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楼中,依然抛不下百般思量。对这一堆杂务,脑中却不时浮起来他的只言片语。
第一次相认时,他说:“这些年你独自一人流落风尘,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惜惜,从今后就让哥哥来保护你吧,好吗?”
后来他说:“到底在忙些什么啊?看你,人都憔悴至此……”
他自然地揉了揉自己的发,说:“傻话,就算不相像,你也还是我们的妹妹啊。”
他对着自己那样温柔而落寞地笑的时候……
怎么办?越王轩的手段,只怕再无人比她认识得更清楚。若是下定了心要对付谢靖,只怕他凶多吉少,更不用说如今又知晓了这一秘密——原先只是想助他月兑离青王月兑离官场,却没想到情况变得如此糟糕……
其实也就一个忽然冒出来的自称是她兄长的男子而已,其重要性,无论如何是不能与她怀玉楼的前途相比的。然而一想到那人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牺牲,却依然觉得心神好生怔忡,无心工作。想起之前似乎在绿意那儿有看到过龙脑香,据说有凝神定心之用,遂过去想问她索要些。不料绿意那边亦是已然告罄,只得徒劳欲返。此时紫荷却忽然进得房来,见她两个都在,笑道:“这下倒好了,省得我再往你房中去一趟。”
二人正不解,无须紫荷多言,身后那小泵娘已乖巧地捧上了数团黑漆漆的物事。绿意喜道:“呵,惜惜问我要,我正愁也没了呢,紫荷你可真是及时雨哪。”
彼惜惜亦惊道:“哎,沉香?是哪边的恩客这么大方?”
“大方的可不是什么恩客,而是另有其人啊,我们都不过是沾了你的光而已。”紫荷笑着微微飞了一个眼风——绿意恍然,掩嘴轻笑,“没想到上次只不过随口说了句你最近晚上似乎有些失眠,你那谢大哥居然就立刻送了沉香过来,倒真是有心人啊。”
“早知道就该说你最近一直在为资金周转不便而烦恼嘛。”紫荷亦笑道。
彼惜惜勉强一笑,心中却是烦乱愈甚。
绿意注意到她的异常,奇道:“怎么总觉得你像是哭丧着脸?有这么一个体贴的哥哥,不该庆幸才是吗?”
彼惜惜心乱如麻,转身便走,被紫荷拉住,后者柔声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像是有事情瞒着大家一样……这么急着是去干什么啊,惜惜?”
她皱了皱眉,低声却是坚决道:“我要去找谢靖,迟了就怕来不及了。”
甩手便走。身后紫荷愕然许久,方才追出来唤道:“等等等等——谢靖他不就在雅阁等你吗?”
彼惜惜亦是愕然,随即哭笑不得,“那你不早说?”
紫荷嫣然,“你又没问我,我怎么知道你这么急着是想去见他?”
无语。
幸而之前制止了越王轩告诉自己更多细节,不然此刻看到谢靖,只怕自己就会不由自主地露了口风吧?
饶是如此,这般没头没脑地忽然告诉谢靖,让他自己这几日要多加小心的时候,顾惜惜心里的负罪感依然弥漫得一塌糊涂,并且变本加厉了。原先也不过是对不起他谢靖一人,如此却恐怕是连他小王爷的信任都给一并辜负了。
如此突兀,怪不得谢靖会愣了一愣之后方温和道:“怎么了?”
彼惜惜最怕他这一句追问,没想到该来的终究是来了,还是躲不过,只得无奈道:“请恕惜惜不便多说,反正请谢大哥自己小心一些吧。”
幸而谢靖最是好涵养,一看她为难的模样便没再追问下去,点点头,“好的——谢谢你的提醒,惜惜。”
可怜顾惜惜心神烦乱,虽然至此方稍稍松了口气,然而谈话中间却仍是难免会心不在焉。好在谢靖素来体贴人意,又怎会看不出来?于是没多说几句,便借言俗事缠身离开了。
彼惜惜送他至门口,目送他离去。只是走了几步之后,他忽然又回过头来看她。阳光下,人群中,顾惜惜愕然发现他的眼神,已不复最初的清冷无波,而是夹杂了诸多复杂的情愫,深沉似海——饶是自己一向自负善于察言观色,此时亦看不透他的真正想法,不由呆了一呆。
然而只是这么一瞬,他便似自知失态,又歉然一笑,转身离去了,只剩下顾惜惜依然回不过神来,杵在门口发愣。
忽然间,很久前小王爷的那一句话便浮上了心头:“谢靖此人心计极深,惜惜,自己小心应对吧。”
心计极……深吗?
身边人来来去去,一片热闹喧哗。一货郎担打身畔经过,顾惜惜便听见了满街的拨浪鼓声:“银器打造——来!价廉物美——来!银器打造——来——”
忽然心里一动,脸色顿时剧变。
一个半时辰之后,在那家有着百年老店之称的玉器铺——桓祥斋中,老主人点点头,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对面前的女子重复:“顾姑娘,不会错的,这还是当时你们楼中当年曾是花魁的瑶姑娘,亲自前来定的样子,说是要送给令堂做生日礼物,这字,还是当年我亲自刻的呢。”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玉佩递还给顾惜惜,“敝店制的这些玉器,虽然简陋,却都也是记录在案的,若顾姑娘实在不信,我这就让人去拿了那年的账簿过来——咦,你没事吧,顾姑娘?脸色这么差,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会儿?”
彼惜惜惨然摇摇头,拒绝了那主人的善意。显而易见,那玉佩原来不过就是一个谎言而已——至于其他的细节,若是有心打听,完全能够打探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其实自一开始,她怀玉楼便早暴露在他青王的监视之下,然而谢靖不仅没有揭穿她们,甚至还来了个将计就计上演了场认亲的戏!
如此简单之事,亏自己居然一直不曾想到过!如今终于认清了,却已是大错已成,被那所谓的手足给彻底地欺骗了!
只是现下却再无时间悔恨自责——匆匆离了桓祥斋,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定要快些通知越王轩,青王他们只怕已经有所警觉了——也不知会不会对他的计划造成致命的影响,若是当真……
彼惜惜没再想下去了。正疾走间,忽看到道旁一辆闲置的马车,赶车的是个癞了头的汉子,此时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车前看街上风景,不由大为欣喜,赶上去便对那汉子道:“大哥,越王府,尽快!”
那癞子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开口道:“一口价。”伸出了三根手指。
彼惜惜此时虽然心急如焚,却仍忍不住愕然,随之愤然,“哇,你抢钱啊?”
他又爱理不理地冷冷转过了头,顾惜惜恨得直咬牙,奈何左顾右盼,这街上却再见不到别家马车夫,只得忍气吞声道:“算了,三两就三两——快点啊!”
襥襥的车夫大哥方才侧了侧身子,让出地方来让她进车。顾惜惜匆匆忙忙掀起车帘,不意一眼之下看到车中居然似乎有人坐着,呆了一呆,慌乱中情知不好,一声“救命——”才出口,身后立即有人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只觉脑后被人重重一击,剧痛袭来,顿时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身后那人将昏迷的她往车内一塞,自己亦跟着进了车厢,那马车夫更不迟疑,一声吆喝,答答答的马蹄声响起。
稍顷,街道便又恢复了初夏午后特有的安宁。
睁开眼的时候,却没和意料中一样,身处阴森恐怖的地牢之中。
相反,这竟是一间颇为舒适整洁的房间,桌椅几凳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张床让自己躺着,若不是自己是成大字形被紧紧绑在床上,这般安排,倒更像是住客栈一般。
彼惜惜不由一怔——但很快便又醒悟到,这应该只是为了避免让人发现而已。
嘴中亦被塞了布团,想是为了防她在劫持中醒来大喊大叫吧。不知为什么,脑中依然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索起来亦极是费劲。
毫无疑问,定然是因了越王轩的缘故,因此劫持自己的人也定是青王那方了。想来想去,其他也没什么值得劫持自己的事情,自己方才才与谢靖说了小心,难道对方便是为了越王轩的那个计划?
门一开,顾惜惜不由心里一惊。艰难地转眼望去,却仍一无所见,直到那人走进了床边,方才看到对方年约三十五六的模样,正是朝中的林御史林仲景,顾惜惜不由越发心惊。
此人属少数的青王一派,平时默默无言,最是不引人注意——然而如今既让他来审问自己,可见他平时都不过是韬光隐晦,收敛光芒而已。愈是这样的人便愈是可怕,顾惜惜此时只愿自己这个看法是错误的,或者这位林大人正好例外吧。
他低头凝视了顾惜惜片刻,方才取出了她口中的布团。
彼惜惜忙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方才怒目相视,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这是哪里?”
林仲景微微一笑,道:“顾姑娘,大家都是明白人,你就不用再演戏了吧?”
听到他的回答,顾惜惜心中便是一凉,却仍然不放弃挣扎作茫然模样,“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说啊!”
他只笑笑道:“顾姑娘识得的贵人多,不认识我小小一个御史倒也是正常的。只不过,谢长史他倒有句话托我转告:多谢顾姑娘你的提醒——顾姑娘不会说也不认识谢长史吧?””……”顾惜惜顿时语塞,此时对谢靖仅存的唯一的一丝希望亦终于破灭,眼神一暗,无言可对。
那林仲景知她默认,大为得意,道:“其实顾姑娘无须担心,之所以请你来此,只是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而已。只要姑娘肯配合,我这就替姑娘解了这些东西不说,还定会好好地跟姑娘赔礼道歉,再八人大轿送姑娘回怀玉楼去——如何?”
彼惜惜皱眉道:“什么问题?说吧。”心中却已隐隐猜到。
丙然,只见那林仲景一击掌,笑道:“痛快!彼姑娘果然不同寻常,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直说了吧——我想要请教的是,小王爷究竟打算如何对谢长史不利?”
彼惜惜抿了抿唇,诚实道:“我不知道。”眼看林仲景笑容一僵,忙又补充道,“我真的不知道——这种军国大事,小王爷他又怎会泄露给我?我不过是负责做些跑腿的事情罢了。”
林仲景冷冷一笑,道:“顾姑娘看来还是不愿与我合作?别当我不知道,你们遇刺时候的事情——越王轩他一向心狠手辣,何时竟会甘冒重险也要带着一个累赘一起逃月兑?跑腿……哼哼,若是每个为他跑腿的人都能让他这么在意,他当真还是越王轩吗?”
这一节顾惜惜之前却当真忽略了,如今在这种情景之下听他一个旁人这么分析来,不由怔住。
只听他又继续道:“顾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又何必为了区区旁人而牺牲自己?虽然谢大人吩咐了要对你好生看顾不得得罪,可我的耐心最是有限,若顾姑娘仍不愿意坦诚相待……”笑得颇含深意,威胁之意尽在其中。
彼惜惜打了个寒颤,只是挣扎在道义与利益中,一时仍未开口。
林仲景看她似是心动,亦放缓了声音道:“这样吧,再给你半个时辰的考虑时间。半个时辰之后,希望顾姑娘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言尽于此,顾姑娘,好好考虑吧。”
彼惜惜困难地点点头,巴不得他早点离开。一待门合上,立即便紧张地思索起来。
适才他提及坠崖之事,当真叫自己大吃一惊。能得知此事者寥寥,而且听得出来他们还知之甚详,王管家既说了那几个刺客是为主报仇,那么便排除了他们是幕后主使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只能是他越王府或自己怀玉楼中有知情人告知了他们这一事。而若是越王的人,既能得知此事,肯定是他身边颇受信任之人,此次越王的计划他多半参与其中,那么青王他们就根本不需要再劫持自己——除非是自己怀玉楼中的人,因为自己当时拒绝了参与越王轩的具体计划,所以大家对此也全都不知情,无法继续提供有效的情报,因而只能选择撕破伪装,直接逼问自己。
原来,姐妹中果然有与青王的势力相勾结的!
能知道这些事并明了细节的人,数来数去不外乎小媚、紫荷以及绿意三人而已。小媚胡闹,绿意温柔大方,紫荷娴雅博识——大家一起撑着怀玉楼多年,若非这番被逼到了这一地步,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她们之中竟会有背叛者……
念及至此,不由咬了咬唇,心中疼痛不堪。
又想到小媚的反常以及对绿意的怀疑……
哀叹一声,自骂:如今自身难保,竟然还有余暇去想这今后之事,努力把当下先应付过去才是正理——于是又陷入了苦思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门开了,林仲景带着笑意走了进来,“如何,顾姑娘?”
彼惜惜叹了一声,道:“大人,请帮忙解开这些绳子吧,捆得也实在太紧了。”
发现顾惜惜的失踪,怀玉楼中诸人大乱。只是为了避免其他不知情的姐妹们可能会引起的骚乱,小媚等人决定再次对楼中隐瞒消息,只是加紧了与越王府那边的联系——当然,嫌疑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青王与谢靖的身上,却碍于人证物证俱无,一时亦心急不得,只能竭尽全力寻找而已。只是偌大个京城,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子,却又是谈何容易?
二日之后,京城中却是动荡忽起——北番公主萨如拉遇刺身亡,长史谢靖护驾不力,被拘待审。
青王蚩在朝上为谢靖洗月兑冤屈,反遭皇帝一番怒斥,若非越王轩及众臣劝退,只怕父子便当场翻脸了。眼见皇帝余怒未歇,青王只得恨恨而返。是夜,皇帝却密诏青王入宫,屏退左右一番密语,具体内容除了两人再无他人知晓,但内侍看到青王离去之时的神色,却是愈发难看了,并且之后不知为何,青王竟绝口不再提那谢长史之事了,不由令人纳闷万分。
至于审查之事,则是全权交与了越王轩处理。未几,审出谢靖原是受了那北番东部余孽的贿赂。彼时北番内乱已然结束,谢靖却勾结东部余党,刺杀了萨如拉,旨在挑起北番与本国战乱,以便于他们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朝野为之震惊,北番首领巴图听闻消息之后勃然大怒。虽然那几名逆贼已被绞首示众,并且首级已送达至北番,却依然难平失女之痛,趁着北番军新胜的锐气,一举南下。所谓哀兵必胜,那消息传来,国中顿时一片人心惶惶。
在这种情况下,青王蚩自是义不容辞地披挂上阵,率领着精锐之军北上应敌去了。临去前,他忽然回头,对亲自前来以壮军容的御驾深深望了一眼。御驾后的诸臣只道三皇子心系父王,实乃孝悌与勇武兼备也,却无人知晓青王这一眼的真正含义,其实只为了提醒皇帝,出征前与他立下的那一约定而已——以此役的战胜,来换取谢靖的平安。亦无人知,年老的国王此时虽面含着勉励的微笑,却正于心底作无声的怒斥:“冤孽啊——冤孽!”
愤怒之中,却依然掩不住丝丝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