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安西校长回来,易语戈上补习中心向他呈报整理好的暑期课程总结文件。虽然是伯父与侄儿的关系,但现在不住一块,两人都习惯在天行谈事情。
正值暑期课程结束,新课程开课还早的休整期,本应除了校工再无杂人,可办公室里却传来欢声笑语。走过时瞟一眼,不出所料是那几个老教师,因为太熟,几乎把补习中心当成了自家地盘,没事干时便会过来约几个住在邻近的退休老人在中庭打一场门球,打完顺道上来吹冷气喝茶。
除此之外四五名老面孔的学生也在,都是本市预订了整年课程的,抱着轮滑鞋穿着护膝,估计也是刚利用完下头的篮球场地,此刻正围着少数几个没有安排活动的正职老师聊天。
“老师,”他听见一个小女孩问,“好多老师都去玩了,你怎么天天还往这跑?”
“呃……”那个年轻的女老师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因为我没想过要去哪里旅游啊,再说我签的合同是长聘的,下个学期可能要分担一点接待咨询方面的工作,过来多看看也好。”
“哈,老师你好敬业哦,像孙小蕊,说要减肥天天拉我们过来学轮滑,还不是想多瞅几眼附近来玩轮滑的帅哥!”另一个小女生开始吐同伴的槽。
易语戈没兴趣再听下去,径直推开将暑气隔绝彻底的拉门,到自己办公桌取文件。
“小易,你也来啦,过来喝柚子茶!”那边将几张桌子拼到一块的老教师们热情邀请。
“不了,校长找我有事。”他头也不抬地答,找到文件,起身时对上一堆小女生投来的好奇目光,其中一道很快就缩了回去。不知是不是被从门口卷进的热气影响,女圭女圭脸的女老师颊边有层淡红。
易语戈只当没看到地走了出去,顺手关上拉门。
在校长室里见到伯父,先问了大堂哥的近况,得到的回答是还是老样子。补习中心的事情没费多少时间就交待完了,大伯父顿一下,突然说:“你和叶?最近怎么样?”
易语戈闻言抬眼,大伯父脸上并没有特别的神情,隐在眼镜后的双目看不出情绪。
他皱起眉,“小?说了什么?”
“她没说什么,只是我昨天碰到她,看她的样子不大有精神。”
易语戈哼了一下,不置可否。他带女友回老宅见过亲戚,两家都是同个圈子的人,常有走动,叶?找大伯父哭诉也是正常。否则伯父昨天才回来就遇上他女友,哪有这么巧的事?
“叶?各方面都行,两家都挺看好你们,不要因为一些无谓的坚持伤了和气。”伯父说,“我说过,你可以自由选择以后的路,这里并不一定要由你接手。”
“我知道,”易语戈淡淡地道,“我会再找她谈的。”那之后两人又见过两次面,结果仍是不欢而散。
他没再说什么,朝伯父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开,在门口却被他叫住了:“语戈,你在生什么气?”
他生气,因为这是两个人的事,他不喜欢叶?擅自将别人牵扯进来,尤其是大伯父。
他讨厌被人试探逼迫的感觉。
没有回答,易语戈不做声地合上校长室的门。
在走廊的转角处差点被人撞上,对方吃了一惊,随即有些多余地解释:“啊,学长,我正要找校长拿下学期的课表呢……”
易语戈看也不看她地径直走过。
他不久就要回国外工作的研究所,虽然决定结束那边的工作回来定居,最多半年便转回,但出行准备仍要花点时间。理科组的事情照例转交给另一位资深的长期老师,不过隔个一两天又会习惯性地到天行转转。几乎每次都会碰见安允蕙和把办公室当成了康乐中心的老教师们,他并不进去,有时就算知道对方也看到了他,却只当不知。
出发前一周,终于被一个马姓老师逮住。
“小易!”有些年纪的资深女教师在门球场旁拦住他,“你要回研究所了是吧?怎么不说一声,让咱们给你开个饯行会?”
“不用了,这次只去半年,很快就回来了。”
“你哪一回不是离开半年,寒暑假又回来帮忙的?我们哪一次又落下你的饯行会了?”马老师不由分说。
说是给我饯行,好像每次都是你们找地方开心,我只是负责过去买单而已吧?易语戈不禁想,却也没有再坚持,“好吧,时间地点您来决定,我到时过去就是了。”
“包在我身上!”女老师很剽悍地一拍他的肩,“不要尽让我们这些老家伙玩哪,你那头也带几个年轻人来,别告诉我你没有想聚一下的朋友。”
有吗?易语戈想了一下,朋友倒是有几个,不过还是别带去好了……省得丢人现眼。
他用不着费心思去回答马老师,因为对方已乐颠颠地跑回球场了,大概是去商议怎么敲他这个冤大头一顿。
易语戈笑一下,越过中庭走出补习中心。他不讨厌这群爱管他闲事的老头子老太,家里长辈虽多,对他总是有些客气的,不像这些人把他当自家小辈似的不时教训欺压。
当晚便接到女老师的电话,很迫不及待地把饯行会定在次日,问玩什么,答曰开房打麻将,易语戈想着“果然”挂了电话。
次日他开车到对方说的娱乐城,老教师们都已摆好了架势,席上还有几张不认识的面孔,估计是某人的麻友。
马姓教师发来短讯,说是在买礼物,要大家别等她先开打,易语戈抬头看看早已杀气腾腾的几桌战局,深觉她太过多虑了。
他不打麻将,在沙发上坐了会,干脆出去抽烟透气。娱乐城建在行人稀少的街上,比邻的尽是高级会所,因为来这里的大多是有车一族,自然不需与其他店面挤在热闹的商业街。后头靠着一条长长的坡道,虽然只供机动车行驶,两旁却种了一片秀美的观赏竹。
易语戈站在掩映于中延下坡道的石阶上层,望着脚下汇成光流的车灯,想起这条车道一路驶下就是处于郊区的中学校园。每周五学生离校的日子,校门外接送的私家车便会排成长队,但他宁愿乘校车,每次都是到这里下车,塞上耳麦坐在几乎没有行人的石梯上等待天黑。
并不是特别想回老宅子,因为周末时散于三姑六婆家的堂妹们大多也会回去,他嫌吵。这个家族的男性似乎都有一副好头脑,女子则资质平平,他中学时没少接下姨婆们的请托,为哪位堂妹“有些问题”的理科“想想办法”通过,结果便是堂妹们都有些畏惧这个对人对己都要求严格的堂兄,而他则不明白她们脑袋里都装了什么。
不期然想到某个与堂妹们很像的女子,他顿了一下,抛开脑中影像转身回去。
在电梯前竟碰上拎了大包小包的马老师,一手还拽着一个人,见了他气呼呼地叫:“好你个小易!让你带朋友来你不带就是,竟连安老师都没叫上,若不是我要她陪我买东西人家还不知道呢!”
被她拽着的女子很是尴尬,“那个……学长大概也没想太多吧,再说我今天也有其他事……”
“不行不行,好歹要玩一玩再走,瞧你还叫他学长呢,这家伙呢?哼!”马老师横眉竖目地瞪过来。
易语戈却没看她,睇了一眼微低了头的女子,不说话。
乘电梯回到硝烟弥漫的麻将战场,女老师打开超市袋子,原来是各式各样的零食,据她说是去买饯行礼物顺便购物再顺便抓上的,除了酒可以直接叫,零食的分量当宵夜绰绰有余。
一如两个月前的欢迎会,玩得最high的是这群平均年龄都上了五十的老头子,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长沙发上,中间隔了老远距离,谁都不说话。
纵使不看,易语戈也知道沙发另一头的女子在坐立不安,如果会打麻将的话,她大概更愿意上场让人宰割,也好过与他坐在一起尴尬地沉默。他无意打破这片沉默,所以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别处抽烟,反正此时室内已是乌烟瘴气,连平日最正经的某个男老师都high得为一元钱拍桌了。
几圈下来,身为主办人的马老师形势大好,小赚一笔,她红光满面地收完各家钱,这才记起今日的主角是谁,于是喊停,拉了几人下场敬酒。
“不了,我还要开车。”易语戈瞪着突然一齐伸到面前的几个杯子,脸都黑了,非常干脆地举手告饶。
“小易最没意思了,尽会扫兴!你瞧我这老太婆都顶着高血压喝了几口!”马老师豪迈地一拍胸膛。
易语戈睇着她满脸的红光,道:“您别担心,看样子大家绝对能喝上你的九十大寿的寿酒,到时你要我喝几杯都行。”
对方哈哈哈笑了一通,没给他骗过去,“不成,你今晚就得喝,大不了让小安开车送你!”
易语戈闻言,微不可察地一顿。
“那个……马老师,我正想跟你说呢,”安允蕙在此时怯生生地插进话来,“我真的有事,不能再待了。”
“什么呀!”女老师垮下脸来,不满地道:“你俩还真会扫兴!”
“老马,快过来,老王被我们打下场了,你快过来补缺!”某桌上一声大喊,及时将两个年轻人救出危难。
安允蕙暗吁一声,站起对其他正围在矮几旁啃酱香凤爪的女教师道:“你们慢慢玩。”
几人回以她含糊的应声和挥动着说拜拜的鸡爪。
“学长,我先走了。”
近似蚊蚋的低语,也没看他是否听到,她便匆匆离开。易语戈没抬脸,只是在女子走后,才睇一眼轻轻掩上的房门。
靶觉那个背影,好像在哭泣。
又坐了一会,几桌战局正至酣处,他这个名存实亡的主角消失应该也不会有人理会了,易语戈便出了房间,到柜台先结账,顺便请柜台小姐过段时间提醒一下那群老家伙别玩得太晚。
径直取车回到住处,刚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手机便响了,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号码。他犹豫一下,按了接听键。
“学、学长……”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明显地紧张,“你已经回家了吗?”
“……对。”
“能不能下来一趟?我拿错你的东西了。”
易语戈闻言走到窗边挑起窗帘一角,对街的楼下隐约有个小小身影。
他不记得有遗落什么东西,可还是答她:“我知道了。”
身上的衣服其实可以直接下楼,但他不想穿着睡衣见那个女人,仍是换了出门的衣服才坐电梯下去。
“对不起!”女孩一见到他便拼命地道歉,“马老师让我帮忙提买来送给学长的东西,刚才稀里糊涂地就带了出来。”
“嗯……”易语戈接过她递来的袋子,并没有兴趣去看,“你又折回去了?”
“是啊,这才知道学长已经走了。”
“……用不着跑一趟,其实可以打电话让我改天再到补习中心拿的。”
“因为,”女子顿了顿,“不是很清楚学长什么时候走,怕你没时间……”
是吗?他连离开的日期都没告诉她?
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