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竹园里薄雾缭绕,药香隐隐。
依着越回春所开药方,刘夫人每日按时煎服。
“青环,这几日真是累了妳了。”又是一碗暗色汤药入月复,刘夫人半卧在床榻上,微笑着向越青环致谢。
“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若能令夫人的身体好转,青环与父亲再累些又何妨。”越青环转身将空碗放下,重又回到床前侧坐。
几日下来,越青环与不能动弹的刘夫人熟悉了许多,也亲近了很多。
越青环自幼丧母,长年跟随着醉心医术的父亲,从未获得母性的温柔慈爱。而眼前这刘夫人却是个极和善婉约的女人,一双洞悉人心之眼早将越青环的宁静细致看在心底,言笑间喜爱之情表露无遗,怎不教越青环动了孺慕之心?
所以每次喂食汤药,越青环都会亲自前来,不假府内丫鬟之手。
这样可以时时了解刘夫人病体情况,也可以尽量与她多相处。
到如今,想到要看着刘夫人慢慢逝去,越青环已觉万分不舍。
“好孩子,王爷将你们强请入王府,真是委屈妳了。不过妳放心,待王爷来时,我定会叫他不伤害你们性命,早早放你们归去。”刘夫人本身并无子女,华泫又是个坚强独立的男儿,较难与她谈心;如今难得有越青环这样一个善体人意的温柔少女陪伴,令她很是开怀。
她深知若自己病笔,那首先遭到迁怒的必定是越氏父女。
所以她早有劝诫华泫的打算。
只是不知为何,近期自己清醒之时,竟不见华泫前来探看。
“多谢夫人。”越青环感激点头,却在心底微微苦笑。
依她所见,那个朔王可不是听得进他人劝解的。纵然刘夫人好心出言维护,只怕也起不了几分作用。
“青环,其实王爷他本不是这般暴躁的性子,怪只怪宫中深险,他母妃又去得早……”声音越来越轻,刘夫人眼神渐渐蒙眬,似是陷入从前的回忆,也似是慢慢失去知觉。
越青环知道,这是药力渐渐化开的效用,会令刘夫人安然入睡。
看着刘夫人失去正常光泽的脸容,越青环轻咬下唇,不由得伸手握住她置放于锦被外的瘦削手掌。
微凉,无力而单薄。
这不应是属于母亲的手,在她心底,母亲的手应该是温暖、灵巧而圆润的。
默默把刘夫人的手腕拉到锦被下,越青环转身离开床榻。
“呀!”低低一声惊呼,越青环忽地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道高高的人影。
她的鼻子正对着人影宽大的胸膛,距离不到三指宽。
身高的落差令越青环如同笼罩在一团阴影之下,很弱势的感觉。
华丽的蓝袍、冰冷的气息,不用抬头,越青环也已知晓来人是谁。
朔王府的主人──华泫。
轻吸一口气,越青环横向移开三步,让出空间,也令自己稍稍远离华泫身上散出的迫人气势。
她没有抬头,因为没有必要。
华泫前来当然是为了探视刘夫人,绝不是来看她的,能不与他对视最好。
事实上,越青环宁愿这辈子从来不曾见过他。
华泫冷冷一笑,很满意的看着身前青衣女子识相让开,也很满意她没有弄出更大的声响来。
这般的镇定识趣,说明他并没找错人,比之宫里那些只会推托发抖的废物实在好上太多。
没有心思多看退开的青衣女子,他悄无声息的走近床榻,静静凝视刘夫人良久。
她睡容憔悴,面色苍白。
这世上唯一真心关注他的人,此刻正静静躺在床上,竟似已没有了气息。
她还活着吗?还能活多久?
华泫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他从不在刘夫人清醒时前来探视,因为他不愿面对她的双眼,那眼里的怜惜与不舍只会令他想起幼时母妃临死前的那一刻。
只会令他心痛如绞!
不忍再看,华泫骤然转身,在经过越青环身侧时低低丢下一句:“妳跟我来。”是命令,不容任何质疑。
越青环无奈起步,尽力跟随在快步行走的华泫身后。她边走边深深吸气,她知道,待会儿她要承受的,必定是华泫的汹涌怒气。
幸好父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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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随着大步前行而飞扬,带出猎猎风声。
不多时,华泫已踏出精舍,立在竹园里。
艳阳已上,驱散薄雾。
缕缕日光透过竹丛照射在两人身上,明亮得晃眼。
越青环微垂着头,站在五步开外。
她恍惚中觉得,那酝酿着怒气的男人竟比日光还要刺目!
“你们是怎么诊治的?为何女乃娘的病毫无起色!”果然,华泫一开口便是冷硬的质问与斥责,其中满含的怒气不言而喻。
“禀告王爷,我爹爹他已尽力。”越青环知道,在这男人面前,所有的解释与辩解都是多余的。
“放肆!”一声怒喝,惊飞竹林中数处飞鸟。瞪着越青环,华泫眉心间红焰渐炽,竟渗出如秋枫一般鲜艳的色彩来,原本俊美的面貌添上几分妖邪气息。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问的是女乃娘的病症,并不是妳爹有没有尽力!”
越青环双眉一扬,并不惊惶,反而抬首与他对视,“王爷若是英明,便应知晓人力有时而尽。”
越青环不是不害怕,毕竟这辈子她还未与如此强权如天的男子共处过。但是,若示弱与哀求不会有半分用处,她又何必委屈自己?此时失了镇静,恐怕会惹得朔王更加暴怒,也更快丢命!
淡淡青裙随风拂动,两颊长发飘散,越青环双目水亮,迎着华泫冷厉的面容眨也不眨。
两人的目光在竹丛中交集,一清明、一激越,竟奇异的似有火光点燃。
华泫薄唇微微抿起,忽然不发一言地慢慢向她走近。他脚下竹叶发出沙沙声响,两道冷冽目光毫不松懈,再加上高大的身形、冷邪的表情,处处都给越青环巨大的压力。
这纯粹是心理上的折磨!
越青环的目光已经无法移动,她几近窒息的看着这可怕的男人停在自己身前。仅隔一尺空隙,她的鼻中几乎已闻得到他身上那股特有的寒气。她开始全身发冷,得花去极大的力气,才强自镇定着不立刻转身逃开。
他想做什么,为何要靠自己这般近?
越青环开始微微慌乱,双目中闪动的流光显示着她越来越弱的抗拒力。
华泫微微低头,以极其阴鸷的目光盯牢她,看着她渐渐显出正常女子该有的无措与柔弱,然后沉沉开口:“丫头,妳给我听着,不管怎样,女乃娘亡故之日,便是妳父亲送命之时!”
他的话语很轻,也很慢,但是脸色不凶也不厉。可是口中吐出的却是最最骇人的威胁!
缩在柔软衫袖里的手指轻颤,越青环抿唇不语,她再也无法承受来自朔王的刻意压迫,无力地垂下双目。
再怎样镇定,她也只是个堪堪十七的年少女子而已。要与浑身霸气的朔王抗衡,实在太勉强。而且,她知道那绝对不是空洞的恐吓。
照这样下去,她与父亲的性命,只怕是没剩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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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园中,越回春已不再去为刘夫人诊脉,也不再费尽心思找寻药方药草。
因为他知道,再做任何事也只是徒然。
他每日只是怔怔看着园中飞花落叶发呆,也不知在沉思些什么,苍凉的背影令越青环不敢上前打扰。
越青环只能强自忍住悲意,代替父亲每日到刘夫人居处照看。
就算没有几日性命,她也要尽力让父亲、让刘夫人过得自在一些。
自朔王抛下威胁后已过数天,刘夫人的气色更弱,双眼也不复清明。憔悴的面容更蒙上一层灰暗,昭示着死亡的临近。
越青环不再让刘夫人喝那些难咽的药汁,因为她知晓,世间任何汤药对刘夫人的病症已起不了作用。
明白的说,刘夫人已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死亡。
或许是明日,也或许是后日……
刘夫人时醒时昏沉,此刻睁开眼,见越青环仍是静静坐在床畔凝视自己,不禁勉力一笑,双唇颤动道:“青环……妳在啊?”
“夫人身子虚弱,请不要多言。”越青环忙制止她开口,怕她太过费神。
“嗯。”刘夫人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以无神的双眸掠过房中四处,最后停在越青环身上。
“夫人,可是有什么需要?”见刘夫人方才转眼间似有些渴望的神色,越青环低声询问。
“唉……”刘夫人只是轻轻一叹,并不开口。
其实,她心中的期盼再明白不过,她想见华泫,那个由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她只想在临死前能多看他几眼而已。
可是,朔王已十多日未曾来过,或者说,未曾在她清醒时来过。
门外,忽有脚步声响起。
刘夫人双目顿时闪过一丝光亮,难道是华泫听到她心底的呼唤?
可惜,她抬目看向门开处,马上便失望了。
进来的不是华泫,而是个美丽的女子。
自入王府以来,越青环大多待在这竹园里,从不曾在其他各处走动,所以也没有见过王府中的其他人。此时见到有人前来探视刘夫人,便略略退到一旁。
只见女子一身绯红绫罗,面容姣好、腰身纤细,行走间如若踏着轻巧舞步,姿势优美而流畅。
红衣女子入得房来,先将眼光在越青环身上转了两转,才走到刘夫人床前去。
“女乃娘,听王爷说您老病得厉害,噙香很是伤心,特地前来探视女乃娘。”红衣女子走近,姣好精致的面容上现出哀伤怜惜的表情,坐到床边握着刘夫人的手细声言语。
乍一看,红衣女子似乎是真心来探望刘夫人的,可是她眼底深处闪烁着的光芒却复杂难测,毫无伤痛,使脸上原本逼真感人的表情打了些许折扣。
刘夫人见到她,眼神略略黯淡,口中只淡淡应了一声,对她并不怎么热忱。
“女乃娘,您怎么不说话呢?嗯,是不是噙香伺候王爷时又有了什么差错令女乃娘生气了?噙香真是该死,还要请女乃娘多多训诫噙香才是!”见女乃娘不语,噙香抬手掠一掠鬓边散发,对刘夫人温柔娇笑,“咦,女乃娘为何不起来责罚噙香呢?难道是病重无力,唉,这真让噙香难过,想当初女乃娘身子大好时,可是教导了噙香不少呢!”
她的姿势极文雅,温柔言语中却带着些微尖刺,直让人听了心底暗气偏又发作不得,真是个厉害的女子。
刘夫人闻言,眼中顿时流露出愤色,却一时无力言语,只能看着噙香笑吟吟的脸不住气喘。
越青环看到此处总算明白,这个女子是朔王收在府中的侍妾,而且,与刘夫人相处得并不怎么和睦。
看这噙香的言谈举止,越青环便知晓,刘夫人必定曾在以前斥责过她,而噙香显然是记恨心中,此刻趁刘夫人病弱、王爷不在,前来一吐胸中怨气。
也难怪,刘夫人身不能动、言语勉强,确实是让她出气的好时机。
可惜,噙香忘了,这房中除了她能说能动,还有一个越青环。
走上几步站在刘夫人床头,越青环看着噙香淡淡道:“刘夫人现在需要静养歇息,这位姑娘请回吧。”
噙香一怔,抬起头来再度望向自己方才打量过一眼的青衣少女。
看这少女虽然容貌清雅,但衣饰十分简单,所以进屋时自己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可是现在见她居然敢拦在自己身前,倒要好好审视一番了。
“这位姑娘,妳是什么人?”噙香的眼眸中开始流露出些微的敌意,言语却仍是斯文有礼。
对她来说,踏进王府的所有女子,只要是美丽的,便是与她抢夺王爷的敌人。
“我是与父亲一同来为刘夫人医病的,夫人需要清静,所以请妳出去。”越青环对她的敌意视而不见,只是坚定又从容的重述。
就算意识到了,越青环恐怕也想不到噙香的那分敌意从何而来。
“哦,原来妳就是那个前太医的女儿吗?可惜了,真是可惜!”噙香好像没有听见越青环之语,低低轻笑几声,眼中敌意消散,反而摇头惋惜。
早就听得府中侍卫说过,王爷在十数日前带回前任太医为病重的女乃娘医治。可是现在看来,女乃娘的病显然好不了,依照王爷的脾气,那治病的前太医除了死路一条还会怎样?当然,身为太医的女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惜啊真是可惜!这清秀的小泵娘很快便要失去父亲,说不定还得陪葬呢!
边摇头,边看着越青环,噙香悠悠叹息,状若慈悲。
“这位姑娘,王爷现在不在府中,妳这番表现不嫌浪费吗?我看妳还是速速离去吧。”越青环心底恼怒渐起,语调未变,但话中已经带刺。
“小泵娘好利的小嘴,看在妳可能命不久长,我也不与妳一般见识了。”噙香也不动气,反而再度轻笑。
对着一个可能快要死去的丫头,她自然不用生气。
“女乃娘病重垂危,噙香不宜在此过分打扰,告退了。”优雅有礼的告辞,噙香转身离去,走到门前却又身形一顿,回头状似不经意的加上一句:“希望女乃娘早日康复,还能有起床教导噙香的一天呵!”
噙香一路娇笑,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
“夫人……”抿唇看着她们离去,越青环转身看向久久不语的刘夫人。
“我没事。”刘夫人脸色灰败落寞,闭上双目侧过头去,眼角却有两行泪痕悄然垂落。
越青环无语。
她知晓,以前的刘夫人应是一个自尊又出众的女子,如今却卧床病重,只得承受噙香言语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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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明月皎洁。
傍晚从刘夫人房里出来后,越青环并没有回到客园休息,而是走到王府内最为僻静的竹园深处。
这里位于丛丛茂密的青竹尽处,依傍着一条小小河流,通向河边的路径上满是枯黄落叶,显然人迹罕至。
越青环坐在小河旁的一丛修竹下,就着天上明月低头细看手上书册。
纸已黄旧,翻页时需十分小心,月色虽明,但也未及油灯光亮,所以格外需要凝神。
她已经在这里看了足足两个时辰,从夕阳西下看到明月东升。
看的正是祖传的千针回络。
怕父亲见到再度伤神,所以越青环唯有将书册带出。
从起始定脉的第一针、到迅速缓下经脉血流的连续七十八针,再到最后的四十九次引血冲脉,她已经仔仔细细研究了四遍,却什么破绽与差错也没寻出来。
书上的记载周详且精确,每一针落下的方位、力道以及时间,在她看来都没有任何偏差。
到底有没有错?若是有,又会错在哪里呢?
眨眨酸涩双眼,越青环将书册抱在怀中轻吁一声,抬头望向天上辉月。
晴明月色与微寒夜风,使人的心绪格外凝定,连带感官也随之更加灵敏,越青环不由得侧耳细听。
风掠过竹梢、水流穿过河床,发出各种轻细声响,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远处传来的人声……
等等!
这般幽静地方,又是这样的深夜,怎么会有人走过来?
越青环心底一紧,直觉的便隐向竹丛之后。
在这王府里,她不想引出任何不必要的误会,也不想看到任何不能看的事物。
话语声夹杂着脚步声渐近,居然是直直顺着小径向河边踏来。
不多时,两道模糊人影在竹丛里显现了出来;与人影一同过来的,还有一阵酒气。
越青环定睛细看,依稀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不稳,脚步踉跄,手里还举着个巨大的酒坛子,一边昂首狂饮,一边喝斥着身侧搀扶自己的女子。
那几声低斥听在越青环耳中无比熟悉,竟然是朔王华泫!
不错,穿过竹丛走入散漫月光的,除了朔王还有谁?而朔王身边的女子赫然便是那侍妾噙香。
只见噙香似是竭力扶着身形歪斜的华泫,口中不住道:“王爷,王爷小心哪!”
华泫一近河边忽的收住步伐,转目瞪向噙香。“妳走开,本王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人!”话声中满是厌烦。
噙香的神色显然甚是惧怕,但不知为何仍不愿离去,反而道:“王爷心情不佳,让噙香陪伴您不好吗?”脸上笑意轻颤,在月下显得楚楚可怜。
“陪我?”华泫手提酒坛冷笑两声,忽的将坛子向噙香面前拎去,“好,妳想陪我,那便先陪我一同喝酒吧!”话落不由分说地单手一倾,将酒液泼向噙香口唇。
瞬间酒香随风四溢,连远远隐在竹丛后的越青环也闻到些许。
她想着,看来这酒可是十足的烈酒,那朔王竟提了整整一坛喝着。
一声惊叫,噙香躲避不及被酒液泼个正着,烈酒灌满了口鼻,她立时痛苦得弯下腰身发出阵阵剧烈咳嗽,显见是呛得不轻。
华泫见状狂笑数声,“连酒都不会喝,妳怎么陪我?还不快滚!”
最后几字冷厉得骇人。
噙香双手掩面,剧咳不停中有泣声传出,她再不敢稍作停留,转身狂奔向竹丛之外。
华泫看也不看她一眼,重新走向河畔。
越青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呼吸都控制得极为轻细。
她从没想到过,世间竟有这般冷硬绝情的男子。
噙香也算是他的枕边人吧?他竟然半点怜惜之意也没有。
河岸边,华泫不时举起坛子大口饮酒。
难道他喝了这许多还未醉?越青环不知道一个人的酒量会如此厉害。
他若不醉,那她要何时才能月兑身呢?长时间蹲伏在竹丛后,她的腰背已经开始酸痛,脚也渐渐开始发麻了。
“娘,娘,您可看到孩儿了吗?”
静寂里,忽然有轻不可闻的喃喃声响起,竟然是从华泫的方向传来,而且,这低弱语声中奇异的夹杂着微微哽咽!
越青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否听错了?
或者,那个站在河边的男子并不是朔王,否则霸气冷厉如他,怎么会发出哽咽声?
“女乃娘,我不许妳死,不许、不许、不许……”
继续传来的压抑话声终于让越青环肯定,河边那个对月低语的男子确实是朔王。
而且,这回的音量渐渐增大,语气也越来越激烈,到了最后那迭声的“不许”已有些声嘶力竭了。
越青环听着一连串的怒喝,忽地有点怔忡。
心底深处,似有一根最柔软的弦被挑动,漾起点点轻颤。
冷厉如朔王,原来也是会为他人性命担忧,也会藉酒浇愁发泄,也有孤单脆弱的一刻。
河岸边奋力挺直背脊、昂首向月的身形忽然不再那样无情与冰冷,而多了一抹属于人的气味。
宽大衣袍在夜风里飘拂,衬着流水星光,亟欲飞去。
越青环注视着华泫,竟有些出神,身子无意识地向旁边的一棵青竹靠去。
肩与竹相触,竹身微微一动,叶梢在空中撩出异样气流。
很轻、很短的一声,微弱到不应有任何人察觉。
可是,岸边的华泫却猛的一顿,竟如同听到这声异响。
越青环心头一跳,浑身僵硬,靠住修竹的身躯再不敢移动分毫。
可惜,已经晚了。
原本面对着河流的华泫缓缓的转过身来,双眼停在越青环藏身的竹丛上,一步一步,很慢、很稳的开始移动。
他走得实在很慢,每一步落下都彷佛经过仔细的思索,每一步都彷佛踏在越青环的心上。刚入竹林时的踉跄与摇晃,已半点不见!
他到底醉了没有?
现在,越青环已不能肯定。
若是没醉,那方才怎会失态低语?
若是醉了,那身形怎么还能这样平稳,怎么还能发觉轻微异动?
越青环忽然无比后悔,自己为何要深夜来到这鬼地方看书?还好死不死的正巧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她非常肯定,以朔王的狂傲,绝不会希望有人看到他的软弱与失态。
等一下他会怎样对付她?直接扔进河里淹死,还是重重一拳打死灭口?
可笑,也刚才居然还觉得他有点……可怜。
“出来!”走到竹丛前,华泫站定,沉声命令。
他已确定竹后有人。
越青环在心底懊恼的哀叹一声,只得硬着头皮缓缓站起身。
她不会隐身术,也不可能在瞬间化作空气消失无形,除了乖乖现身,还能怎样?
“啊!”刚站起到一半,越青环身形微侧,一头向竹丛撞了过去。
她的脚已经麻得无法站立了……
她拧眉弯下腰,有些痛苦的一手扶住竹身,一手拼命揉搓小腿,也顾不得去面对眼前的煞星了。
“原来是妳,看来妳已经藏在这里很久了,嗯?”华泫看着她半身显露在竹外,记起了她的身分。
他背向月光,越青环看不出他脸上表情如何,只得轻声应道:“是,王爷未到之时,青环就已经在此了。”
言下之意,她比他先来,所以算不得偷窥。
“是吗?”华泫从鼻中轻哼一声,慢慢向越青环走近。
华泫已直直挺立在她的面前,越青环眼前一暗,漫天月华顿时被他高大的身形遮得一丝不利。
脚上酸麻还没完全退去,越青环的身子又开始僵硬。
“起来!”华泫忽地伸手,一把抓在她肩头,把无法直立的她拎了起来。
就好像拎起一只柔弱的小动物……
“王爷!”越青环大惊,顿时忘了脚下酸麻,双掌抵向他胸前。可惜,那抓在她肩头的手力大无比,令她半点也抗拒不得。
他想干嘛?难道……真的要杀人灭口?
被迫与华泫对视,越青环被牢牢定在他的胸前,近得每一口呼吸中都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酒味。
天哪,他不会是想直接用酒气来熏死她吧?
被熏得头昏脑胀,越青环简直欲哭无泪。
“说,女乃娘她不会死,快说!”一开口酒气更重,华泫的双眼直直盯着她,大手提着她的肩开始前后摇晃。
咦?他……怎么好像有些不对劲?
越青环瞪大眼睛,忽然发现此刻的华泫与之前的他大大不同。
借着淡淡月光,越青环仔细审视他。
他的面容仍有冷冽傲气,可是表情似乎生硬了些;他的眼神仍然霸道,可是却显得非常幽远,就好像……隔了一层纱幔,有些不真实的味道。他眉心的红焰深得骇人,似要滴出血来一般。
这些,都是酒精挥发、血流加速的作用吧?
“嗯……女乃娘她……不会死。”越青环小心翼翼的打量他,决定还是先照他的意思说话比较好。何况,她也真的不希望刘夫人去世。
“很好,女乃娘她当然不会死!”听到她的附和,华泫满意的大笑两声,露出开心的神色,手劲一松,将无力的越青环扔到地上。
然后他转身起步摇晃两下……直直摔倒在地。
砰的一声大响,激起落叶数片、尘灰几重。
伏在地上还来不及爬起的越青环张大嘴,不可置信的瞪视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男子。
他……到底怎么回事?
许久后,越青环才能肯定,原来华泫真的是醉了,而且醉得一塌胡涂!
爬起来拍拍身上落叶尘土,越青环大为侥幸的看看酣睡在地的华泫,转身向竹丛外走去。
她不是府中丫鬟,更不是他的侍妾,当然不用负责把他安顿回房。
一路走一路微笑,越青环非常轻松也非常开心。
她总算了解,原来朔王也不过是个人。
她心中无比清楚,对于命在旦夕的刘夫人,她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