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欣。”
飘入房内的男人嗓音徐缓优雅,佟海欣不用抬眼就知道这道温柔男嗓的主人是谁——
彼斯朋。
她方才还读着他的报导、看着他画作的顾斯朋。
她从八岁起就认识他,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一个年头的顾斯朋。
全世界只有他如同她母亲般唤她“欣欣”,兴之所至时,他甚至不要命似地唤她“Sweetie”。
“欣欣”,甜心,“Sweetie”。
她不只是强悍到不够格被任何男人称作甜心,更从来都不想当谁的甜心。心情极度恶劣的此时,佟海欣对他促狭似的称呼只有越发讨厌。
“好了,你现在看见了,我没有在哭,你可以走了。”佟海欣彻头彻尾地白了顾斯朋一眼,话音才落,便一脸不耐烦地走到躺椅上坐下。
即便眼前的男人是近代画坛上不可多得的才子,修长身形俊美英挺,腮边微带着新生胡髭的脸庞神情慵懒落拓,有股说不出的迷人颓废,她仍无心欣赏。
彼斯朋好笑地瞅了佟海欣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身上的长大衣月兑下,挂进玄关处的壁橱里,优雅地走到她身前落坐。
他当然知道佟海欣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语是从何而来,她是在回答他方才电话中调侃她在哭泣的戏谑问句。
几个小时前,他为了几日后即将展出的画展回到台北,甫归国,才刚下飞机,便兴高采烈地拨了通电话给佟海欣。
佟海欣说,她的偶像剧刚杀青,正收工,她累了,她要在这间饭店留宿。
她浓浓的鼻音听起来不是倦意,倒象是哭不出的哽咽,那冷静话音中微乎其微的细致表情,即便他不是一个善感细腻的画家也听得懂。
“学妹,你应该学着对你载誉归国,并且超过半年未见的学长稍稍表现一些欢迎。”顾斯朋饶富兴味的眸光紧瞅着身前喝着伏特加,在杯缘抹盐巴,咬着柠檬片的佟海欣。
他从没见过她一个人喝闷酒,而且还喝得这么狠!浓度超过40的烈酒净饮?舌忝盐巴咬柠檬片?她真是好样的!
“你从十六岁时就不是我学长了。”佟海欣将视线从窗外湖景上拉回来,悠悠地望了顾斯朋一眼,语调懒洋洋地回话。
她读的是普通高中,顾斯朋读的是职业学校的美术科……学长,怎么会是呢?他早就不是她学长。
柄中国小的学长也算是学长吧?算了,顾斯朋懒得与佟海欣争论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好好好,不是学长就不是学长,随你怎么说。Sweetie,江慎远呢?”顾斯朋眼神狐疑地在房内转了几圈,又接着问道。
他今天之所以出现在这里,除了因为佟海欣听起来在哭之外,还有,为什么佟海欣今天是一个人?
江慎远是顾斯朋高中学画时的同学,他离开台湾至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就读之后没多久,江慎远便与佟海欣交往了起来。
江慎远明明也对佟海欣的家庭状况略知一二的,既然知道女朋友母亲离去的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又怎么能够在这个女友总会特别难过的日子里放她一个人?
“我也不是你的Sweetie。”佟海欣浅含了口酒,又轻咬了片柠檬入嘴里,没有回答顾斯朋的问题。
她被湖景夜色辉映着的脸庞浅浅染上窗外船只忽明忽暗的闪烁灯光,口吻象是要刻意划开界线般的疏离。
Sweetie也不行?
“OK,好,青梅竹马?邻家小妹?随便什么都行,你的男朋友江慎远呢?”他们甫开始当邻居时,他十岁,她八岁,就这么一路当到他二十,她十八,足足十年的邻居,总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
“分手了。”
“分手了?!为什么?”他一直以为他们感情很稳定。
“你有那么多问题,何不留着去问你另一位青梅竹马与邻家小妹?”佟海欣说得平淡,连眼都没抬。
既然顾斯朋老爱攀亲带故,与他同样是邻居,她的妹妹佟海音也称得上是他的青梅竹马,他为什么老是来烦她?
总之,佟海欣是铁了心不回答他的问句就是了?
彼斯朋的笑声顿时在房内低低扬漫,望着佟海欣的眸光悠然转柔。
“欣欣,你真的很难缠。”口吻中疼宠的成分竟比抱怨多了许多。
彼斯朋伸出手,指尖滑过她肩上长发。
她的头发似乎比他上次见到时长多了?又或者,长的不是她的发,而是他如藤蔓般紧紧攀爬在心头的思念?
为什么每次见到佟海欣总会觉得她比记忆中更美丽?她冷凝倔强的瞳眸总是散发着一股目下无尘的孤高傲气,难以亲近,却无比迷人。
他好爱她,一直以来,就只爱她。
佟海欣不着痕迹地将顾斯朋搁在她肩上的大掌拍掉。
“那就别来缠我。”她淡淡地望了顾斯朋一眼,然后措手不及地拿了块柠檬片塞进他嘴里。
彼斯朋放声大笑,然后不修边幅地将那块柠檬片连皮带籽地咬碎吞下。
佟海欣醉了,他知道。
她会开始有些小女孩似的调皮举止,眼神会比平时更迷离诱人,唇边的笑容也会比平时更绝艳甜美,再过些时候,她会开始多话。
她会成为他记忆中绝大部分的佟海欣热情、明媚动人且阳光开朗。
那是十四岁之前的佟海欣,母亲尚未离去的佟海欣,还没紧紧勾动他心弦、扯动他心疼的佟海欣。
然后他想起自己曾经有多么想一生一世照顾她。
他想起当他知道她与江慎远交往时那份既惊讶又懊悔的心情。
他气自己人不在台湾,气自己没有早点向佟海欣表白,气江慎远是他最好的朋友,气他只能无奈地要江慎远好好照顾欣欣。
如果,此时佟海欣身边的男人已经离席,他很乐意随时入席。
“欣欣,等我一会儿。”
佟海欣还搞不清楚顾斯朋要她等他什么之时,他便已经旋身走出房门。
半个小时后,顾斯朋回到房内时,手中多了一朵与他画作上相同的艳红色长茎玫瑰、一个四吋左右的提拉米苏蛋糕,以及一瓶与她方才喝的一模一样的伏特加。
佟海欣微微偏首,望着他的美眸盈满困惑。
“欣欣,为我过生日吧!”顾斯朋为仅有一根的蜡烛燃上火光。
他刻意不说为她过生日,而是选择说为他,佟海欣哪里会不明白他用上的机心?他就是存心要让她无法拒绝。
今天是母亲当年离去的日子,是她的生日,也是顾斯朋的。
虽然相隔两年,她与顾斯朋仍然拥有同一个诞生纪念日。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过生日了,是从他们都长大之后?还是从她与江慎远开始交往之后?
她早就忘记了,为什么顾斯朋偏偏要挑在这个时候提醒她,他们曾经有过的亲密?
“小朋,你好阴险……”是微醺的缘故使然?佟海欣不自觉唤出小时候对顾斯朋的称呼。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唤他了,从她十六岁开始,还是十八岁?
这又是另一个难解的谜,他们两人的从前好近,又好远,像一团缠得乱七八糟的毛线球,她从来都看不清也弄不懂。
只要是有关于她与顾斯朋之间究竟是谁疏远谁、谁撇下谁这些问题,即便是她完全清醒时她都毫无头绪、无法回答,更何况是意识昏沈,朦朦胧胧要醉不醉的现在?
彼斯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熄灭了房内灯光,搞不清楚是恶作剧还是真心诚意地,径自拍手唱起往年他们年纪小时,总爱学港片中笑闹唱起的粤语版祝寿曲。
明明应该是个很惹人发笑的场面,偏偏顾斯朋脸上的表情再认真不过,那份得天独厚的柔煦男嗓徐徐唱来,竟然还有股让人哭笑不得的万般缱绻。
她一定是真的醉了,否则她为何想哭?为什么她有种顾斯朋知道她每年的生日都会感到特别寂寞的错觉?
佟海欣拿着那朵红色长茎玫瑰,怔怔地望着顾斯朋发愣。
“许愿啊。”顾斯朋煞有其事地许完了自己的愿望之后,轻推了推佟海欣手肘,低声催促。
佟海欣将视线移到燃烧中的蜡烛烛身,不知道又走神了多久,终于,在看见蜡烛上的第一滴艳红烛泪落下时,她听见自己缓缓开口
“小朋,你的画里为什么从来没有女人?”真是醉了,否则她便不会问出如此露骨的对白,彰显出她心中对顾斯朋的太多在意。
有一瞬间,顾斯朋以为自己听错她的问句。
他曾以为佟海欣从不关心他的画,更不知道他的画里有着些什么。原来,她知道,他发表的作品里,从没有女人。
心头忽地急切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情绪,难以言明,顾斯朋偏首静静地瞅着她,黑眸一沈,藏起某种深邃情绪。
他只花了两秒钟便选择保持沈默。
他付出太多,无法在一个毫无预期的状态之下,承受可能被她拒绝的伤害;更怕他此时终于鼓起勇气说出隐瞒多年的心意,隔日酒醒之后通通被她忘记。
他想望了她太久、强迫自己放弃了她太久,久到他笨拙到不知道该如何在此时亲近。
那么多年以来,纠缠了自己大半生的感情,他怎么能简单用几句话说明?即使他想向她坦白,也得挑个她神智清醒的时刻。
“北京没有我想画的女人。”顾斯朋唇边勾起微笑,只能回答得如此不着痕迹,且避重就轻。
是呀!这就是答案,她知道的,北京没有他想画的女人,她知道他唯一画过的女人是谁……
她明明知道的……那她为什么还要问?
她没有醉到完全人事不知,理智却远远无法驾驭情感,想也不想的问句莽撞撞地便冲口而出。
佟海欣突然感到十分沮丧。
沮丧到足以令她想起,上次同样也感到如此灰心的时刻。
于是她终于想起她与顾斯朋的从前了。
那段她总是因为工作忙碌,或是任何原因不愿意回想的从前,在她倍感脆弱、且又被酒精侵蚀了大半神智的此时,朝她狠狠反扑。
她十四岁,而顾斯朋十六岁时的从前,缓缓回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