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到采花贼应是大功一件,但一个月后,穆弘儒回府时却是表情凝重,显然有事困扰着他。
娶公主那桩事,皇上居然又旧事重提了,看来他抢先娶了忻桐,并没有让皇上死心,而公主对他更因此野心勃勃,说不定对忻桐不利的什么事,这对父女都做得出来。即使当时他以自己已有正室为由推托过去,恐怕也只撑得了一时。
如今别无他法,他也只能静观其变,暗自希望说不定哪天公主见了哪个青年才俊,会改变她的心意。
“夫人呢?”一回府,他以为能立刻见到忻桐,自己的心情也能好一些,想不到她居然跑得不见人影?
避家迎了穆弘儒后,尽责地回道:“夫人在房间里。”
“快到晚膳时间,就算午憩也该起身了,难道她身子哪里不舒服?”他突然有些紧张。
“大人何不自己去瞧瞧呢?”管家神秘地一笑。
穆弘儒不再多说,快步前往卧房。这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她,他虽然表面如常,心里却对她思念不已,每每到夜深独处时,想念几乎不可抑制的蔓延。
他想不到自己还会如此爱上一个女人,一开始娶她时,除了那个约注外,更多的就是他认为她会是个好妻子,能替他将儿子和府里管好,令他无后顾之忧,可现在对她,他却有满满的爱意和依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回到卧房,他急切地推开房门,房里的她却令他怔了一下。
只见忻桐穿着全新的粉色罗裙,上披白色坎肩,挽了一个落仙髻,脸上薄施脂粉,浅笑盈盈的立在那儿。她脸上的浅浅梨涡还是那么动人,甚至多了一份勾人心魄的韵味。
“你今天……很不一样。”他轻轻关上了门,用着欣赏的目光打量她。
懊说是“人要衣装”吗?虽然她原本便生得不差,但经这华美衣饰一打扮,整个人都亮了起来,散发出大家闺秀的高贵气质。
即使等的就是他的称赞,忻桐依然羞涩地低头,眼睫微敛,脸上发烫道:“因为,忻桐希望能配得上它。”她慢慢举起手,水袖落下后,那只通体翠绿的镯子便露了出来。
偏偏由于她低着头,没见到穆弘儒霎时脸色一变。
噙着笑容,她慢慢解释今儿个盛妆想给他惊喜的原因。“忻桐怕自己戴上这只精致的手镯会辱没了它,所以特地用夫君送我的绫罗裁了这件衣服,还特地去学了外头最流行的妆容,就是想让夫君看看。夫君,你认为忻桐今儿个这样美吗?衬得上这只镯子吗——”
“够了!”穆弘儒突然厉声打断她。“你怎么会戴上这只镯子的?”
被他的凶厉吓了一跳,忻桐原本微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瞧出他似乎动气了,她却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这不是夫君你希望我戴的吗?”
“我怎么可能希望你戴!”直盯着她白皙手上的镯子,他的眼光几乎是防备、厌恶的,语气也十分不善。“我将这镯子放在书房,你怎可擅自将它取出?有经过我的同意吗?”
忻桐被他的气势吓退一步,她戴上这只镯子,是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吗?
“是丞儿告诉我,他母亲之前就是戴着这只镯子,代表当家主母的地位……”话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硬是只字未提镯子是穆丞拿的事实。“难道不是吗?”
见他生气,她蓦然领悟,原来镯子是穆丞擅自拿给她的。如今弄得他发火,万一她又坦承这事,穆丞还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因此她只能默默背了这黑锅,想等之后再去和穆丞详谈。
“这只镯子确实是当家主母戴的,但我并没有要拿给你戴!”听到她的辩解,不明内情的穆弘儒感到更火大。
但他的态度却伤到了忻桐。不让她戴,他收回去便是,何必讽她坐不起当家主母位置?“夫君认为我配不上这只镯子?”
“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你根本不知道戴上它,会有什么后果!”穆弘儒有些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原本他都快忘了琴音当年死的样子,如今这镯子却又挑起血淋淋的记忆,他只能用怒气压抑。
“会有什么后果?我保证会好好保存,不会让这传家之宝出一点差错……”忻桐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可既然她替穆丞承担了私取的罪名,现下也只好尽量弥补。
“就怕到时出差错的,不是这只镯子!”可惜他根本不听她说,怒火已经冲破了他的理智,“你不过入府数月,就什么都想自作主张了吗?”
“不是的。忻桐只是想,琴音夫人过世了这么久,忻桐有幸代她照顾你们父子还有这座府邸,如果夫君让我戴上这只镯子,也就代表你认同了我、看重我……”
她急忙为自己辩解,眼泪更忍不住流下。比起什么当家主母的位置,她其实要的只是大家的接纳,但原来她做得仍不够好,他让她做妻子该做的事,却不认为她能有像妻子一样的权力。
看来她的努力只是枉然,即便全府的人都喜欢她,可只要他这个一家之主不认同,她便什么也不是。
“你和琴音是不一样的!”盛怒之下的穆弘儒,根本没察觉自己这句话有多么伤她的心,只是一心想让她远离这只镯子。“将镯子月兑下来!”
“我……我试过了,就是月兑不下来……”她试着月兑拔镯子给他看,但尽避纤细如她,镯子仍是卡在手腕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他脸一沉,不容置疑地说:“无论如何,你都得将这镯子月兑下来。”瞧着这镯子她似乎不戴不行了,他恨恨地一拍桌子。“要不是为了什么鬼传统,我早该让镯子和琴音一起埋入黄土,省得现在还惹出这么多事!”
所以,他宁愿埋了这镯子也不让她戴?忻桐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被他这句话杀死了,泪水更是扑簌簌地直流。“忻桐……终究是比不上琴音夫人吗?”
“就因为是你,我才不让你戴这镯子,否则我大可不管你!”穆弘儒终于正眼看她了,却因她的泪眼心头一窒。他似乎把自己对这镯子的仇视与愤慨,借着今天这件事全发泄在她身上了。
即便私取是她不对,但这镯子摆在书房柜中并没有特意遮掩,而他书房里的书籍或文房四宝等,一直都是随她取用的。他心知依她的性子,看到了镯子拿来戴上恐怕也只是好奇,怪只怪这镯子戴上就取不下来,再加上丞儿在旁嚼舌根,告诉她镯子代表的意义,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今天我不想看见你,你好好反省检讨一下,再想想办法把镯子取下来。”为免自己再说下去只会更伤人,也不想让她的眼泪影响,他撂下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哼一声,转头出了房门,想拉开两人的距离让彼此冷静一下。
见他头也不回的离去,忻桐直觉自己被遗弃了。他质疑她的诚信,质疑她对穆府的付出,质疑她作主当家的资格,更质疑她的爱情。
如果当初在他身边只是当个小婢女,或许她还不会企求那么多,但为什么要让她以为自己得到他的欢心与爱情了,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她觉得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心也碎了,而对他的爱更已是伤痕累累,不知何时才能有恢复的一天。
试了十几天,忻桐还是取不下镯子,而似乎只要这镯子还在她身上,穆弘儒便不会回房。
也就是说,两人已经分房十几天了,连晚膳都只有她和穆丞默默地坐在大桌上共食。
这日用完膳后,她勉强笑着拍了拍穆丞的背,让他先回房去。
她知道自己难看的气色吓着他了,但她无能为力,只能婉言安慰。
至于她自个儿,决定找夫君说个清楚,夫妻间不该是这样的,天大的误会和困难总要有个解决。
来到穆弘儒的书房外,她轻轻敲了敲门,报上名字。直到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应声让她进门。
一入房,四目相对,交换的眼神中是无尽的苦涩与难过。她察觉夫君也瘦了许多,刚正的脸颊都有些凹了,是否他也和她一般的痛苦、一样的难忍?
她眨了眨早已哭到红得退不去的双眼,轻声问道:“夫君,你……今晚仍是不回房吗?”
许久,穆弘儒幽幽地叹口气,“你先回房吧。”言下之意便是,他还没做好回房的准备。
忻桐摇了摇头,被拒绝的难堪让她内心又泛起痛楚,通红的眼又开始一阵阵刺痛。“仍是因为这只镯子吗?”
“你果然还是取不下来。”其实早知道会有这结果,他却仍难掩失望。
“我已经试过很多方式了。”她举起又红又肿的手腕,上头甚至还有些瘀青及挫伤,然而手上的痛,又怎比得上心里的痛?她微微哽咽道:“我取不下来……夫君,难道我一日不取它下来,你就不再与我同房,不再与我说话吗?”
“我只是……不想再看见它。”他亦摇摇头,在心里承认自己逃避。
“但我也不能砸碎它,是吗?”她含泪望着自己痕迹斑驳的手腕,苦涩一笑。“唯一的方式,只能让我把手剁了……”
“你在胡说什么!”他突然厉喝,气愤她居然有自残的想法。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她怎么做?
忍了好些天的委屈一下子全迸出来,都已经将自己的姿态压到最低了,仍然得不到他的谅解,她不禁崩溃大哭。
“我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比不上你对前妻的思念……呜呜……我拼命认错,拼命想赎罪,你却不给我机会,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回到从前。你对我的疼爱、我对家庭的憧憬,都因这一只镯子而毁了……呜……我很后悔、很后悔,但我要怎么弥补,你也要告诉我啊……”
“你别扯上琴音,事情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她的痛哭同样拧着他的心,一字一句都要将他的血榨干了。
他又何尝不想哭?不过他是个男子,有些尊严必须撑住,不能和她一起崩溃。
他突然心一横。“不如我砸了它?”
“不能砸、不能砸!”忻桐将手藏到身后,拼命摇头,泪水都洒到桌上。“你要是砸了它,我们之间也将如这镯子一般支离破碎了不是?不能砸……”
“唉,这……”他的难言之隐,又该怎么告诉她呢?
两个人依旧无法达成任何共识,此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无预警的推开,穆丞小小的身影跑了进来。
或许是他们的声量太大,让躲在外头的他全听到了。
他一时情绪激动,不顾一切地挡在忻桐面前,凝着小脸对父亲叫道:“小娘,你别求爹了。”他不明白大人的情爱纠葛,只知道父亲让他最爱的小娘痛哭了好些天。“不过是只镯子,有什么希罕的?是我拿——”
“穆丞!别说。”她硬是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穆丞,你何时这么没有礼貌了?你……”穆弘儒见儿子如此无礼,也发了好大的脾气。
“别——别怪他,他也是为了我。”忻桐将穆丞拉到一边,哑着嗓子低声安抚他,“丞儿,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别说。”既然黑锅都背了,那就背到底,她不希望又有别人因为这件事受到惩罚。
穆丞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屈服,只不过有些话他仍不吐不快,便以超乎年龄的郑重语气,对着脸色凝重的父亲开口。
“爹,你不知道,小娘以前都笑眯眯的,让人见了她就好开心,但自从你回来之后,她成天的哭,哭得整个府里凄凄惨惨。如果是这样,我当初希望她当我的小娘,不是害了她吗?”
穆丞语重心长的话,又在忻桐心上刺了一刀。夫君曾经说过自己会娶她,不单单因为穆丞,同时也是为了她的优点。这句话曾给她好大的希望,如今穆丞将这事挑明了讲,却点出夫君娶她的无奈,难怪她怎么也比不上一只镯子,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她想做好的位置是他的妻子,但他娶她,只是想替穆丞找一个后娘。
可穆丞似乎还没说够,小心翼翼地抓起她的衣袖,“你瞧瞧小娘的手,她不管是拿皂果,还是整只手浸在冰水里都取不下这破镯子,差一点就要拿刀来削肉了你知道吗?她又不让我砸了这镯子——”
“不能砸!穆丞,不能砸。”忻桐再次打断他。因为她很明白这镯子俨然成了琴音的代替品,虽然她连它都比不上,偏偏她还企求着夫君的爱啊……
很卑微,但无奈她控制不了自己这么傻的想法,她希望他爱她的心情,早已远远超过报恩的念头。
然而穆丞说了这么多,穆弘儒却仍面色铁青,不发一语,也不表达自己对忻桐的处置,更不明说自己的心疼,仿佛她所有受的苦,他都无动于衷。
穆丞见状气极了,小脚一跺。“小娘,我们走!”他拉起她的手往外走,临离开前,还早熟地扔下一句重重冲击父亲内心的话,“爹,镯子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
砰!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