笑了。
可是罗宏擎正谨慎地瞥视她,仿佛在观察她的反应,她不敢再放肆。
罗宏擎看出那盈满笑意的眼里并没有嘲笑或者奚落的色彩,不由松了口气,满怀期待地问:“我这样还像个老头子吗?”
一听他再次提起昨天自己跟嫂子说的话,啸月不笑了。
“是我哥告诉你的吗?”她消沉地问。她实在不喜欢自己的心里话被人转告给对方,那让她既觉得丢脸,又没有安全感。
“告诉我什么?”他装蒜地问。
啸月闷闷不乐地说:“就是我跟嫂子说的那些话。”
“那就是妳不愿嫁给我的原因吗?”绕开她的问题,罗宏擎询问。
啸月本不想回答,当面揭人短处毕竟是很不仁慈的行为,可是如今想要让他知难而退的话,把一切说明白恐怕还好些,于是她点头承认。“是。”
听到她当面承认,罗宏擎十分难受。
“那我现在还是『老头子』吗?”罗宏擎记得她说过不嫁老头子的话。
啸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摇头。
“那,我……真的像礁石……寒冷吗?”他仿佛牙痛似地问,面色很不自然。
啸月沉默,但眼睛里写着答案。
室内安静得让人神经紧绷。“就因为这个,妳不愿意嫁给我?”
啸月垂下了头,微噘的嘴表明了她的心情。
看着她倔强的模样,罗宏擎没有再说话。他走过房间,用力推开通向水关的窗子,海浪的声音和清爽的晨风一起涌进房里。
可是他的心情躁动不安。
“大人……”
“大哥!以后叫我大哥!”
他低沉的声音让啸月一窒,情不自禁地改口。
“大、罗大哥,请你相信,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想、想……”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罗宏擎转过身子看着她,而从他深邃的目光中,她看到了一抹让人同情又畏惧的光。
“想什么?想要我退亲,是不是?”他看着她,替她把话说完。
啸月张张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她想点头,可是头颅仿佛有千斤重。
她不明白,他明明是个既强悍又威严的大男人,为何此刻眼里透露着让她沉重的忧郁目光?他明明是有权有势的提举大人,为何此刻却像个受了伤的无助男孩?他个性本该是冷漠无情的,可为何她会感受到来自他的浓烈情感?
难道他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她没有看清?还是因为没有了胡须的掩护,让她更容易看清楚他的一切?或许真是因为自己的退亲要求伤害了他的自尊,让他非常难过?
她困惑不安地看着他。看着他将她刚刚看到的一切掩盖,看着他眼里重新积众起冰冷的阴霾,看着他带着一股寒气向自己走来。
“别过来,我只是不想嫁人。”她说着往后退,仿佛怕他突然扑过来抓住她。
可是她还是被抓住了,只因她撞到了身后的小茶几,而他的动作也太快。
他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传送出的力量让她相信,只要他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因为他是那么有力和强壮。
“给我机会,妳会发现我没有妳想象的那么冷漠,妳会发现没有嫁错人!”他的声音颤抖,他握在她胳膊上的手同样在颤抖,还散发出一股股炙热的气流,刺穿了她的衣服和肌肤,直接灌注在她的心窝。
她迷惘地看着他,惊讶如此冷然的眼睛也能散发出这么炽热的光,那灼人的热力让她心惊,更有点──害怕。
“不要……我要回家了。”她想推开他,月兑离那股令人窒息的炙热。
可是他站得好稳,她根本就推不动他,反而与他更加靠近。
她不敢与他对视,因为他的目光太过火热,看着他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点燃了,而且在他的注视下,她觉得心跳变得好急,身子软得就像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她低下头。
幸好,他没有困住她很久,在她倒下前放开了她。
“妳先回家,我会去找妳。”
“不要!”他的手一松开,啸月就跳到了三步之外,急切地说:“你不要来找我,找我爹娘退亲吧,不然以后成了亲,你还是会休掉我的!”
“为什么这样说?”罗宏擎很难理解她的想法。“我干嘛要休妳?”
“你怎么就不明白?”啸月的眼睛鼻子全皱在了一起。“我是个粗野的女人,不喜欢被关在家里,更不喜欢成天守着一块又冷又硬的礁石过日子!”
罗宏擎坚定地说:“我告诉妳,现在我不会去退亲,今后我也不会休掉妳。而且妳会知道,我不是礁石,就算现在我有点冷漠,但我会为妳改变!”
他的语气里蕴涵着的感情让啸月心慌,她几乎开始恨他为什么要这么不通情达理和固执己见了。“我告诉你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无力地警告着,转身跑了。
看着她的背影,罗宏擎默默地回应她:“不,我不会后悔,无论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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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泱海域,辅我船运;幽幽神女,保我生灵。降风服浪,诚荷朝廷威福之致,尤赖天妃之神保佑之德也!”
冬季信风如期而至,秦氏长风号即将出洋。木梁骨架、雕花纹彩的天妃宫大殿内香火飞烟,花岗岩石砌筑的须弥座前,市舶司提举罗宏擎大人正代表朝廷主持祈风祭海仪式。他浑厚起伏的声音,伴着袅袅香烟在大殿内萦绕不绝。
这是出海人历来的习俗,为了避免途遇海浪狂飙,每次出海前,船主及全体船工都要在当地官员的主持下,焚香祭奠天妃女神。大家都相信唯有祷神求庇遂得航海平安。
就在殿内仪式正盛时,殿外翘檐鳞瓦的屋檐上,秦啸月正悬着双腿坐在雕刻着凤凰戏牡丹浮雕的托木上,跟坐在她身边、从德化来送货的陆秀廷说着话。
同殿内一样,天妃殿外的结构同样精美气派,挑出斗拱承托梁架,处处表现着女性神庙的柔美多彩。这里居高临下,视野极佳,凉风习习,十分舒适,可他们所谈论的事却一点都不让啸月感到愉快。
“我倒觉得那位大人很不错,妳打了他,他都没生气,还放我们走。”听她絮絮叨叨地诉说完这些日子来的烦恼后,陆秀廷笑道:“妳与他可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的老话,如今嫁给他也算是有缘。”
“什么缘?你再乱说,我就把你踢下去。”啸月威胁他。
陆秀廷笑笑,看着远处的景色没说话。
啸月侧脸看着他,觉得他越长大越好看了,高高的鼻梁,温柔的眼睛,还有那比她还秀气的眉毛,最重要的是他像嫂子一样通情达理,是她见过的男人中脾气最好、最有耐心的一个。
于是她开玩笑地说:“秀廷,要不你娶我吧,这样那个礁石男人就不会再要我了。”
“妳说什么疯话?”陆秀廷瞪了她一眼。“堂堂大人不要,要我这种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男人,妳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怎么没本事?依我看,你是最有本事的人。你烧制的梅花杯,将来一定是天下第一好瓷。”她真心赞美着。陆秀廷的斥责并没有让她却步,反而让她更加兴致勃勃。
“喂,秀廷,这真的是个好主意。就算假装一次也不行吗?朋友一场,你愿意看着我这朵鲜花被插在牛粪上?”
“少胡说,罗大人可不是牛粪!”陆秀廷偏头看看大殿内。“我看大人配妳正合适,妳这样的女人,我陆秀廷可要不起!”
他的话引起啸月的兴趣,她扯扯他的衣角。“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嫂子说你还没定亲呢?也许我能帮你寻门好亲事也不一定。”
“妳?”陆秀廷鼻子一仰。“得了吧,妳还是先守住自己的好亲事吧!”
“我哪有什么好亲事?”啸月习惯性地噘嘴往上呼气,吹开额前的散发。“我是不会嫁给那个大冰块的。”
“罗大人是冰块吗?”陆秀廷看看她,觉得她是在说胡话。
“他当然是冰块,而且是千年不化的老陈冰。”啸月晃着脚说。
陆秀廷轻笑,他知道她的个性就是这样,说一个人好时,那人就不能有一丁点儿毛病;说一个人不好时,那人全身上下就都是毛病。所以他只是提醒她道:“妳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是最合适妳的。”
“反正不会是那块大海礁石。”啸月不正经地说。
这时,几个长风号的船工从殿内走出来,陆秀廷知道祭神仪式结束了,他们要上船去,于是对啸月说:“我得跟他们上船去看看,妳来吗?”
“当然,不然我等在这里干嘛?”
“那好,妳从那里下来吧。”陆秀廷指指托木与廊柱交接处的浮雕,那里也是他们爬上来的路径。
说完,他一曲腿就从托木上跳了下去,追赶已走远的船工。
“嘿,等我,怎么不等我就跑了呢?”啸月一看他跳下去跑了,心急地喊他,可哪里还喊得住?急得她来不及找路,也学着他的样子往下跳。
不幸的是,她忘记了身上的裙子。人是跳出去了,可裙襬却被托木翘起的凤尾钩住了,她头朝下脚朝天的被倒挂在屋檐下。
“秀廷!”天地万物忽然倒过来,她惊吓得大喊起来。
不少人正从大殿内走出来,其中就有罗宏擎和秦啸阳。听到她的喊声,大家都回头看。
“啸月!”秦啸阳惊讶地喊着往她跑去。
但会武功的罗宏擎动作比他快得多。
就在他呼喊的同时,罗宏擎已经跃上托木,解救了悬在半空中的啸月。
“罗大哥!”当她晃荡的身子被罗宏擎抓住时,啸月惊悸地一把抱住了他,死命不敢放手。
倒悬在屋檐下让她血液逆流,头晕目眩,满脸炙热。
知道她被吓坏了,罗宏擎无法责骂她,先将她抱上托木,解开她的裙襬后,再抱着她跳回地面。
“啸月,妳简直不象话!”秦啸阳赶过来劈头就是一句责骂。
“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爬上屋檐去了呢?幸好那檐下是空的,否则妳小命早没了!”
罢受了惊吓的啸月脸色还没完全恢复正常,就看到哥哥又板起了他那张令人讨厌的冷脸,还用那样的语言当众责骂她,这让她很尴尬。再看到救了她的罗宏擎也是同样冰冷的面孔时,不由更是生气和委屈。
“走开啦!”她当即将罗宏擎推开。
“我说过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你们不高兴就不要理睬我,行不行?就算被摔死,我也不想看你们这种死人脸!”
说完,她不顾依然在打哆嗦的双腿就往偏僻的殿后跑去,一边还抹着不听使唤直往下落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