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卧病床上的女子脸色苍白,原本红润的脸颊和粉唇失去了原有的活力色彩,紧闭的眼映照出眼下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据目击者描述,车祸的发生肇因于女子为了闪避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的一只流浪犬,车子突然向旁偏转打滑,撞上了一旁的护栏,冲击力道之大,让女子当场昏厥过去。
医生说手术过程很顺利,肋骨骨折,肺脏挫伤,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幸好及时送医急救,并没有因时间拖延而加重伤势,是不幸中的大幸;至于是否还有其他的后遗症,还需要再观察个几天。
看着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的女子,古卓也心中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怜惜。拨开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娇弱的脸庞此时尽是一片惨白,一向爱笑的唇无力的紧闭着,长卷的睫毛覆盖在眼下,让她看起来脆弱不已。
以为不熟识的影像此时此刻却又是如此清晰,只要闭上眼,就会闪过她带笑时嘴角娇俏的梨涡和一双会说话的水灵大眼。他们应该是熟悉的陌生人不是吗?那为何自己可以将她印刻得这般清楚?
结婚两年多了,夫妻俩见面的次数却是寥寥可数,就如当年黎恩给她的承诺,逢年过节必会去拜见老人家;而他们见面相处的时间也就只有结婚之初的一个月及后来的“逢年过节”。
对于这样的相处模式,古卓也并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当年除了跟岳父的协议外,他跟黎恩也有秘密协定,两人各过各的生活,谁也不干涉谁。
而不管当时立下协定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他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第一次见到黎恩,是在一个阳光晴朗的午后,古卓也带着一群育幼院的小朋友去参加县府举办的写生大赛,对画画一窍不通的他也只能选择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翻阅手中的商业杂志打发时间。
蓦然,他发觉有一道目光毫不避讳的打量着他,原不想理会那道直视的目光,仍自顾自地看着杂志,不过那道视线的主人显然不打算轻易接受这种无言的拒绝,直接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蜜色却细致的手,对他展现友善笑脸。
“嗨!你好,我叫黎恩。你可以当我的模特儿吗?”
迸卓也抬头看着女子露出洁白贝齿的甜笑,一双清澈大眼含水般的凝望着他,嘴角的梨涡让她看起来娇俏又可人,有如一颗多汁的蜜桃。
见他一直没有反应,只是面无表情打量着她,黎恩有些小抗议的提醒他:“我的手有些酸耶!”
迸卓也顿了一下,终于伸出手轻握了那娇女敕的柔荑。
“古卓也。”简单礼貌性的一句自我介绍,说明了男子是个不多话的人。
“我最近迷上人物写生,你可以当我的模特儿吗?”再次提出了要求。
女子身上侧背着一个大背包,手中拿了一本画册及炭笔,身穿简单的白T加上破旧牛仔裤,半长的头发自然地披在肩上,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淡笑,看起来单纯得不像是有什么目的;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兴趣接受她的请求。
“很抱歉,我不太习惯被陌生人一直盯着看。”古卓也委婉拒绝了。
“怎么会是陌生人呢?刚刚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你是古卓也,而我是黎恩。”
迸卓也很想摆出惯有的冷落脸孔让她知难而退,但显然对这名叫黎恩的女孩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她打开画册,递给了他。
“你放心,我没有什么其他目的。这是我的作品,我最近画一系列人物当作毕业展的展览品。”
见古卓也一点接手的意愿也没有,黎恩蹲,将画册放在他的膝盖上,自动自发的翻着画页,完全无视他错愕的表情。整本画册如她所说的,是一系列人物,弯驼着背的老妪、扛着水泥袋的建筑工、市场内叫卖的摊贩以及骑着三轮脚踏车的孩童……每张画作栩栩出生地刻画出人物的表情,传神得就像是用相机记录的照片般,显示出女子的绘画功力一流。
“姐姐,你好厉害喔,画得好棒。”
绑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旁,跟着看着翻动的画册,眼里闪烁着敬佩的神采,目光若有所盼的看着黎恩。
“叔叔,我想画玫瑰花,但却怎么画都画不好,我是很想请叔叔教我啦,可是叔叔好像画得比我还要差。”
小女孩的直言让黎恩笑开了脸,古卓也却是一脸无奈。
“叔叔,你认识这个漂亮的姐姐吗?”
迸灵精怪的眼神来回打量着两个大人,最后定在古卓也的脸上,想也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古卓也有些认命的回道:“刚认识。”
“这样啊。那可以请姐姐教我画画吗?我画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不断的强调,以表达自己真的很认真在作画。
“但就是画不好,如果姐姐教我的话,我一定可以画出很漂亮的玫瑰花。”
不等古卓也回复,黎恩主动开口:“可以啊,不过……”笑看着眉头开始有些紧皱的男子继续道:“姐姐最近要交一份很重要的作业,需要你的叔叔配合,但是他真的很不听话,怎么办?这样下去姐姐就必须再去找其他人,这么一来,根本没有时间可以留在这里教你作画……”口气很无奈。
“叔叔……叔叔……”小女孩撒娇的抓着古卓也的手臂,甜甜的小嘴亲了亲他的脸颊。“叔叔不是说最疼小婕了吗?你就答应配合姐姐,让她交作业,这样姐姐就可以教我作画了,好不好嘛?”
暗黑深邃的眼神盯着黎恩人畜无害的笑脸,被盯视的她却是一脸无辜状,跟着小女孩在一旁有样学样的用一根小指头戳着男子的手臂喊着:“好不好嘛,叔叔?”
小女孩噗哧一笑,一大一小就这么用着小狈般汪汪的眼神望着他。
“头痛”两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古卓也此刻的感觉了,荒谬才是他最真实的感受。小婕才八岁,任何撒娇的举动在她这个年龄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这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但显然应该已经二十几岁的女子竟也做得毫不扭捏,古卓也的嘴角不自觉地微扬。
“叔叔笑了,他答应了!”
大女孩伸出手掌,小女孩见状,很有默契的用自己的手掌击向大张的掌心,开心得蹦蹦跳跳,好像刚完成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任务一样。
“要画我可以,但我只能给你三十分钟,这是我的极限。”
“三十分钟好像短了点耶,一个小时好不好?叔叔。”
这一声叔叔!一向不大喜欢陌生人近身的古卓也,不知为何,竟也不讨厌黎恩用她比一般女子沙哑低沉的嗓音戏谑的喊他叔叔,反而觉得很有趣。但,有趣是一回事,要他坐着不动,任人盯着一个小时作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光想像主让他有些后悔答应这件事。
“不行,就三十分钟,再多一分钟都不行。”坚决否决掉一个小时的要求。
“叔叔是个小器鬼。”黎恩不满的指控。
被指控的人一点也不以为意的恢复了原有的冷漠表情,继续翻着他的杂志,只有那低头带笑的眼眸泄露出他的情绪。
“姐姐,快来快来!先教我画玫瑰!”
小婕拉着黎恩,催促的带着她往旁边的绿地走去。
她仔细的教小女孩如何用简单的线条描绘出玫瑰的形体,一旁其他的同伴也好奇的凑过来观看。
“哇!姐姐好厉害哦,可不可以也教我?”
“我也要我也要!”
黎恩一一耐心教导小朋友们简单的绘图技巧,每张专注看着黎恩的脸上满是崇拜,坐在一旁的古卓也不大专心的翻着杂志,视线老是不自主地往坐在一群小人儿中间的女子身上飘去,一个甜得有些恼人的女孩。
这些育幼院的院童只要三餐能够温饱、有书可读,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了,即便对于绘画或其他事物感到兴趣,也无法像正常家庭那样可以送他们去学才艺。就算再有天分,育幼院根本没有多余的经费去满足基本生活以外的需求,只能靠自学或学校老师给予指导,因此也难怪他们会对黎恩这般的信服。
从这些小朋友身上,古卓也看到了以往的自己。他是一个弃婴,一出生就被父母弃置在育幼院大门口,幸运的被善心的院长捡回收养。
小时候的他曾一度非常痛恨父母的离开,为什么别人有的,他却没有?心有不甘的他叛逆到打架滋事跷课,把一切不满的情绪发泄到那肢体的打斗上,总觉得只要身体够痛,心就比较不那么痛苦了。
然而那样做的结果却只为自己带来满身伤和不良少年的恶名,还差点被迫转学,但心中的黑暗并没有因此而拨云见日,反而将他推入无底的深渊。
院长的一句话点醒了乘张不驯的他。
“你要让父母离弃的阴影影响你一辈子吗?你觉得他们值得你牺牲自己的人生,埋葬掉可能不同于现在的未来吗?你想要这样的人生吗?”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是啊!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沉沦在那种可笑的悲剧人物轮回里?那不是他要的人生。
从此以后,他付出比以往要多好几倍的努力,把那几年没有好好念的书补了回来。
上了高中后,他一边读书一边兼差养活自己,最后如愿考上大学,还以优秀的成绩直升学校的研究所,并拿到全额奖学金;不过,他却自愿放弃了这项殊荣,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那就是努力嫌钱买下育幼院所在的那块地。
书以后可以再念,但买下育幼院院童的安身处却是燃眉之急。
育幼院的地是向人承租的,每十年一签,原本的地主过世后,将地过户给自己的儿子,对方嫌承租的租金太便宜,打算将地卖掉,但又碍于原本签定的合约尚未到期,所以只能暂不动作。
但合约的期限只剩一年,眼看就要到期了,到时育幼院将何去何从?努力了这么多年,他虽小有积蓄,但跟庞大的买地金额比起来,甚至还不及三分之一;如果再给他二年,他一定办得到的,依他的能力,他有自信可以办得到,但对方却不愿等待。
一想到此,古卓也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阴郁。从小在育幼院生活,让他尝尽了人间冷暖。这世间善心的人绝对不在少数,这也是为什么育幼院能够支撑下去的原因;但相对的,以身份权势论人品的也大有人在。
“嘿,你怎么了?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一只温柔的小手轻拍他的脸,打断古卓也的回想;对方爱笑的眼眸此时有些担忧的望着他严肃的表情,莫名的有一股暖意流进了他有些干涸的心田,心不自觉地起了陌生的颤动。
“不会是因为我一直喊你叔叔,所以你不开心了吧?那好吧,我就改叫你……”古思了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称呼。“叫你好也人吧。”
好也人?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怪称呼?实在听不出来有比叔叔好到哪里去。
“因为你答应让我画你,所以你应该是个『好人』,而你的名字里有一个『也』字,所以叫你好也人,很适合吧?”
迸卓也倒真的希望自己是好野人(有钱人),这么一来,就不需要为了买地的钱伤脑筋了。想到此,眼色又是一黯。
“你真的很不开心吗?你等我一下喔,只要一下下就好。”
说完之后,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跑去,留下一头雾水的男人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饼了几分钟,黎恩有些气喘吁吁的往他奔来,将手中的大声公往他手中一塞,古卓也莫名所以的看了眼因奔跑而脸色微红的女子。
“不开心的时候要把心里的话大声喊出来,心情就会服爽很多。”
“在这里?”
望了一眼四周不算多、但也不少的人潮,古卓也自认没有勇气在一群人面前上演所谓向神父告解时才会毫无保留宣泄心中想法的戏码;更何况他一向不是个会对人掏心掏肺的人,要他毫不保留的在人前说出心里的不快实在太为难他了,就算要做,也应该要去深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才适合吧。
“就是在这里啊,快啊!”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黎恩拿过他手中的大声公大喊道:“可恶的臭老头!不要拿我心爱的事物威胁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此话一出,原本有些吵杂的四周顿时安静到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那个高声呐喊的女子身上。无视周边人们惊讶的目光,黎恩继续大声喊着:“我要自由!不要绑住我!”
“姐姐,好好玩,我也要玩!”
小婕跟同伴开心地围着黎恩抢着争取下一个发言权,天真的以为这是什么新型态的游戏。
顺手把手中的大声公转给一群兴奋的小表们,黎恩转向一张有些哭笑不得的酷脸,原本有些严肃的表情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解的神色,不过,看起来心情已恢复不少。
“既然你不想喊,那我可以开始画你了吗?”
迸卓也无可无不可的放下手中的杂志。
“我该怎么做?”虽然答应当她的模特儿,但对于模特儿该摆什么姿态、做些什么,他一点概念都没有。
“你什么都不必做,跟平常一样放轻松就好了。绘画不是拍写真,并不需要太多不必要的装饰,只要真切的表达所绘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