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猜测不定时,毡房外传来羊叫声,那“咩咩”的叫声,在这冰雪中的荒原响起,仿佛一阵春风,给人带来暖意。
“羊儿!”额图把手里的雪鸡搁到一边,跑出了毡房。
常惠也跟着他过去,可一掀开毡帘,他就怔住了。
芷芙一手护着胸前,一手拉着绳头,牵着两只肥胖的羊儿,在雪地上走着。
看到他们,芷芙脸上露出大大的笑靥,并举起拉绳索的手摇了摇,紧跟着她的羊儿,也随着她的动作,再次咩咩地叫了起来。
看她脸上绽开的笑容,常惠的心仿佛被她手里的那根绳子给扯了一下。
她会笑?他紧盯着她的脸,打算好好确认。
她真的在笑,快乐的笑,常惠顿觉心悸。那是他见过最动人的笑容……
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笑意坦然的脸庞,虽然没有温度,却给那美丽的笑靥镀上了灿烂的金光,注视着那温暖的甜笑,他觉得冰雪仿佛已被融化。
寒风吹来,积雪飞舞,芷芙想加快步伐,可羊儿短短的腿滑法配合,她只得对着常惠喊:“你进去,外面冷!”
但常惠没有进去,而是把门帘拉大,走出了毡房。
见状,芷芙对额图说:“你帮我把羊送去小毡房。”
“我知道,放心把羊儿交给我吧。”
额图的回答,令芷芙高兴地拍了拍他的头,然后跑向常惠。
“病还没好,你不能出来。”她固执地将他拉回毡房。
“哪来的羊?”走回温暖的毡房后,常惠就急切的问她。
“我买的。”
常惠糊涂了,不解地追:“你为什么买羊?”
“为这个!”她开心地将手伸进胸口。
常惠这才看到,她夹袄的前襟是敞着的,不由当即涨红了面。可还没容他逃开这令人尴尬的场面,一个热呼呼的皮囊,就被塞进了他的手里。
“这是什么?”他局促不安地捧着皮囊问。
“羊女乃,你需要它,快趁热喝!”芷芙双目闪亮,眉开眼笑地催促。
常惠震惊地望着她。“你是为了我而买女乃羊的?”
“对,我刚学会挤女乃,你快喝。”
“你喝吧,我不……”
“乱说!”芷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太瘦弱了,一定得喝女乃!”
此时此刻,他愿意付出一切留住她的笑容,因此不再争辩。
他拔开皮囊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浓郁芳香的羊女乃,可尽避他喝了,还喝了很多,芷芙的笑容仍旧不复见。
“以后有女乃可喝,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强壮的。”等他再也喝不下时,芷芙才接过皮囊放下,“我去割草给羊筑圈,外面太冷,你别出去!”
常惠知道她要去湖边,因为那里有大片的芦苇。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常惠感动不已,她是那么真切地在关心他,而她的笑容也萦绕不去,他希望能不常看到她的笑容,她笑起来时不仅美丽优雅,还很温柔。
不久后,芷芙和额图一起进来,额图继续去烤他的雪鸡,芷芙则强迫他回到床上躺下,说他刚退热,一定要多休息。
“你用会什么买羊?”
芷芙走回火边,准备动手做饭,常惠趁机发问。他知道匈奴人不用货币,只以金银珠宝或以物易物,他不认为芷芙带了足够的东西。
芷芙微顿了顿,不太想告诉他,但最后还是老实说了:“夜明珠。”
听她用珍奇的夜明珠换羊,常惠吃惊地问:“你何来如此贵重珍宝?”
“家传。”
她的回答很简单,却令常惠深受震撼,他动容地说:“为了让我有女乃喝,你竟舍弃了你的家传珍宝?如此真情实意,常某受之有愧,你不该那样做。”
“珍宝本是身外之物,用它来换羊女乃,可调理好你的身体,不正合适吗?”
面对这质朴无华的回答,常惠无言以对,心却被她深深打动了。
“将军、夫人,鸡烤好了,快来吃。”
正心潮澎湃,额图的雪鸡却烤好了,常惠只能将翻涌的心潮压入心底。
在昔芙的悉心照顾下,常惠终于逐渐康复,对芷芙的了解也更多、更具体了。
沉默寡言的芷芙虽然不够温顺,却很能干;她能将一块索然无味的肉干煮成松软可口的肉羹;能用喝不完的羊女乃混合稞麦、碎肉和任何找得到的野菜,做出美味菜肴;她还善于缝补,身为游侠的女儿,她的女红手艺让人惊羡;她甚至用“雀龙剑”替他刮胡子……
她确实能干,因为她的巧手艺,他的食欲恢复了、病休逐渐痊愈,身上也再没穿过破衣服。待修过面后,不但额图说他好看,连他自己都感到精神奕奕了。
可是芷芙却很辛苦,每天除了照顾他外,还要喂养马羊,更要打扫、放牧、煮饭、熬药、缝补、洗涤……但她总是默默地忙碌,从不抱怨。
她不是温婉雍容、知书识礼的女人,与那些传统女人比,她是如此平淡。
她善言辞、不好争辩,可她的眼眸,却像幽暗的湖水般平静、安详,总能抚平他躁怒的已情绪;与她在一起,他越来越轻松自在,拘谨和紧绷都神奇地消失了。
而且他还承认,她并非无礼之人,也不是真的嘴笨。
如果没人跟她说话,她可以整天不开口,但只要跟她说,她就绝对不会不理,只不过她的回应都比较简单,有时是几个字,有时只是一个点头,或轻轻一瞥。
总之,她是个宁愿用脑子思考、用行动说话的人,而他也渐渐喜欢上这种两人相伴,却安静无声的情境。
在朝夕相处中,芷芙高兴地看到,她欣赏的“常公子”回来了。
当然,由于个性的差异,他们还是会发生矛盾,但已很少有激烈争吵。
这天午饭后,芷芙带马和羊去湖边放牧,常惠若有所思地问额图:“奇怪,这几天匈奴人不找我的麻烦,你也从‘看守’变成‘侍从’,这是何故?”
额图嘻嘻一笑,“是夫人,买羊那天她去找过大王,大王骂了太子,说要是你病死了,就要太子自己炼铁铸‘寒天刀’。”
“原来是这样。”常惠终于明白,是芷芙为他争取了这几天的静养。
他心里虽然感激她,但还是不赞成她私自去找匈奴王,一则那样太危险,毕竟这里并非友善之邦;再来,他不想成为仰仗女人保护的“小男人”。
清晨,芷芙按往日的习惯,照顾常惠盥洗吃喝后,就去小毡房喂马、挤女乃,然后将该洗涤的衣物、夜壶等,带到湖边清洗。
她带着冲干洗净的东西返回,却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匈奴男人。
看到她时,那阔脸大头的汉子不仅没让路,还把头仰得老高,双臂横抱着宽厚的胸膛,傲慢的神态令人作呕。
“让开。”芷芙平静地说,脚下仍未停歇,笔直地朝前走去。
男人最初对她的低喝并不当回事,等看到她鼻子对鼻子地朝他冲过来,几乎与他相撞时,才被她无人能敌的气势,吓得往旁边一闪。
芷芙眼不斜、脚不慌,轻盈坚定地擦过他的身侧,进了毡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男人才发现,自己竟然不战而退了。
见鬼,老子不可能被她直冲冲的样子吓着,更不可能被她冷得像冰似的声音给冻傻,一定是她的个子,让老子有点发晕!
男人瞪着门毡,为自己的临阵退却找借口。
一定是她的个子吓人!那样高个儿的男人都不多见,更别说是女人!可是,让一个女人吓退,无论如何都有伤他的面子,更有失太子第一侍卫的威名,他得扳回颜面才行。
愤愤不平地想着,他挺胸甩肩,决定立刻进去显显威风,可手还没模到门上的毡子,那门毡就被人从里面撩开,毡角重重地甩在他的大嘴巴上。
“娘舅子的!”他捂着嘴咒骂,却看到刚才那高个儿女人走出来,仿佛没看见他似的高挑着门毡,害他不得不后退,以免被她踩到,或被翻动的毡子再打到。
幸好她身后紧跟而出的是他正等着的人,于是他忍住满月复不满,陪笑道:“将军休养了几天,气色不错嘛,咱大王的寒天刀,还等你给把火候呢!”
对面的正主作没说话,身边的女人倒开口了。
“常将军身体尚未大好,干不重活!”芷芙冷冷地说。
“是是是,大王已经传谕,夫人只管放心。”虽然心中不服,但为了单于的宝刀出世,那男人表现得十分知趣,说完就跟着常惠走了。
芷芙一把抓住正要跟他们走的额图,直到前方两人走远才问:“他是谁?”
“单于庭的奴头,太子的心月复。”
“什么是‘寒天刀’?”
“听说,是单于很早前拥有过的一把宝刀,在他当左贤王时遗失了,后来想打一把,可找了很多铁石都没有打成……瞧,他们走远了!”额图焦急地说。
芷芙放开他。“去吧,我保证你能追上他们!”
“那还用说?”额图得意地说,拔腿就往前面追去。
常惠恢复了在炼铁场的苦役,可匈奴人没再给他戴手铐脚链。他本以为是单于为了“寒天刀”,而对他“施恩”。
当天夜里,他把这件事告诉芷芙,本以为她会高兴,却只听到她随意哼了哼。
这令他很扫兴,但想到她的个性,他也就释怀了。
其实,他有所不知,那也是芷芙找匈奴单于交涉的结果。
以“劝夫归降,绝不逃跑”的保证,换取她养羊的权利,和不再对常惠使用脚链手铐的承诺。
当然,这细节她绝不能让常惠知道,否则就算他不杀她,也会恨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