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树正寨时已入夜,蒙上层黑面纱的大地竟传出乐音。
“天都黑了,怎么还会有笛声呢?”探着头,咏儿抑不住心中的好奇,扯着烈竹逡的袖口问。
“按理说来是不该还有乐声的……”他低喃,眉宇间有着与咏儿相同的疑惑。
半晌后,当两人踏入寨里,通明的营火将天地映照得若白日般明亮。
一群穿着华丽藏族服饰的男男女女在火旁跳舞、喝酒,热络的气氛就像学生时代的营火晚会,给咏儿无限缅怀的感触。
“他们在庆祝什么?好热闹哦!”咏儿的嘴角不自禁地微微上扬,低郁的心情一下子被音乐感染了喜悦,霍然开朗了起来。
烈竹逡还未开口,咏儿已经有礼地询问一名年约七旬、端着整盘美食朝他们靠近的老婆婆了。“婆婆,请问你们在庆祝什么呀?好热闹哦!”
“两位不像是本地人。”老婆婆打量着烈竹逡与咏儿,低声说道。
咏儿望向烈竹逡,旋即续道:“是啊!婆婆果然好眼力,我和师傅上长海采药,哪知天这么快就黑了,我们正在找落脚处,等着明天离开这里呢!”
“呦!原来这公子是大夫啊!”瞥向烈竹逡,老婆婆一改原本的冷漠,绽开笑容热情地道:“恰好今儿个是咱们树正寨的小伙子和热喜寨的小泵娘成亲的日子,你们也过来一同热闹、热闹,沾沾喜气。”
“可以吗?”咏儿喜出望外地问着,一双晶灿的眸子散发着灵活的气息。
“欢迎、欢迎!”领着两人坐进人群里,老婆婆将手中那一大盘美食塞给了他们。“这烤全羊可是不带半点腥味,牦牛肉也铁定好吃地教妳一盘吃过一盘,别客气啊!”
看着咏儿不慌不忙的应对,烈竹逡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着自己欠缺的热情。
“谢谢婆婆!”笑吟吟地道着谢,咏儿转过头瞥见正凝眸打量着她的烈竹逡,先是一怔,旋即便赧红了脸。“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啊!”
被咏儿这么一说,烈竹逡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转过头去,沉着略哑的嗓道:“妳……挺厉害地。”
“不过是顺口胡诌罢了,你不可以骂我。”为免烈竹逡叨念她,咏儿先发制人地声明,仰起的小脸像在娇嗔。
扯开浅浅一笑,烈竹逡显得十分无奈。“我是在夸妳,难道妳听不出来吗?”
咏儿先是一惊,紧接着一颗小红头左右晃得似波浪鼓般。“听不出来,完全听不出来,好难得你没糗我耶!”
瞅着她答话的可爱模样,烈竹逡忍不住又逸出了笑容。
在这之间,老婆婆又让几名青年送了些青稞酒及酥油茶过来。
浸溺在这欢愉的气氛当中,他们在熊熊火光前享受着美食。
“喂!我们去跳舞好不好?”扯着他的袖口,咏儿以央求的眸光瞅着他,听见那明快的节奏,她的脚不禁蠢蠢欲动了起来。
淡拧眉峰,烈竹逡不假思索的拒绝。“我不懂那玩意儿。”
“不管!我今天很开心,你一定要陪我。”忘了两人适才意识到的男女之别,咏儿握着他的手硬将他拉起身。
“我真的不会。”困扰地皱着眉,烈竹逡双手一摊,表达坚拒的意愿。
“我也不会啊!开心就好了。”扬起甜美的笑容,咏儿哪管得他要或不要,一下子便将他带入人群里,随着热闹的乐音起舞。
起先那充满欢乐的羌笛声,让他只能被动地移着脚步、僵硬地摆动身体,谁知时间一长,他的身体竟也跟着咏儿随性地摆动了起来。
也没有人管他们跳得对不对、怪不怪,只是任由心中快乐的思绪释出热情,呼应着广场中熊熊的营火。
火光映在两人的脸上,不断扩大的笑容落在彼此眼底。
这是烈竹逡头一回让自己如此放松地融入人群当中,也是咏儿来到这里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
那随着乐音紧紧相扣的十指,在那跳跃的火光中温暖了彼此的心田。
而欢乐的热力却还在持续当中……
“好好玩哦!没想到这边的人这么善良热情,婆婆还让了间房给我们,真的让我好感动哦!”
纵使酒精浓度再低,灌了几壶青稞酒下来,咏儿那俏白的脸蛋已晕染出烧红的美丽红霞。
她说话的同时,灿亮的眸光彷佛随时要滴下水似地,漾着无比的清澈。
“快睡吧!”拼命将身子移到床沿,烈竹逡强压下心头那仍震荡不已的思绪。
迫于狭隘的空间,他们只能挤在同一张床上,靠着意志力坚守着两人间的防线。
“可是我还想说话……”
因为开心的思绪一下子被抽离,以致于不安乘虚而入,咏儿盯着烈竹逡的背,她突然有种想被他拥入怀里的渴望。
“明早妳会爬不起来。”阖上眼,他喃喃耳语着。
“我知道,可能我太开心了,所以睡不着。”眨着眼,她想笑,可是眼泪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当她破碎的咽音落入耳里,烈竹逡的心猛然被撞了一下。
他忍不住转过身,强自压抑地伸出手替她抹去眼泪。“又哭又笑,妳醉了。”
“我没醉,我只想听你说说话,好不好?”双眸映着他卸去冷漠的模样,咏儿轻轻喃着。
不知怎地,那双染上氤氲之气的水眸,总是有办法唤起他心底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叹了口气,他苦恼地反问:“要说什么?”
“就说你习医的过程……总之什么都行……”咏儿忽而笑开,随即张开双手捧着他的脸。“你别晃,一个、两个、三个……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了……”
“咏儿妳醉了……”拉下她不安分的柔荑,烈竹逡的心猛然一震,好不容易平息的悸动,又一下子被捣覆的紊乱如潮。
“嗯!我还不想睡。”她喃着,任由酒精侵蚀她仅存的意识,飘动的眸光却抑不住地轻轻阖上,而那双被他拉开的小手则霸气地反握住他的大掌,不让他有抽离的可能。
这是依赖?还是信任?
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咏儿柔致姣好的脸蛋,烈竹逡为她外柔内刚的性格深深撼动着,却无法细思,是怎样的原因,竟让自己向来与世隔绝的心房为她悄悄裂了个缝。
当她那如扇般的长睫覆住晶灿双眸,在眼窝处落下一道暗影时,浅浅的呼吸声也随之落入他耳中。
闭上眼,烈竹逡暂时放弃探究自己的思绪,企图求得一晚安静的睡眠。
“咏儿!妳回来了?!”睁开眼,咏儿发现自己竟坐在家里的书桌前,眼中见到的是汪樊尔诧异万分的儒雅五官。
“我……回来了?”摊开双手,咏儿却是一脸茫然。“我怎么回来的?我记得我在树正寨唱歌跳舞,还喝了好多青稞酒……没有什么奇异的现象发生啊!”
“实验船上强烈的磁场究竟把妳带到哪里去了?我和爹地都担心死了!”汪樊尔想靠近,却发现这短短咫尺之距,他怎么也靠不近咏儿。
“我在明朝的九寨沟树正寨!”感觉到彼此无法拉近的距离,咏儿亟欲把自己真正的所在位置传达给他。
“九、寨、沟……”努力拼凑着妹妹的声音,汪樊尔却发现咏儿的身旁再次冉升起一阵蓝雾,她的声音开始愈飘愈远。
“哥……我想回家……我好想好想回家!”咏儿大喊,却彷佛无法与他沟通似地,只能望着彼此同样焦急无奈的神情叹然。
“咏儿,妳在那里好不好?”纵使到不了咏儿身边,汪樊尔还是拼了命地不断追着她的身影跑。
她强抑紊乱的思绪,将手压在心口,试着让他明白。
学着她的动作,汪樊尔也压住自己的心口,渴望把所有想法全都传达给她。
双胞胎有着可以感应彼此的能力,虽然他们从未真正尝试过,但这一回,他们感应到了彼此。
传达到两人心头的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雾愈来愈浓,咏儿的身影愈来愈淡,情难自禁地,汪樊尔还是对着那远去的身影喊着:“咏儿妳放心,我会去找妳,我一定会去找妳,无论妳在哪里,妳都要坚强活下去,知不知道!”
“哥!你别走……你一定要来找我……”蓝雾掩去了樊尔的身影,她不舍地吼着、叫着,泪水跟着落下。“哥!我想回家……你不可以丢下我……”
“咏儿!”烈竹逡被那带着低啜的呓语给惊醒,睁开眼,咏儿仍在梦里,泪水却已染湿了薄被。
“咏儿!醒醒!”他轻唤着,试着把她拉出梦魇。
“不要……不要……”恍若未闻地低喃着,她紧锁秀眉。“我看不到哥了……他不见了!不见了……”
扬起袖,烈竹逡替她抹干泪水,擦去额上沁出的薄汗。“妳做恶梦了。”
当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冲入耳底,咏儿的神智倏然回笼,恍然间她明白,刚才只是一场梦。
在梦里她以为自己回家了……
蓦地,难过的泪水又悄然滑下,心中有着莫名的渴望,她真的好想好想回家啊!
低下脸,他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别哭了!只是梦!”
扬起沾着泪珠的长睫,她困惑地瞅着烈竹逡俊雅的脸问:“究竟哪一个才是梦?”
是古代还是现代?
如果现在是一场梦,那眼前这个待她极温柔的男子只是她梦里的影子,一旦梦醒,他的身影也会随之消失。
如果樊尔的出现是梦,那是不是代表她注定要留在古代一辈子,直至终老?
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梦?
“妳不要的、讨厌的那一个就是梦。”饶舌地吐出这一句,他好看的唇自嘲地轻轻扯着,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那如果我衡量不出不要哪一个、讨厌哪一个梦,怎么办?”困惑地低垂下眉,咏儿吶吶地开口。
扬起眉,烈竹逡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微微一怔随即开口道:“那继续睡,再做一个妳喜欢的梦。”
当他略带着睡意的朗眸掠过困惑、不解与叹息时,咏儿有种被宠爱的错觉,纵使身边的男子再木讷、再无奈,他还是待她极好。
不可思议的,梦里的不安与恐惧因为他的存在、他沉稳的嗓音而渐渐淡却。
紧紧握住他始终温暖的大手,咏儿挪动着身子,偎在他的身旁。“天就快亮了,把你的温暖借给我,只要一下下就好……”
靶觉到她那软玉般的馨香身躯贴近自己,烈竹逡苦笑,无法抗拒也舍不得抗拒。
微微一叹,睡意褪去,他只得任由那属于她的鼻息,一深一浅地交织成恼人的气流困扰着他。
天露鱼白,简单用过早膳后,咏儿由自己的大背袋找到了她放在里头的水果糖,一一分发给寨里的小朋友当礼物。
寨里的孩子又惊又喜,一下子便各自拿着糖果到一旁边吃边玩。
“婆婆妳要保重哦!”拥着老婆婆,咏儿眼眶微热地道。
“有空再回来玩,又或者和烈大夫回来办亲事也成,让大家一起分享你们的喜悦。”老婆婆话一落,着实让他们尴尬地接不了话。
“呵!别害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自然不过啊!”把两人赧然的神色尽收眼底,她识趣地催促着两人上路,临行前还塞给了他们一壶马女乃茶当点心。
版别了树正寨,烈竹逡抛去方才心头的不自在,对着咏儿道:“此处不比树正寨的人,一入人群能低调行事就低调行事,妳懂吗?”
虽然不懂,她还是乖乖地颔首,随着他的步伐穿过林间小径。不消片刻,眼前已出现扎如寺结构精巧的庙宇建筑。
“这是扎如寺,初建没多久。”
“嗯!”认真地仰望着,咏儿像个观光客,对着鲜明的民族建筑有高度的兴趣。
恍惚间,咏儿彷佛已忘却了错入时空的无奈,一颗心随着烈竹逡介绍着藏民生活习俗的沉稳嗓音,高高低低地起伏着。
两人并肩而行,一转入村庄时,她指着一排排随风飞舞的鲜艳旗帜嚷着。“那是什么?”
“那是五彩经幡,听说只要在布帛上印上经文,便可代替念经达到赎罪的目的。”
“转动的经幡好像给人一种穿透生死轮回的感觉。”凝望着那随风飘扬的五彩经幡,咏儿喃喃吐出一句话。
盯着那蝌蚪文般的经文在风中飘转,她的思绪感到一阵无由的憾然。
“这也是经幡传达的意念之一。”烈竹逡有些诧异,不明白咏儿为何会对藏民的五彩经幡产生莫大的感触。
怀着迥异的心思,一阵孩童的嘻笑突然打破两人的凝视。
打量着那几个孩童,烈竹逡脸色骤变地拉起咏儿的手道:“走了。”
“怎……怎么了?”还弄不清楚状况,一声声玩笑似的嗓音便清楚落入耳底。
“鬼酱、鬼医,医鬼不医人。
半边脸,烙了痕。
当了大夫也见不得人。”
“哈!炳!”笑声过后,几个孩子还不断地在两人耳边重复着相同的内容。
童稚般的笑声本该无邪,咏儿却因为这首欺负人的打油诗而铁青了脸。
“这些没家教的小表头!”挽起袖子,她气呼呼地打算来个机会教育。
熟料烈竹逡一脸木然地握住她的纤腕,制止道:“不要惹事。”
“你不生气吗?”咏儿微扬着眉,雅致可人的脸庞漾着不解的迷惑。
“是事实,根本无需计较。”他不带半点情绪地开口,一双深不见底的炯亮黑眸尽是满不在乎的漠然。
此刻他的模样就像在五彩池初遇时一样,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冷峻与无情。
“那你是他们口中医鬼不医人的大夫?”扯住他的袖襬,咏儿蠕了蠕唇,向来澈亮的嗓音挟着浓浓的质疑。
“我不是大夫。”师傅传予他的是炼毒术,师弟力掩尘才是名副其实的大夫。
敛下眉,咏儿喃道:“骗人,你身上有着药草香。”
“我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鬼面阎罗,天下百草一入我手皆可成致命毒物,妳懂不懂?”定住脚步,他扳正咏儿的肩,毅然道:“对妳,我本就不该心软。晚些我会托一位可靠的友人带妳回家,今日过后……”
想起她做着想回家的梦,烈竹逡以为这是最好的打算。虽然心头掠过一丝落寞,他仍是极力让自己的嗓音不带半点情绪。
苞着他,她太危险了。
“什么今日不今日,我说过我回不了家了!”她不喜欢烈竹逡的语气,那说法像是硬要在两人间划出一道鸿沟,让她无法安心。
以为她在使性子,烈竹逡不语,眼神却更加深沉。
“你别不说话,我答应你,只要一找到回家的路,我一定会乖乖回家。”她的语气该是率性的,谁知一开口,浓浓的不安却掐住了喉头,使她唇角逸出了苦涩的笑,而爱笑的眼睛也染上了氤氲的雾气。
唉呀!讨厌、讨厌!
猛眨着眼中的热意,她抬起头望着随风飘动的蓝天,愈来愈不明白自己的坚强上哪去了。她向来最不耻那种动不动就掉眼泪的个性,却怎么也没想到,一来到古代,她竟变得脆弱了。
“你……究竟要不要收留我?!”瞠着红红的眼,她仰起骄傲的下颚,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烈竹逡那张冷脸问。
“再说吧!”好半晌,烈竹逡才吐出了一句话。
唉!对于眼前个性这么不可爱的姑娘,他只有一再叹息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