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隐瞒他,可是在他对她充满不信任时,她如何能对他说实话?
“今夜很闷热,我睡不着,所以穿上这身衣服,以为这么晚了不会碰到人。以前我经常穿这样夜游,从没遇见过谁。如果知道今夜会遇到你,我一定会好好打扮再出来散步。”
她的话确实很有说服力,让他想起两年前那个在山崖上独自垂泪,在花园小河嬉戏的孤独少女……
难道,那时她对他的感情,并非自爱,而是出自需要——排解孤独的需要?
“是的,你一直这么孤单。”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暴风雨降临前的压力。“当年的我,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而成为你的玩伴,得与你亲近?”
“你怎么可以那样想?”婉儿抿紧下颚,很气他看不清她对他的真挚感情。
她诚实地告诉他:“不,那时我亲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爱你,并不是因为孤独。我对你的感情始终如一,长这么大,除了你,我从不需要任何男人的陪伴,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嘴角那抹讥诮的笑纹消失,锐利的目光变得柔和。
他凝视着她,突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害怕一松手,就会被人抢走似的。
最初,她因惊愕而抗拒,但随即温顺地依偎在他胸前,发出颤抖的喟叹。“这不是在做梦吧!”
她带着喜悦和感伤的叹息,像一把火,烧毁了郭逸海残存的自制力。
他忘了一切,俯下头,做了他很久以前就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吻住了她的唇。
那是一个生涩而急躁,并含着怒气的吻,但当他分开她的唇,猛烈地索取她的爱,而她以同等的热情回应他时,他坠入了既震撼又甜蜜的激流中。
婉儿忘了两人不久前的争执、怀疑和不信任,她只想抓住她梦寐以求的爱——他的爱。
当强烈的令他感到双膝变软时,他知道他必须停止,不然他会对她做出更不合礼教的事情来。
“婉儿……”他离开她的嘴,可她不愿意停止。
“别停……”她双目微闭,红唇半启地昵喃。
他克制着自己,握着她的上臂,将她轻轻推开。“我……不能再继续。”
她睁开迷蒙的眼睛,不情愿地抓着他。“为什么?”
他俯视着她,再次为她的娇艳美丽动心,可是他必须管住自已的身体。“因为我不该碰你。”
她仿佛被他打了一掌。“你可以碰我,因为我是你的。难道你忘了两年前我们在这里互许终身?”
“我记得,但在我还没把事情完全弄清楚前,我不能碰你。”
他深深地望着她,她呼吸急促,双颊晕红,眼神狂乱,神情却有着一丝疲惫。
他不想再欺骗自己,他根本就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没有一刻真的恨过她。
看到她如此疲惫,他不忍心再折磨她。
他亲吻她的头顶,轻声说:“回去睡觉吧,我们都累了。”
他温柔的话语令她双眼蓄满泪水,她在他怀里抬起头,深情的目光看进他的眼底,恳求道:“逸海,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给我多一点时间,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他们四目相接,气息相融,他无法拒绝如此坦诚而谦卑的请求。
清早,浩瀚的大海一望无边。
冰逸海站在高大的福船上,指挥着数十艘战船操练。
一艘“海沧船”劈波斩浪,如箭般驶来。认出来者,郭逸海命令舵手减速。
“郭将军,大屿礁发现两具尸体。”海沧船上的孙仓事,站在小船上报告。
大屿礁!冰逸海浑身一震,想起昨夜在那附近听到的鸥呜相遇到的孔老三,立刻将训练指挥权交给下属,然后飞身跃上海沧船,命令孙俞事立刻赶去大屿礁。
大屿礁一带海岸曲折,分布着大量明屿暗礁。没有了昨夜的浓雾,巨大的黑礁石在灰色的海水和黄白色的沙滩上,显得突兀而森然。
冰逸海到达时,除了几个士兵,还有不少乡民在那里,多为老人和孩子。两具尸体扭绞着躺在沙滩上,显然死亡前,他们在打架。
面朝下的那个一身黑衣,双手掐着另一人的颈子,背上有个很大的窟窿,从伤口的深度和整齐的边缘看,为利刀所致。
面朝上的那个,年约二十四、五,短发蓬乱,面色青紫,双目暴突,屈膝顶在对方的肚子上。
冰逸海对一个士兵说:“去府衙通报仵作验尸。”
“是。”后者往城里跑去。
“谁最先发现的?”他问走到他身边的孙俞事。
“附近玩耍的小孩,一定是昨夜涨潮时,被海浪冲上岸的。”
冰逸海看看下半身仍浸泡在潮水中的尸体,他让士兵费了点力将尸体分开后,把黑衣人翻转过来,当即大吃一惊,并听到围观者中响起几声轻微的抽气声。
是他——婉儿对他微笑,并随他离去的黑衣男人!
盯着这张浓眉短髭的黑脸,他难以置信。用手指按压死者肌肤,他推断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日午夜。
“有谁认识他们?”他问围观的人。
众人沉默,一个老人指着黑衣人。“他是蓝庄的邵五!”
“城东蓝庄?”他看向老人。
那老人说:“他是蓝庄主的仆人邵五,是个好人,不该死得这么惨!”
乡民们走近围住黑衣人,为他拉平衣服,整理遗容,却无人走向赤身男子。
看来这赤身男子不是本地人:郭逸海暗自想着,让士兵找来一片破帆布盖在他脸上。
“郭将军,仵作到。”
冰逸海尚未作出回应,就听到围观的乡民起了一阵骚动。
“蓝庄主来啦!”
他回头,一个男人从山坡上走来,抱拳道:“各位大人、乡邻辛苦了。”
冰逸海问他:“阁下是蓝庄庄主蓝廷儒吗?”“正是在下。”蓝廷儒回望着他。“蓝某刚刚得知,家仆邵五惨遭不测,溺海而亡,特来确认。”
冰逸海指指黑衣男子。“蓝庄主请。”
蓝廷儒走到尸体前,定定地注视着黑衣人,而后身子一软,单膝跪下,口中喃喃地说:“是……他是我的家仆,可怎么……”
“老爷!”身边两个随从将他扶起。
“郭将军,可否容蓝某带邵五回家安葬?”他抬起头请求道。
冰逸海观察着他,见他面色惨白,双眼泛红,盈然对他的家仆有很深的感情,于是说:“可以。不过官府需要先行勘验,请蓝庄主稍等片刻。”
“蓝某可以等。”
冰逸海转身对府衙仵作吩咐了几句,然后趁仵作查看尸体时,对蓝廷儒说:“贵家仆看似在与人搏斗时坠海身亡,蓝庄主可否协助本将辨认一人?”
“蓝某义不容辞。”
“请跟我来。”
此时,果身男尸已被移到停尸板上,仵作和他的手下都在黑衣男子身边,孙俞事则带着士兵们,忙着将观看仵作验尸的乡民驱散开来。
冰逸海走过去,掀开覆在那人身上的帆布,“就是这个人。”
蓝廷儒凑近,在看到死者可怖的面容时,喉咙发出困难的吞咽声,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不,蓝某从未见过此人。”言毕,连连退开。
冰逸海放下了帆布,思考着这个陌生人的来历,及他与蓝庄家仆打斗坠海的原因。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这人腰侧凸起的地方。他探手,模到了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而后轻巧地将其抽出,反手塞进自己的袖口。
随后,他告别蓝廷儒,留下孙俞事协助仵作验尸,往城里的“大力锤”去了。
直觉告诉他,昨夜孔老三没有对他说实话,他们那时候出现在大屿礁,与那声令他疑窦顿起的鸥鸣和今天这两具男尸一定有关,他得去会会那兄弟俩。
“大力锤”在泉州城很有名,他去之前已先了解过这兄弟俩的情况,得知他们是多年前逃难而来的难民,有个小弟流落在合欢岛,被他妹妹芙兰收容。
他忧虑地想,不知合欢岛的失陷,是否与这孔家兄弟有关?
稍晚,当他离开“大力锤”时,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并非空手而归。
他见到了孔家兄弟,从孔老二的沉默寡言中看出他的阴冷,从孔老三的能言善道里察觉到他的狡诈滑头。
尽避他们一口咬定昨夜是在清理船底,后来因雾太大才放弃。可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冰逸海坐在桌前,注视着手中那个今天从死者身上取来的东西。
那是一把形状怪异的刀鞘,轻弹刀鞘,一柄锋利的小刀跃然而出,他的拇指划过刀面上的图案,那是倭寇的保护神——八幡大菩萨。
这把刀表明了死者的身份,倭寇刀剑不离身,尤其是这种代表身份的刀更是珍贵,因此那名死者必是倭人无疑。
现在,他最想弄清的,是邵五的真实身份。
他真的只是蓝庄家仆吗?
想到蓝廷儒看到尸体时悲愤痛苦的神情,他的疑虑更深。尽避蓝廷儒试图表现出平淡,但那隐藏在眼底的情绪,瞒不过他的眼睛。
那绝对不是单纯的主人对仆人的感情。
由此,他联想到这两天在泉州城所打听到的事。
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飞鹰和那位乐善好施的庄主。但对“飞鹰”的议论既有赞赏和崇拜,也有恐惧和诋毁,唯独对蓝庄主,几乎都是赞美。
他沉思着,想起那声高亢的鸥鸣,那显然不是自然的鸟鸣,而是人为模仿的声音,有着某种目的——召唤或传讯。
他知道每次飞鹰行动时,都有鸥鸣声出现。由此可知,昨夜在大屿礁发生的事情,不仅与孔氏兄弟有关,也与飞鹰有关。
如此来看,邵五可能不是蓝庄家仆,而是飞鹰的手下?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猛然一闪,他忽然有了个更大胆的推测:飞鹰一定与蓝庄有关系,或许,飞鹰与蓝廷儒本来就是同一人?惟有如此,作为仆人的邵五才会为主子外出,为主子而死!
以蓝廷儒的地位和财富来看,他有足够的能力和条件组织民间的力量,承担起官兵无能担负的守卫责任。
这解释了为何每当倭寇或海盗来犯时,“飞鹰”总能及时采取抵抗行动,因为蓝廷儒拥有大批拥戴者,自然有丰富的消息来源。
这也解释了为何邵五那样一个没有行动自由的家仆,能在夜间私自外出与倭寇搏杀,因为他得到了他主人的许可。同样的,这也解释了为何自他上任以来,始终无法查获“飞鹰”的下落,因为他有严密的保护层和众多的支持者,想想看,谁会出卖自己的崇拜者?谁会想到富裕儒雅的乡绅,会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飞鹰?
当然,这同样解释了为何崔婉儿会竭力替“飞鹰”辩护,以及蓝庄仆人为何会去找她,因为她认识“飞鹰”——蓝庄主,并崇拜他。
她果真欺骗了他,果真有事瞒着他!
对此,他感到怒不可遏。可是想起昨夜她含泪对他说的话,他开始相信她并不是真的想隐瞒他,一定是被“飞鹰”所迫,她不得不如此。
如果是这样,他会原谅她,忠于朋友的人不该受到指责。
疑团解开,他带着自信的微笑,往城东蓝庄走去。
他要去见那位勇敢的斗士,感谢他过去的努力,并礼貌地警告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人——不管是谁,不管动机如何。
都不能违犯朝廷律法蛮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