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忻桐只去了一趟药材行、跑了几家蔬果店,其余用的食材,和穆府内厨娘所使用的一般无二,也就是厨娘采购了什么,她就用什么。
宴席订在傍晚,此时穆弘儒的公事已告一段落,府内长工和奴仆的工作也能稍稍停下来,里里外外的守卫也正是交班的时候,两班都可以各来吃一顿。
而唯一该忙碌的厨娘,却是不情不愿地放了个假,为了公平起见,她在一旁观看不能插手。
忻桐没有帮手,因此她一个人从早忙到晚,这还是穆弘儒怜她势单力薄,只要求她做十桌菜,除了穆家的主人、亲人、管事及侍卫长胡关等人坐一桌,另外一些有品级或亲近的奴仆分坐其他位置,剩下的人只能站在旁边流口水。
晚膳准时开始,十个空桌摆在后院里,开始陆陆续续上了菜。唯一真正能帮上忻桐的,也只有负责替她端菜的婢女。
第一道上的是一个大砂锅,一打开是一锅清粥,看起来平淡无奇,只是香味扑鼻,很挑动人心。
婢女们替每个人都添了碗粥,穆弘儒越看,眉间的皱折越深,不明白她怎么会做出这么简单的东西,好像只是想随便应付一下。
其他人也低声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和他有一样的想法。
怀抱着诧异与不满的心情,他先吃了一口,突然间眼睛一亮,又接连吃了好几口,话都来不及说了。
人人见主子吃得忘我,也跟着不明就里的开动,没想到这一吃,每支汤匙、每个碗都停不下来,嘈杂声也停息,整个后院变得安安静静,大伙儿全专心一致地喝粥。
接着上了第二道菜,看来是简单的时蔬炒肉,有了前面粥品的经验,所有人当然全下箸如飞。接着第三道则是酿豆腐,一直上到十道菜,再加上一碗甜品红豆薏仁汤,每个人都吃得意犹未尽,连声赞好,手中的筷子及汤匙没有一刻停歇。
扁看这个样子就知道,一开始每个人的质疑与纳闷,全都被这些美食征服了。
忻桐此时终于出现,她面颊红扑扑的,像是刚离开厨房还兀自热着,但脸上的笑容却不减,轻声问了大伙儿,“好吃吗?”
“太好吃了!想不到这么简单的菜色,能有这么好的滋味!”
“要是忻姑娘到城里开业,那些客栈食馆全该关门了,榆林巷最老牌的酒馆也收起来算了,根本比不过嘛。”
“我就说,忻桐姐姐做的东西,是全国最好吃的。”
众人品尝告一段落,几乎没有批评的声音,忻桐笑得更灿烂了。她目光慢慢移到一直沉默的穆弘儒身上,每个人也逐渐停下了声音,一起望过去,像是在等他做最后的裁决。
“咳,我个人觉得……”他环视了众人一眼,才淡淡地说:“无可挑剔。”
席间欢呼起来,忻桐无疑通过了这次的考验,每个人先前也都或多或少听说了这次的赌约,知道她可能会成为未来的主母,但当此事真的发生时,居然没有任何一人觉得反感。
因为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人人都感受到她的善良、敦厚还有聪慧及乐观,即使她身份只是个平民,但与其主子娶个架子大的公主或郡主进府来欺负下人,不如娶眼前这个和每人都能和睦相处的姑娘。
不过见着此景的穆弘儒,却没有众人那么开心,反而犀利地望着忻桐,直入重心地问出每个人心中都有的疑惑,“虽然这些菜肴十分美味,但我仍是要问忻桐,你为什么用这么简单的菜色来应付这次的考验?”
她闻言并不惊慌,反而慢条斯理,以一贯的盈盈浅笑解释,“大人此言差矣。这些菜色看来简单,其实并不简单,事实上,今天给大家吃的,是药膳。”
忻桐先指着一开始送上的大砂锅。
“别看这只是简单的白粥,它可是先将党参、白术、茯苓、甘草等十数种药材煎成一碗,再加入大米粥与大骨一起熬煮好几个时辰,必须煮得十足软烂却又粒粒分明,还不能有焦味混入。药性补中益气,燥湿利水,清热解毒,镇静安神,最适合夏季食用。”
众人不由得将眼光放到那口大砂锅,看来只是平淡无奇的白粥,没想到居然花了那么多心思,难怪一入喉便觉柔滑顺口、滋味十足,吃完后神清气爽,直想再来一碗。
可惜桌桌都已见底了,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多做一些?
瞧大家恍然大悟的模样,忻桐又指着第二道时蔬炒肉继续说明,“还有这道百合什锦牛肉,五颜六色,可是加了莲子、豆荚、芦笋等十几种时蔬,清爽易食。百合主治心烦不安,牛肉强身健体,大人为公事时常劳心劳力,常久坐案牍之前,最需要多吃。”
穆弘儒原是皱着眉听她诉说,而后不禁豁然开朗,心神受了不小的震荡。原来她这一道菜是特地为他做的,这十数种蔬菜口感清脆,加上牛肉软女敕多汁,他确实十分喜爱,想不到还有清心健体之效。
现场近百道目光闻言全往他身上看来,他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轻咳了几声,连忙要她接着说下去。
“至于这豆腐酿肉,内含了人参、莲子、红枣、枸杞等,有的熬汁,有的切成细末再酿进纸片般薄的豆腐片里,调味必须十分精细,否则就腻口了。在炎炎夏日里,这最能消除疲劳、清胃通肠,希望能让大伙儿工作起来也能更有劲……”
忻桐陆陆续续介绍了十道菜,每个人都听得心服口服。她花的心思,真的比他们所想象的多太多了。
原本这几天见她闲适的样子,连穆弘儒都紧张起来。想不到她不仅默默观察着众人的饮食口味,借此改良,更不以珍稀食材或山珍海味取胜,而是切切实实下了重功夫,用调味、刀工、疗效和口味,一丝不差地做出看来简单却作法繁复的家常菜。
他忍不住回想几天前她婉言相劝的话,因为她有信心,所以不慌不忙也能做出一桌好菜,而他明明就对自身能力相当自负,却总因公事而葬送了所有生活,连儿子的成长与学习都顾不及,这……究竟是真正的勤政,还是无能?
一桌菜就引起了他的反思,她真是个相当奇妙又特别的女子。
不过一园子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脸色阴晴不定,在吃完所有的菜色后,也没说出一个“好”字,这人便是原本在穆府里掌厨的厨娘,陈大婶。
避事注意到了她的脸色,不禁轻唤了一声,给穆弘儒暗示。
他看到这一幕,心里难免一沉。
“陈大婶,你是府里的厨娘,对于忻桐做的菜,你有任何意见吗?”
问出这个问题后,穆弘儒自个儿都莫名地紧张起来,毕竟这个赌注是只要有一个人说难吃,忻桐就算输了。
而如今的他,竟不希望她输……
陈大婶别扭地动了动福态的身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呐呐道:“奴才……奴才是不服气,但也不得不说,忻姑娘做的菜……真的好吃。她做菜时奴才都在一旁看着,每道确实都是道地道地的功夫菜,有些手艺和想法,连我这煮了二十几年的人都自叹不如。”
听了这话,每个人都笑了,穆丞更是开心到快跳起来,穆弘儒也放下了心。此时,门房突然匆匆进入,告知隔壁的黄大人求见。
“黄大人来了?快请他进来。”穆弘儒没多想便道。
黄大人是退休的京官,最高官位至户部尚书,虽然两人并未同时在朝为官,但有相邻之谊。他又相当欣赏黄大人的热情爽朗,因此私下交情不浅。
才说着,黄大人便带着两个随从,自个儿大踏步进来了。
“我听说巡抚大人今天在家办宴席呢!就不请自来了。穆大人,你不知道,今儿个你这菜色的香味都传到我府里头,让我月复中馋虫大动,便厚着脸皮前来凑个位子了。”
穆弘儒心知他平时在家最重美食,起身一揖,表情却是有些为难。“但……”
黄大人看了他面前桌上的杯盘全是空的,转头又往四周一看——嘿!每桌都是空的,真有那么好吃吗?
“原来我来晚了,那真是可惜了。”他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呃,忻桐姑娘……”为了弥补好友的遗憾,穆弘儒不得不向她求助。
她半捂着脸噗哧一笑。“其实因为有很多人没吃到,我还多做了些点心,可以拿出来让大家享用。”
众人一听还有得吃,全都欢呼起来,黄大人笑咧了嘴,被招呼着坐在穆弘儒旁边,他的随从也沾光,能在旁边的桌椅落坐。
等点心一端出来,所有人都凑了上去,连府里前阵子摔断脚的长工也拄着拐杖赶来,更夸张的是,管事已经卧病在床数年的亲娘,都在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想来分一杯羹。
如此盛况,不但可说肯定了忻桐厨艺过人,甚至更巩固了她这未来当家主母的地位。只是她本人似乎还没察觉这些,仍是保持着沉稳的微笑。
不意与穆弘儒寓意深长的目光对个正着,两人都不由自主心跳失序了一拍,连忙各自别过眼去,当成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都没发现,这一眼,似乎有些微妙的情愫在彼此的心中萌芽了。
前几日成功煮出一手好菜,得以留在恩人身边伺候,忻桐早已陆陆续续请人将家里的东西收拾进巡抚府邸,也顺便告知老顾客和街坊邻居,她不再卖包子了。
因为,她就要去做巡抚大人的贴身婢女了啊!
不知穆大人什么时候会召她服侍,她得先做好准备,这几日见他公事繁忙、劳心伤神,她决定多备些养身健体的食材、做些好东西给他吃。
另外,他的衣服总是那几件换穿,她也该问府里拿些上好布料,为他裁制些厚衣裳,恰好冬天可以穿……啊!穆丞也能一起做一件……
思索着自己能为穆弘儒做的事,忻桐没留意自己还在廊上行走,一个不小心,差点就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她惊叫一声,却让对方拉住了手臂。
“忻桐,你还好吧?走路要小心些。”
低沉熟悉的声音——是穆大人。
抬头看着他的俊颜,她的脸蓦地发烫,只能再次低头,有些嗫嚅道:“还……还好。”
这阵子,他看她的目光总让她觉得有种过分的炽热,她一直要自己别往奇怪的方向想,但毕竟只是个年方十八的小泵娘,她自然会遐想满天飞。
而且,以前他谨守礼仪,现在居然会直接触碰她的身体了?
虽然只是无伤大雅的手臂,也足以让她心头小鹿都快给撞晕了呢。
“大……大人,这几日不见您,去哪儿了呢?”她只好随便找个话题,掩饰自己的失态。
穆弘儒一身风尘仆仆,显然刚从远方回来,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长胡关听到她的问题,立即笑开了嘴。“恭喜恭喜,忻桐姑娘,穆大人前日回京述职,已经将你的事向皇上禀报了。”
“向皇上禀报?”收个婢女需要禀报什么?皇宫的人做事都这么麻烦吗?那养只狗要不要禀报?忻桐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大人需禀报什么?”
胡关看了看主子,见他没有反对,才相当直接地说:“皇宫里的仪安公主对大人十分倾心,皇上早就有意将公主许配给大人,只是大人不喜欢公主的高傲刁蛮,所以一直躲得远远的。如今回京述职,正好将你的事告诉皇上,也让公主死了这条心。”
“为什么把我的事告诉皇上,公主就会死心?”她还是迷迷糊糊,婢女是个这么好用的挡箭牌吗?
“哈!这不是废话?公主怎么可能屈居人下呢?”在时下一般人的观念里,正妻只有一个,其他不是平妻者,都是小妾,地位如何与正妻比?而先嫁先赢,公主绝不可能委屈自己不当正妻的。
“啊?”忻桐依旧不明白。自己都是个婢女了,公主若屈居人下,难道是当婢女的婢女?但太复杂的问题她不想思考,索性跳过道:“总而言之,反正公主没有机会欺负我就对了,这样我也比较快活。”她还是关注眼前的问题重要。“那民女何时开始搬到大人身边?”
“搬到大人身边啊……”胡关大笑,想不到这新任主母这么猴急。“以府里操办的效率,应该是下个月吧。大人您说呢?”
“确实是下个月。”穆弘儒点了点头,深深望了忻桐一眼,“十五日,你说如何?”
“随大人的意。”她也不甚在乎日子。“那忻桐需要准备什么东西?”
“你只要准备人就好,至于我要给你的东西,一样不会少。”他心知肚明她的穷苦家底,要给她的东西,自然是聘金了。
在她成功完成他的要求后,他派人稍微查过,她确实是原居山西,父母全殁。只是很奇怪的一点是,在忻家人搬到山西之前的消息,他完全查不到。
不过在他印象中,本朝并没有什么重大罪犯是姓忻的,因此姑且当作她家世清白,顶多贫苦些罢了。
忻桐很自然地认为他指的“东西”该是婢女的薪饷。可其实只要管吃管住她就很感激了,居然还有薪饷,大人果然是好人。
“想不到民女还有银钱可拿啊?”她朝着他甜甜的一笑,不自觉有些撒娇的意味。
穆弘儒看得有些心荡神驰,一旁的胡关看着他们眉来眼去,早已暗笑得肚子都痛了。
“以后你不要自称民女,我也不能随便叫你忻桐了。”穆弘儒突然有感而发。
“那我该另取一个名字吗?”她祈求的目光望向他,“忻姓不能改,但名字能不能别取什么爱字或是喜字,否则大人平日叫我『心爱』或『心喜』,我可能……”可能会……会晕倒吧?
胡关听了这话,差点没喷笑出来。这未来主母真有趣,连这么肉麻的点子都想得到。
倒是穆弘儒有些疑惑,“为什么需要改名字?”他觉得忻桐就很不错了,至于什么“心爱”或“心喜”,他大概也叫不出口。
“不用就好。”忻桐拍拍胸口,庆幸自己不必再去习惯一个新名字。
曾经她有个远房姑妈出家为尼,外人都叫她忻上人,忻上人,听久了就变“心上人”,怎么听怎么别扭。
“那么,忻桐一切任凭大人安排,下月十五便搬到大人身边。”
想不到她有时羞羞怯怯,谈起婚事来倒是挺大方,穆弘儒难掩意外道:“至于咱们成亲后,身为穆家的女主人要做什么,我想你再慢慢学吧……”
什么成亲?穆家的女主人?她没听错吧?
忻桐一副吃错药的惊吓模样,傻愣愣地瞪着他良久,支支吾吾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成、成亲?大人,你说错了吧?”
“我并没有说错。”他浓眉微挑,有些不悦。“你忘了咱们的赌注了?”
“没忘呀,若是我能够成功地做出让众人都满意的菜,那么我便可以永远服侍大人……”
“所以下个月十五,咱们成亲。”
“但……但我以为大人和我打赌,是要我到你身边当个婢女啊!”她震惊得话都说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