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凌飞嫣起了个大早,吩咐鲁儿去聚锦斋取了银子后,她就坐在书房里开始记账,除去─些必要的支出,尚有些盈余,她好好规划了这笔钱的用途,仔细地全写在账本上。
她可以拍胸脯保证,这本账簿里记下的每一文钱都物尽其用,花在刀口上,何年何月何日出了哪笔钱,用途为何,在账本的第几页,她可是一清二楚。
写完最后一笔,她将毛笔搁在砚台上,待墨迹干透,便盖上账本。
“小姐,莫公子来了。”鲁儿拉高嗓音在门外通报。
她的动作一顿,脸上立刻浮现笑容,但她的语气依然平稳,“请他在前厅稍待片刻,我这就来。”
将账本锁好后,她用最快的速度奔回房间,对着铜镜整理仪容,在脸颊和小嘴上抹了些许胭脂。
“会不会太红了?”这样好像太明显了!她赶紧用巾帕擦掉。
双手摀住小脸,她有些羞恼。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呀?少连是从小就认识的,怎么每次见他,总是掩不住欣喜?
她拍拍绯红的双颊,等情绪冷静下来后,她缓步走出房间。
沿着蜿蜒的花廊,走过铺着鹅卵石的小路,她来到前厅,才刚跨过门坎,就看见娘坐在主位,拿着茶杯装样子,不时偷瞄坐在侧位的莫少连。
她故意轻咳了一声,想借此让举动太明显的母亲收敛一下。
月娘一见到她,顿时慌了神,急忙将茶杯放回桌子上,从椅子上跳起来,小跑步到女儿面前,陪笑道:“大妞,那个我……是你爹让我来的。”
凌飞嫣轻笑,娘也真是的,有必要这么怕她吗?说是担心她不就得了,毕竟她也是个官家小姐,跟男子之间确实要避嫌。
“娘,没关系的,我只跟少连说几句话而已。”她看向坐在椅上的清俊男子,心头涌上一丝甜意。
莫少连出身书香世家,家有寡母,他是独子,所以他娘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爹生前曾做过她爹的主簿,所以和她可以算是青梅竹马。
他文采了得,不过二十出头,即在去年的乡试中夺下解元,今年的会试即将举行,才智兼备的他很有可能再下一城,进入殿试,他的前途不可限贵,按理说,如此乘龙快婿,应该很得爹娘的喜欢,但爹虽然没在她面前说过他的不是,防范的小动作却没少过。
像他现在不就让娘亲过来监视两人,就算娘不说,凌飞嫣也心知肚明。
“大妞。”月娘有些为难,但还是决定让年轻人有机会独处,离开前,她附在女儿耳边低声说:“娘知道你喜欢他,但他真的不适合你!”
“娘!”她娇嗔地看了月娘一眼。
“好好好,反正你是大姑娘了,爹娘也相信你。”月娘摆摆手,“但你也明白你爹的意思,不要太过分就是了!”
“娘,我自有分寸。”
凌飞嫣等母亲离开后,才转身面对莫少连。
“少连。”她低声唤着他的名,眼波漾着似水柔情。
她缓步走到他身前,满心期待他会给她一个微笑,没想到他却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撇过脸故意不看她。
她的心因为他的举动,向下沉了几许。
“你违背了我们的承诺!”莫少连起身,恼怒的红晕染上他白净的脸庞,他的声音虽然温软,但说出口的话却有些咄咄逼人,“跟赵大忠那种人来往,你不怕辱没了身份?”
闻言,她眉头深锁,凌飞嫣深吸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才缓缓解释道:“少连,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如果不靠我的女红,爹娘和弟妹们就会没饭吃。”虽然接下来的话让她有些许迟疑,但她还是说了,“更何况,你马上要进京赶考,也需要我帮你准备盘缠……”
她的话还没讲完,莫少连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气冲冲地走到她面前,急吼道:“那些钱我会还的!等我考取了功名,定会加倍还你!不!千倍万倍地还!”
他怎会不知道多年来凌飞嫣对他和娘的帮助,如果没有她,莫少连就不是现在的莫少连!他除了写了一手好字和满月复的文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不是有她照顾,他和娘可能早就饿死街头,哪能有今天这种成就?
不过也因为如此,他除了对她有深深的愧疚外,也连带地感到自卑,缺乏自信折损了他的傲骨,让他必须用更强势的态度来保护自己。
他赌气的话语让她莫名心酸,可她怎会不了解他的性子,他一直对她很好,处处维护她,两人一起读书、玩闹,青梅竹马的感情如此深厚温馨,她自然能包容他所有缺点,包括他此时无心伤她的话。
“对、对不起!”莫少连也惊觉到自己太过分了,羞愧地低下头。
凌飞嫣摇摇头,笑得依然温柔,还有对心上人的无悔宽恕。
“我知晓你的心思,我不怪你。”
“嫣妹,”他大受感动,一时忘了礼教,向前跨了半步,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小手,“你对我这般好,我若考取了功名,定不负你……”
“嗯,咳咳……”凌誉书故意站在前厅门口用力咳嗽,还跺了跺官靴上的沙尘,“夫人,老爷这就要去衙门了,怎么官袍还没准备好?”
苞在凌誉书身后不远处的月娘在心里嘀咕着,老爷装得也太不像了,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的。
凌誉书若有所思地瞥了前厅里的人一眼,便走了进去,月娘也只得跟着丈夫。
“原来人在这啊!罢才听夫人说起莫、贤、侄、来访……”凌誉书的话越说越慢,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嘴巴一撇,表情写满了不赞同。
莫少连像是被凌誉书的犀利眸光烫着般,飞快甩开凌飞嫣的手。
他的动作,让凌飞嫣突然感到有些失落。
凌誉书的嘴巴动了动,但还是聪明地克制住,什么也没说。
“凌、凌大人,我、我……”莫少连白净的俊脸憋得通红,说话结结巴巴,当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打算解释时——
“夫人!”凌誉书却恰好在同一时间转身,对月娘说道:“瞧你,半天都没反应,官袍呢?”
月娘看看女儿,再看看老爷,明知道老爷在打什么主意,却给足了面子不戳破,配合地故意不响应。
凌誉书没好气地道:“做老爷的没官袍穿,跟士兵上了战场没武器有啥两样?你们这群女人家,老爷在外面挣钱餬口,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吗?”
月娘看着他在那髙谈阔论、比手划脚,强忍着笑。
见没人搭腔,凌誉书越说越起劲,正要指天划地好好说上一番,顺便指桑骂槐,打算让不长眼的小子知难而退,哪知道沉默的乖女儿此时突然打断他的话。
“爹,昨日官袍被划了道长口,不是放在我那缝补了吗?”她淡淡一句,瞬间让凌誉书哑口无言。
“哎呀,老爷,昨日还是你亲自嘱咐我将破了的袍子送给大妞缝补的,瞧你这记性!”夫唱妇随,月娘自然不能拆自个儿夫君的台。
凌誉书顿时恍然大悟,拍了自己的头顶一下,“对对对,瞧我这脑袋,快!大妞,麻烦你给爹把袍子拿来吧。”
凌誉书还故意对女儿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爹急着呢,你那个粗手的丫头鲁儿,爹不放心。”
凌飞嫣叹了口气,明知这是爹的“调女离山”之计,但还是拿他没辙,不过,她也不会轻易让爹的阴谋得逞。
她转向心爱的少连,目光温柔,就连向来悦耳的娇嗓,此时也像渗了蜜一般,更显娇甜。
“少连,你先回去吧,我知晓你今日是与我告别的。”她的雪颊蓦地一红,虽知自己的动作必会让爹娘惊愕不已,她还是握住莫少连的双手,充满情意地看着他。“你放心,我会等你,无论这次科考结果如何,我都会等你回来。”
她的千万深情,让莫少连一时间失了魂,顾不得凌家老爷夫人还站在一旁,反握住她的小手,月兑口而出,“好嫣妹,你等我,等我中了状元,就回来娶你做状元夫人!”
“哼!”凌誉书撇开头,不屑却又像是在生气地重哼一声。
又不是一去不回,何必搞得像十八相送,这小子哪一点配得上他家的大妞啦?心眼小得跟芝麻没两样,没有担当,前些日子还听闻他学江南的风流才子与名妓神交,还写些肉麻露骨的艳词——呸!
冲着这个原因,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把宝贝女儿交给他,中状元?真做到了再说吧,就算真的给他蒙上了,也要看他日后的表现,毛头小子冲动许下的承诺,不可信!
凌誉书的脚有节奏地敲着地面,“我说大妞,爹可真的要迟了!”
凌飞嫣睨了他一眼,凌誉书模模鼻子,闺女那双指责的大眼,杀伤力太强,他识相点,还是先闭嘴为妙。
月娘偷偷握了一下夫君的手,鼓励他不要气馁。
对!凌誉书眼里精光乍现,大丈夫果然不敌小女子有忍功,月娘不想让女儿嫁给那不可靠小子的焦急心情,恐怕比他更甚吧!
哼!看着女儿与那小子依依不舍,紧抓着最后的机会话别,凌誉书忽然觉得心情舒畅起来。
对,快说吧,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少连,你快回去吧,伯母肯定等得心急了,你的话,飞嫣会时时记在心中的。”凌飞嫣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眸中隐隐闪着泪光。
“我、我定不辜负你的情意。”莫少连不安地用眼角余光快速瞟过站在不远处的凌氏夫妇,吞了口口水,“这个……那个……”
她心思一转,马上猜到他想说什么,“你先回去,晚上我遣鲁儿送些东西给你,路上好用。”
“哼!”凌誉书方才的得意全飞了,月娘的脸色也难得垮了下来。
大妞把心送给人家还不够,现在连银子都奉上了,这就是她不喜欢莫家小子的原因,因为他从来不会拒绝!丙然——
“谢谢、谢谢你,嫣妹!”莫少连兴奋得全身轻颤。
盘缠的问题轻易就解决了,他能不兴奋吗?
这种男人,就算重新投胎,也没资格碰她家大妞一根汗毛!凌誉书在心中不悦地想着。
莫少连离开一个多月了,算算时间,应该巳在京城中安定下来了吧?怎么到现在连封信都没有呢?
凌飞嫣心中想着事情,自然没留意脚下的状况,不小心踩到自个儿的裙边,差点跌倒,幸好鲁儿及时扯住她的袖子。
怎么回事?她今天一直出状况,左眼皮还一个劲儿地跳不停,心慌慌的,该不会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她不该去庙里上香的,最近爹心情不太好,娘也跟着唉声叹气,总觉得他们有事瞒着她,偏偏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加上她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想少连,对家中自然有些疏忽了。
她不可以再这样了,等会回家,她定要向爹娘问个清楚。
“小姐你看,咱们家门口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好热闹啊!”两人才刚走到巷口,鲁儿便发现异样,兴奋得加快脚步打算一探究竟。
“鲁儿……”凌飞嫣才刚想把丫头叫回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和敲锣打鼓声骤然在耳边响起,她一边掩着耳朵,一边小跑步跟上。
然而眼前所见,顿时让凌飞嫣惊讶得呆愣在原地。
她家的红铜大门大开,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两条二十来丈的红色鞭炮,像两尾上下腾跃的红龙,爆出巨响,一条长长的喜乐队伍使劲吹打,乐声响彻云筲。
吵死了!凌飞嫣抿了抿小嘴,疑惑地看着站在门口,笑到嘴巴都快合不拢的爹娘和弟妹们。
爹娘红光满面,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弟妹们则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又热闹的场面,表情凉奇不已。
包奇怪的是,百来个高壮惊人的大汉,两人一组地扛着不同的礼品,鱼贯而人,每个都穿着大红绸缎礼袍,头顶礼帽,帽上还插着飞翘的五彩花翎,面带喜气,走过她家人面前,就会雷吼一声:“凌老爷子、夫人,天大的喜事呀!抱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