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来,郑绫带着歉疚、遗憾及令人痛彻心扉的思念过日子,即使已有了幸福的归宿,还是免不了在午夜梦回时因思念儿子而感到畏寒。
她没有一天停止过想念当年自己无法带走、也没办法再见上一面的儿子。
回到台湾后,她不断试着透过各种关系及管道,打听儿子的近况,并尝试与前夫沟通,但都得不到善意的回应。
辗转听说前夫再婚并生下一子时,她还经常因为担心儿子不能得到继母的疼爱而在夜里暗泣。
在那个没有人愿意告诉他真相的家里,他一定打从小时候就被灌输“你母亲是个无情的女人”这样的观念,而这样的他,必定对她怀着深浓的恨意吧?
这些事二十几年来一直困扰着她、束缚着她。但今晚,那件穿了二十几年的束缚衣,却莫名的被一个来自日本的设计师解开了。
她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及熟悉感,她想大概是因为他姓森,而且也来自日本吧。
总之,她真的非常感谢他今晚对她说了那些话。
补完妆,平复了心情,她走了出来,却见包厢的帘子已经拉开,里头空无一人。
她走向柜台问道:“坐在包厢那位日本客人呢?”
“他刚结帐走了。”收银人员说道。
“什……”她一怔。
收银人员将信用卡签帐单递给她,“是这个客人没错吧?”
郑绫接过单子,陡地一震。
“森一骑?!”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姓森的日本人或许不少,但那么巧合的名叫一骑的应该不多吧?
想起他的突然出现,以及他说的那些话,她恍然大悟。
抓着签帐单,她冲出店门口,只见他已在十余公尺外的地方。
她心潮澎湃,身体不住的颤抖着。
那是她的儿子吗?如果是,为什么他都已经来到她面前了,却不肯跟她相认?
是不是因为怨她,所以不跟她相认呢?喔不,他刚才说了那么温暖人心的话,她感觉得到他是个体贴又温柔的孩子。
“森……”她迟疑的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越觉心慌。
二十几年了,他们母子已经分离如此漫长的时间。而今,她不想再失去他的消息——如果他真是她的儿子。
“一骑!”像是赌场里喊着“Allin”的赌徒般,她朝着他大叫。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后停下脚步。
像是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似的,他缓缓的转过身来,惊疑的看着她。
迎上他眸光的那一瞬间,她几乎确认了一件事——他是她儿子。
“一骑!”她发现自己迈开步伐,然后……跑了起来。
步出酒吧,森一骑独行着。
虽已打定悄然离去、不想打搅母亲平静又幸福的生活的主意,但一想到这也许是他们母子俩最后一次见面,他还是忍不住情绪低落惆怅。
“一骑!”
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他陡然一震。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第二声“一骑”清楚的传进他耳里。
他缓缓的、不确定的转过身子,看见她站在店门口的身影。
虽然相隔十数公尺,但他们的视线迎上了。
不知为何,他明明观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确定她现在正流着眼泪。
突然,她朝他跑了过来,而他也本能的往前走了几步,直到他们相距不到一公尺,他停下脚步。
她的眉心及脸上的线条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跳动着,眼底、脸上满是泪水。
“老天爷,你……你是……”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挺的男子,郑绫声线颤抖得厉害,“你是一骑,是森安三郎跟我的孩子吗?”
他本打算就这么离开,不给她带来任何困扰及麻烦的。
“很抱歉。”他弯腰一欠,“给您添麻烦了。”说完,他打直腰杆,视线微微往下的看着她。
她微抬着头,用难以置信、夹杂着欣喜若狂及内疚感伤如此复杂情绪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并不希望影响您的……”
话未说完,郑绫已扑进他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胳臂,像个孩子般放声哭了出来。
他一震,手足无措的看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郑绫哽咽难言,“妈、妈妈对……对不起……”
他楞了几秒钟,慢慢的抬起手,轻轻地搭住她颤抖的肩膀。
“一骑,我、我对不起你……”郑绫将脸埋在他胸口,掩面痛哭。
她的哭声让他揪心,因为他不是为了看见她痛苦而来的。
他只是想见她,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只是想……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叫她一声妈妈。
“感谢老天,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她努力的想让心情稍稍平复一些,但徒劳无功。
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却没想到他竟会寻上门来。
“我的儿子,妈妈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妈……”他有些艰涩地喊出声,“妈妈……”
听见他喊她一声妈妈,郑绫猛地抬起头,惊喜的看着他。
他蹙眉一笑,轻轻的捧着她的脸,以指月复抹去她的泪水,“妈妈,我刚才说了,只要您幸福,做儿子的就会为您感到高兴……”
闻言,她眉心一拧,欢喜的泪水再度滑落。
“一骑,我的宝贝儿子……”伸出双手,她再度紧抱着他,“刚才看见签帐单时,我还以为自己终于因为想你而疯了,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昨天不跟我相认,今天也不……”
“妈,”他无奈笑叹,“我不想打扰您的生活,您已经再婚了,不是吗?”
她抬起泪湿的眼验,“孩子,就算我再婚八百次,也抹灭不了你是我儿子的事实。”
“如果您的生活因为我的出现而有变化,我会……”
“我亲爱的儿子,”郑绫捧着他的脸,慈爱的注视着他,“你一点都不必担心,我从没对谁隐瞒过我的过去及你的存在,我相信我的先生及继子继女们,都会因为我们重逢而为我感到高兴。”
他微怔,忧疑地问道:“真的没关系吗?”
“一点问题都没有,儿子。”她摇头一笑,“事实上,我真希望你能跟他们见上一面,他们总听我提起你的事……”
知道母亲没忘了他,而且也从没隐瞒过他存在的事实,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欣慰。
他不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而是被母亲深深思念着、爱着的孩子。
“一骑,我的一骑……”郑绫抚模着他的脸,细细的端详着他,眼底是满满的欣慰及骄傲,“你已经长大了,已经变成一个好男人了……”
“妈……”正想给她一个拥抱,他眼尾余光瞥见的是一辆从路边的停车格滑出来的金龟车。
当它开到灯光较亮之处,他吓了一跳。
那车型、车体颜色及车牌号码……老天,他简直不敢相信那竟是景颐的车。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而她又急着想……
难道她……瞬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他轻轻拉开母亲的手,本能的跑上前去。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干了这种愚蠢到没药医的事情——跟踪他。
她觉得自己愚蠢、可悲又可笑,更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他明明就只是在捉弄她,她为什么还在意得快死掉?
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以欺负她为乐,而她竟深陷在他“我喜欢你”的玩笑里。
她到底想怎样?一定要看见他深深思念着的那个女人,她才会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吗?
但,她要事实做什么?她根本不必在意,根本不该喜欢上他。
苞踪他是愚蠢到毙的决定,待在这里不走,只为亲眼证实什么,更是笨到令人发指的行为。
不行,她不能让自己沉沦在这样的矛盾里,她得走,得立刻离开。
忖着,她将于往钥匙处一探,还没扭转钥匙,却见他从那家名叫“绫”的钢琴酒吧走出来。
他想见的女人在酒吧工作?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有什么样的过去?
喔不,这一点都不关她的事,她根本不必往心里搁。
只是……明明就这么想,为什么心还是好痛?
可恶,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喜欢他?
他一个人朝路口的方向走去,那身影看来有点落寞。这令她不禁想着:他到底见到她了没?
昨晚他因为那个女人已经不记得他而喝得烂醉,还跑到她房间胡言乱语。今天呢?他勾起那个女人的回忆了吗?
而正当她这么想着,一个女人从酒吧里跑了出来,并加快脚步的奔向他。
从她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楚看见那女人的身形,她窈窕修长,衣着品味十分高尚。
他们两人面对面,女人似乎在哭,情绪非常激动。
坐在车上的她完全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能从他们的互动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觉得自己像怀疑丈夫出轨的人妻,单枪匹马的跑来抓小三。但话说回来,人家人妻还名正言顺,她是什么?
她根本什么都不是,居然还在这里瞎搅和!悲哀啊悲哀,她陆景颐为什么总是遇上这种心口不一的坏男人?
正哀怨着,只见女人扑进了他怀里哭泣,而他也轻轻的抱住了她。
这一幕,让她的心整个揪住。
她曾在他怀里哭泣,也曾被他轻轻……喔不,当时他把她抱得很紧。
总之她“尝”过他怀抱的滋味,她知道那是多么舒服又安心的感觉。而今看见他抱着“她”,她实在是……
天啊,她看不下去了,再不走,她真不知道自己还会看见什么。
发动引擎,她将车子从停车格驶了出来,踩下油门就要往街口而去。
但就在这一际,她惊觉到他已发现了她。
她觉得好丢脸,只想加紧速度“落跑”,怎知道他竟突然冲向了她的车。
“啊!”她急忙踩住煞车,吓得尖叫。“天啊……”她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有点喘不过气来。
砰的一声,她感觉引擎盖被拍了一下。
她缓缓的抬起眼,只见他站在车头前,一脸惊疑的看着她。
不知哪来的火气,她打开车门,跳下了车——
“你疯了吗?你想死吗?”她冲到他面前,“为什么要冲过来挡车?你有病啊?”
“你在这里干什么?”赫然发现她居然在这里,而且又鬼鬼祟祟的想逃,他既惊又疑。
“这条路是你开的吗?我不能进来呀?”她用蛮横掩饰心虚,以及……失落。
“小刺猬,你在跟踪我?”他实在不敢相信,但事实似乎就是如此。
像是被逮到了小辫子,她不禁恼羞成怒,“谁跟踪你!我只是、只是想来喝杯酒,不行吗?”
事情发展至此,森一骑完全能理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知道她确实跟踪了他,而原因无他,只因她喜欢他,而且吃了莫名其妙的醋。
他蹙起眉头,森忍俊不住的一笑。
“你笑什么?”她生气的瞪着他,“你差点儿就要被我撞成残废,还笑?”
“如果你把我撞成残废,可是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他说:“认真一想,这样也不坏。”
“什……”现在都什么时候、什么状况了,他居然还能说这种不正经的话?
“一骑。”这时,那女人走了过来。
看见“她”,她猛地一震。
这个女人就是他一直想见的“重要的人”?他们是……姊弟恋吗?
“你认识这位小姐?”郑绫看着眼前可爱得像是洋女圭女圭、却打扮得恍如小男生的景颐。
“嗯,她是我这次来台湾的收获之一。”一骑说。
“咦?”景颐一怔,候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在胡说什么?他居然当着“她”的面说这种话?
“收获之一?”听他这么说,郑绫很快的就意会过来。
她一笑,两只温柔的眼睛定定的打量着有点不知所措的景颐。
迎上“她”沉静又温柔的眸子,景颐更加的心慌。为什么“她”是这种反应跟表情?“她”一点都不在意吗?
她觉得自己好蠢、好驴、好糗……尤其是在态度从容、气质娴雅的“她”面前。
一转身子,她立刻想逃回车上。
“小刺猬。”
森一骑见她要走,连忙伸手拉住她,而她一个反手,啪的在他脸上击出声响。
她吓了一跳,因为她根本无意赏他巴掌。
未料会吃她一巴赏,森一骑先是怔住,然后无奈的一叹。
“我以为你只有刺厉害,没想到爪子也挺利的。”
她应该跟他道歉,可是又拉不下脸。
“你……是你自己活该……”她紧握着拳头,声线微微颤抖着。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他重新拉着她的手。
她用月兑他的手,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朝着他大叫,“这样很好玩吗?我是你来台湾时打发无聊的玩具吗?你够了,别得寸进尺!”
“打发无聊的玩具?”他声眉苦笑一记,“你不是玩具,是我喜欢的女孩。”
她瞪着两颗盈盈大眼,茫惑的看着他。
又来了,他又说了这种让她心动又心痛的话,而且是当着“她”的面。
他把她当什么?又把“她”放在什么位置?
想到自己居然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她真的很不甘心。
“我讨厌你,你比Tomo学长还可恶!”她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低着头,双手捂脸的哭了起来。
见她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森一骑跟郑绫都有点慌了。
“一骑,你这是干么,怎么把她弄哭了?”郑绫推了他一下,“快去哄哄人家。”
森一骑驱前,轻轻拉着她的手,“小刺猬,你先别哭……”
她大动作的甩开他的手,气愤又伤心的瞪着他,“我不是为了你哭!我是气自己,我气自己明明知道你不是真心,却还是傻傻的当真了……我真是笨,笨死了,呜~”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看着这样的她,森一骑既怜又气,无奈笑叹。
“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会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他一脸“我快被你打败了”的表情。“是我看起来很不诚恳?还是你领悟能力太差?”
什么?他还怪她领悟力差,不够聪明?
“森一骑,你不要太过份,我、我——”
“你在乱吃什么醋啊?”他觉眉笑叹,“你以为我身边这位漂亮的大姊是我的谁吗?”
难道“她”不是他的谁?“她”是他答应来台的原因之一,他为了“她”学中文,还因为“她”不记得他而喝得烂醉,若说“她”不是他的谁,谁信?
“小姐,她是我妈。”他说。
闻言,她眼睛一个嗔瞪,“妈?你会不会太瞎了?这位大姊才几岁,而且你妈不是住在白金台吗?”
“住在白金台的是我继母。”他一笑,“在你面前的是我亲生母亲。”
“……”她怀疑的看着正笑视着自己的“她”……
“我叫郑绫。”郑绫声线轻柔,“我是一骑的妈妈。”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半个台湾人。”他说。
她呆住。“她”是他妈妈?这不是真的吧?喔不,看来是真的。
这么说来,她真的出糗了?噢,她超想一头撞死。
“天啊,好丢脸。”她低头擂脸,懊恼又后悔。
“一骑,这位小姐真是有趣……”郑绫说。
“是啊。”他深深的看着他可爱的小刺猬,“有她在身边,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