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马先生虽衰老年迈,走得倒也十分快。竺薇跟过去一条巷子,才望见他的人影。
“巫马先生。”竺薇喊了两声,也不见他回头。
这巫马老头是出了名的医呆子,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整日只懂得看医书弄药草,身畔除了那叫半夏的女弟子也不见有别人,平日里人际来往几乎算作半窍不通。
两年前他带了女弟子来到鸢都城,原也不曾有人识得他。彼时他直奔竺府求见,自称是夏州城里的医师,在当地开了福安堂药铺。此次前来鸢都城自动请缨,就是为了救竺兰小姐一命。
当时际竺府长辈已相继去世,已由竺家长兄竺自成当家。八妹竺兰病重无方,鸢都城内名医早都请遍了,左右是无法,只得请巫马放手一试。
哪知也就是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硬是把竺兰小姐一手救活过来。
他开出的药方煞是古怪,药材不好寻觅,出价也极高。好在竺府付得起银两,用千金换来竺二小姐羸弱无常的性命,一拖又是近两年。
这两年巫马先生便带了女弟子留驻鸢都,在本城长平街重开了一家福安堂医药铺,隔上三天就去竺府送药。那药方是他自己所开,煎药火候由他自己掌握,送也是亲自送过去,从不曾假以他人之手。
眼下竺薇不明,这巫马风寒既好,怎么近来仍是由那女弟子去府里送药?
诸青见少爷出了巷子,便牵住了马缰守在巷前专心等候。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不远处的对话声引得诸青回了头。角落里一道人影俯了身,正对着那趴在地上的老乞丐说话。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长发垂肩,着了一袭青灰色的衫袍。巷子里青墙黛瓦,尤衬得她身影杳渺,好似要消融在灰扑扑的石壁上。
诸青认出她来,正想扬声打招呼,却见她俯身解开了乞丐颈上包扎的棉布。
她把之前巫马先生敷上的那层药膏刮了下来,又从怀里模出一只瓷瓶,把里面的药水倒上去清洗。
诸青瞧得不解,忍不住走过去问:“半夏姑娘,你这是……”
她抬头瞄了他一眼,“敷药。”
诸青听了不解:“可是,方才你师傅他——”
“他老糊涂了,敷错药也是有的。”她答得分明,眉毛也不抬一下。清完疮口又拿出一只小木盒,掀盖挖出了点药膏,重又敷到了那疮口之上。那乞丐辨不明状况,缩着身子要躲,她伸手覆到了他的另一只肩上,“别怕……过两天就不痛了。”
诸青讶然,又不便多问,只在一旁瞧着。
竺薇作别巫马先生,远远地在巷口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此女行止异常,他不得不上前过问:“你……给他敷了什么药?”
半夏把药盒送过去,“不过是芙蓉膏。”
竺薇掀开盒盖嗅一嗅,隐约闻到药草的清香。然而他不懂医,断不清她的话是真是假,“这药可是你配的?”
“是。”
竺薇侧头打量她。
上回暮色里瞧得并不真切,这会儿才算是窥清了她的全貌。
仍是黑山白水似的一张面容。白是透明似的白,黑是暗沉沉的黑。那双眼眸望过来不见神采,全无焦聚,恍惚间倒像是……瞎子。
竺薇打了个突,注意到她眼睑下淡淡的青痕,若有病容。心下暗忖:怎么这修医的,自己倒像个痨病表?
瞧着她面色,竺薇状似不经意道:“方才我跟你那师傅刚刚别过,倒不知他吩咐你来换药。”
“他老糊涂了,哪会吩咐?药是我自动来换的。”
她收起了药盒,转身就走。
竺薇上了马,跟在她身后出了巷子,漫不经心瞧着她荏弱的背影。
便在此时,街对面小路上忽然有辆马车直直地冲了过来——
竺薇闻声抬头,眼见那马车来势迅疾,用尽力气扯缰侧过,马儿一声长嘶,生生闪到了街巷一角。
诸青跟着退回。前方那青灰色的人影却一晃而过,直直跌到了地上。
“闪开闪开!什么不长眼的东西!”车厢里送出一声牢骚,之后马车停也不停,直直地奔出了巷口。
“爷!”诸青惊魂不定奔到竺薇身旁。
竺薇手一挥,面沉如水地下了马,直奔巷口。
那抹青灰色的人影侧伏在地上,面色煞白,额角沁了丝丝血迹。
“……你还好吗?”竺薇伸手相扶。
她迷迷糊糊地顺势坐起身,轻轻“咝”的一声,抽气。
竺薇上下打量,除了额角那抹擦伤并无其他伤处血迹,只不过那左臂软软地垂在一侧,似乎是……
“……你的手?”竺薇屏息,立时转头吩咐请青,“牵马过来,我带她去找大夫。”
“不必。”半夏欲抬手致意,手臂却软软的全无劲道,只觉得剧痛入骨,“我……我自己便是大夫。”
“骨节都摔月兑了,你这丫头还倔什么?”竺薇不悦,扶住她未受伤的手臂,“跟我来。”
就着他相扶的力道,她顺势起了身。
面色煞白,鼻尖微微沁了细细汗珠。然而一待站定,她便抬起右手扶住了左侧手臂,之后——
谁也没瞧清她是怎么动了手,只闻得“喀嚓”一声脆响——她神态松懈下来,也不去擦拭额上血迹,只略振了振衣袖,便转身朝着竺薇施了一礼,“多谢公子相助。”
竺薇活了一十七年,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傻眼。
饼了两日,诸青出府一趟。
一直到近午时才赶回了竺府,见过竺薇禀报:“七爷,小的已去街上瞧过那老乞丐……”
竺薇正在对付桌上堆积如山的账目,闻言抬了头,慢慢消化诸青带回的消息。
被半夏重敷过药的那老乞丐,是他吩咐诸青去看的。如今竺兰的病都由那半夏亲自诊断,药也是由她亲自煎了送过来,竺薇不得不旁敲一下她的医术底细。
诸青把探得的状况一一道来:“那老乞丐的疖疮已开始结疤,小的仔细问过,那老乞丐说半夏姑娘只去敷过那一次药,疮口却早就不痛了。看样子立时会痊愈。”
竺薇精神微微一振,不由得笑了,“呵,不知她配的那是什么神仙药膏,明个儿我也去讨些回来。”
诸青笑道:“小的也去福安堂瞧过,半夏姑娘正在捣弄药草,手臂也早已无恙。”
竺薇嗯了一声,“倒没想到,一个小丫头会接骨。”
只是接骨之痛就无法得知了。竺薇忆及彼时她煞白的一张面容,想必也是极力忍痛。难以想象,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家身受痛楚却一声不吭,待人待己全是一派的冷硬。
默默出神片刻,竺薇拿过桌上的茶盏,低头呷了一口,“那马车呢,可打探出来了?”
“回爷,小的昨个儿就去那街上打探过,听说那马车主人是城南赵府的公子赵之相。”
赵府长公子赵之相,城里出了名的无赖一个,仗了家里有点银两镇日驾了马车招摇,除了吃喝嫖赌便是横行霸道。竺薇合上茶盏,一声冷笑,“倒教我猜中了,果真是那无赖!”
诸青见他隐有怒态,赶紧转了话题:“少爷,方才遇上了八小姐房里的管事,说是小姐正邀了半夏姑娘来府里赏花呢。”
竺薇回过神,心里一动,“她人来了?”
“人还没到,只说是过了晌午就来。”
竺薇抿抿嘴,开颜便是一笑,“难得竺兰有个体己人……你去吩咐厨子,就说城南驻云楼的几样点心做得不错,让他们买些来送过去。”
“是。”
据下人说竺兰近来气色好了许多,想那半夏大夫也不无功劳。
这几日春已将尽,园里的花草繁盛,暗香浮动,端得是赏花好时节。
竺薇许久不曾亲自看望妹妹,她既然主动邀半夏赏花,心情想必是不错的。他倒想去凑个热闹,瞧那医者病人赏起花是怎生其乐融融的光景。
却不想午时一过,抚安城那边已传来了大哥竺自成的书信。信上说城北的钱庄分号出了点漏子,派竺薇带上府里两名账房先生,前去城北彻查。
竺薇不得不敛了心思。
提起竺家这鼎盛的家族生意,他便烦乱得七窍生烟。
竺家祖上无官无职,做的本是小小的船运生意。因鸢都城临海,仗了这天时地利和竺家先生独到的眼光,船运生意越做越大,到了竺薇父亲那一代便成了城内首屈一指的商贾。长兄竺自成二十五岁那年便接手老父的位置做起丝绸生意,自产自运,到了第五个年头,生意事业无一不是如日中天。
竺自成下面统共八个弟妹,最小的便是竺薇竺兰这对孪生子。老七竺薇比大哥小了十五个年头,因是竺老晚来得子,自小便被当宝似的宠着,惯出了不少公子哥的脾气。竺家两老相继去世之后,祖上留下的这份事业便落到了竺自成头上。他培养几个弟弟分头接手各司其职,连带着这不学无术的竺薇在内,也严阵以待。
好在竺薇虽对人情处事全无兴趣,却天生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竺自成便打他十三岁开始培养他管理账目,又请来两名账房先生作陪,即使几个兄长都在外地管分号生意,家里这几个钱庄丝行交由竺薇打理还算是可行的。
竺薇年十七岁,老大不情愿地接了手,做起来尚算用心,只是年少心浮免不了生出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