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日头西坠,天完全暗了下来,阎子熙终于把老道士拖出客栈。
抬头望著蒙著夜色的磐龙村,老道士侧过头瞥著徒儿道:“徒儿……这时辰不对,我瞧咱们还是折回客栈,明日再到柯家老院吧!”
冷冷瞪著老道士极不争气的反应,阎子熙沉著眉眼,不容抗拒地扯著他继续往前走。
“别忘了,这场法事没做成,咱们就没盘缠可以回家。”
昨儿个初抵达磐龙村,阎子熙便拖著师父到柯家老院稍稍勘察了一下,发现除了占著主屋许久的蛇精外,其它并无太多诡异之处。
届时除了用符咒镇压或以诛魔七星剑斩除外,应该不需太费事。
再者道士的法力来自修行,虽然师父的法力不及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两光”,但对一个专业“骗徒”来说,师父三脚猫的功夫是足够吓退一些小妖小敝。
他不觉得驱赶小敝这事,会难倒老道士。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只是、只是……”一想到要亲自对付老院里的小妖物,老道士便情绪萎靡,压根提不起半点劲。
“还没到结法坛,召遣神将捉妖,至多一个时辰。”阎子熙沉然开口,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压抑、嘲弄与……莫名矛盾。
坦白说,会养成师父如此悠闲、仿佛无事般的性格,一切全都是他自作孽所造成。
丙然,老道士霍地定住脚步,捂著自己的胸口哀声嚷著。“唉呀呀!我……胸痛!”
咦!没反应?老道士愣了愣蹙起眉,探试意味十足地迭声又道:“头痛、肚子痛,唉、唉唉,真是愈老愈不中用。”说话的同时不忘偷偷打量著徒儿的反应。
只是,冷风迎面呼啸啸地吹著,阎子熙依旧不为所动地移动著脚步。
这些年来他勤习练气,因真气逐日精进,身手变得更为敏捷,各种咒术及独门“伏魔五雷掌”也因为自身天赋,渐能参悟。
而这般修练成果,让他更具“捉妖”本事。
老道士大开几次眼界,得了几次便宜后,便不时同徒儿上演著耍赖、装病的戏码,要不便是半天触不著边地猛打太极。
对此,阎子熙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见徒儿的态度如此坚定,老道士抓著徒儿的宽肩,吸了吸鼻子,一脸遗憾地开口。“子熙呀!为师真是太没用了……”
“算了,你先回客栈休息吧!”
“真的?”偷偷觑了徒儿看来颇为不悦的神情,他不由心虚了起来。“你……生气了?”
“没有,反正师父身体欠安也非一日两日之事。”
老道士抚了抚花白的山羊胡,发出了几声干笑掩去脸上些许的不自在。
“而师父爱说大话、不负责任又贪懒,子熙身为徒儿也该负一点责任,只是,若师父的身体再这么欠安下去,往后师父就把裤腰带勒紧一些,应该可以勉强凑合著过……”
“你这、这话是什么意思?”老道士一怔,脸上的笑容因为他的话,霍地变得古怪而僵硬。
唇角泛起浅淡的讽笑,阎子熙的脚步继续往前,始终没有望他一眼。“就是师父听到的意思。”
老道士心一凛,急急地绕到徒儿跟前,焦急地问:“你若比师父争气,咱们怎么需要过得那么寒酸?”
“是你,不是咱们。”阎子熙出声纠正。
静静咀嚼徒儿话里的意思是……老道士猛然一惊,徒儿的意思是要弃养他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老道士的脸色陡地变得苍白,一双手死死缠著徒儿的手不放。“我们就是咱们,没有什么你和我的分别。”
因为太过紧张,老道士已经有语无伦次的倾向。
阎子熙暗暗掀唇,突然发觉,师父似乎没想像中那么难搞,要点小花样,应该就可以阻止师父继续“好逸恶劳”下去。
“师父,你这样我不能走路。”
“我冷嘛!”说完,他连咳了数声,是以彰显他虚弱的身体。“师父的身体不好,你要将就老人家一些。”
在师徒俩忙著互耍心机的同时,暗夜之中,一抹渐行渐近的轻灵身形朝他们走近。
一与来者打了个照面,阎子熙蓦地顿住脚步。
“怎、怎么了?”察觉徒儿异样的反应,老道士俐落地躲到徒儿身后问。
微挑英挺剑眉,阎子熙露出柔软的笑。“小狐狸精。”
听到熟悉的语调,雁飞影抬起眉,心忽地一荡。“色狐妖!”
他身上一袭淡灰的粗衣布衫,没让他风采减半分,反而使他更挺拔俊逸、沉稳内敛。
老道士闻言,灰眉陡拧,架势十足地步罡踏斗。“狐狸精、狐妖在何处?”
雁飞影瞅著他的动作,瞠目结舌地怔了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吓到姑娘了。”
平时见他反应没这么快,怎么见著了姑娘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阎子熙蹙眉,没好气地对著老道士开口。
“好棒!”
阎子熙回过头,眼底落入姑娘欢欣雀跃的模样。
“师父、师父,你好厉害,刚刚那步罡踏斗,步法怎么踏?”
两天前她与师姐跋山涉水来到磐龙村,才知道原来药仙洞是一个没落皇朝的陵墓。
而师姐为了怕她危险,抵死不让她跟进陵墓,气得在墓外候了一天的她闷得发慌。
小泵娘崇拜的语气,让老道士骄傲地抬头挺胸。“我刚刚那一招是飞行九天制物罡,有禁制鬼神、妖邪的作用。”
“真的?”
“当然,本师捉妖的本领可比钟馗,北从大汉、南至江南……”
“师父、师父!”阎子熙长叹了口气,深怕他滔滔不绝、得意忘形的模样,一个不小心就会把牛皮给吹破。
“不要吵。”直接从徒儿身后钻了出来,老道士十分乐于为眼前可人的姑娘解惑。
“师父,我有话同这位姑娘说。”阎子熙不疾不徐地开口,请他回避的意思很明显。
老道士回过神,一脸状况外地拉下脸问:“啥?”
“我和这位大哥有过数面之缘。”雁飞影笑弯了一双可爱灵眸,大方回应。
能遇上他,再遇上擅捉妖的老道士,雁飞影心底有说不出的兴奋。
“哦──”老道士眯起眼瞧了瞧徒儿,再瞅了瞅姑娘,识相地推了推徒儿,暧昧地道:“她就是那颗小铃铛,对吧!呵!你这小兔崽子还真有本事。”
“呃……哼……嗯……”阎子熙假咳了咳,警告地望了老道士一眼。“我跟姑娘说几句话,你等我。”
“我也想同姑娘说说话。”老道士不满地哀怨咕哝著。
“姑娘不想同你说话。”阎子熙无情地道。
无视徒儿冷然无情的态度,老道士不以为然地轻啐了一声。
小泵娘长得很讨喜,嘴巴甜,不像徒儿甩都不甩他的冷淡,突然间心底生起小小期盼,他有股好想、好想再收个女徒弟的冲动。
“小铃铛呐!你要不要当师父的──唔唔──”
正当老道士想开口的同时,阎子熙捂住他的嘴,把他隔离到一旁,禁止他靠近雁飞影。“不要打怪主意。”
“呼──鞋稀饭──”他一脸嫌恶,被徒儿的大掌遮住嘴,连很有骨气的“谁希罕”三个字,都扭曲地让人辨不清。
偏偏徒儿与姑娘热络、契合地在无形中形成了结界,让他无法介入、靠近。
老道士嘟哝了好几句,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一旁,脚步一定,一个念头飞闪而过──此时不溜待何时,瞬即他扬起奸诈的笑容,开溜大吉。
***
许是两人的思绪太过专注,以致没发现老道士早巳逃之夭夭。
“师父刚刚说什么铃铛?”雁飞影困惑地问。
阎子熙悄悄捏了把冷汗,真怕师父会抖出他的心事。
几个月未见,她没变,那甜美的笑容与唇边一对跃动的小梨涡,可人地让他心念一动。
“没、没什么。”下意识握著她的“避邪铃”,阎子熙决定找个适当的时机,再物归原主。
雁飞影没多问,所有的专注力全落在老道士方才施展的那一套“飞行九天制物罡”之上。“你会吗?”
“嗯。”感觉到她莫名兴奋的语气,他不自觉地颔首回应。
“你会!”恍然瞬间,雁飞影微扬的语调,因为心底沸腾的想望,扑通、扑通地滚沸著她的情绪。
当然,因为那套“飞行九天制物罡”的步法,是他领悟后教师父的,阎子熙尴尬地扬了扬唇,顿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那……你、你可以教我吗?”她激动地问,若不是碍于男女有别,雁飞影怕是会扑上他,紧紧拽著他的领口,逼他就范。
“你学‘飞行九天制物罡’做什么?”阎子熙被她突然丢出的问题给打败,语气里尽是不解。
没人对他做过这样的请求,在他行走江湖、捉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遇过。
包何况,对他做出这般请求的是个娇滴滴的小泵娘?
“我会用心学!”深怕他看不见她的诚意,雁飞影红著脸坚定开口。
状况似乎超乎他可以理解的范围。
阎子熙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才道:“我现在和师父有要事在身……”他的话耒尽,不经意侧目,竟发现老道士不见了。“该死!”
雁飞影闻声,倏地摆了摆手。“如果你觉得为难也不打紧。”
她也知道这么勉强人实在有些突然,只是原本高涨的情绪,因为他的拒绝,瞬间充满了失落。
迎向她陡地黯然的眸光,阎子熙不由得揣想,姑娘必定对捉妖之术极有兴趣,否则脸上不会露出如此失落的神情。
不忍见她失望的神情,阎子熙突发奇想地开口。“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帮什么?”
“其实我和师父正要到村尾柯家收妖,我需要一个帮手,你帮不帮?”
她眸底黯然的眸光重燃炙焰,连语调也重新注入一股活力。“收妖?可是你师父怎么办?这不太好吧!”
虽然她心里千百万个渴望,但把人家师父晾在一边,似乎不太好。再者,他的功夫了得,想必他的师父道行一定更高。
不妥、不妥!雁飞影痛苦地压抑著内心的渴望。
由她的反应看来,阎子熙确信,自己果真遇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诚如你所见,我师父……临阵月兑逃。”他耸肩,选了最委婉的字句。
雁飞影左顾右盼地打量了四周,果然不见老道士的踪影。“或许……你师父小解去了?”
他苦笑摇头,缓缓叹了口气。“总之不用管我师父,只要告诉我,你跟不跟我去?上
“没你师父,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她神情坦率地憨声问。
听说法力不够的人,很容易反被妖祟蛊迷心智。
“放心,小妖、小敝,我还应付得来。”
虽然他的语气极淡,但雁飞影好似可以感受他的气势,迎著他打量许久,她做了豁出去的打算。“好呀!”
反正在师姐尚未从药仙洞出来前,她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打发。
“如果你表现得比我师父还好,我再教你几样简单的捉妖之术。”
受宠若惊地瞅著他幽深的黑眸,她笑得好有礼貌、好……巴结。“所以,你、你真的懂捉妖之术?”
怕自己被兴奋冲昏头、会错意,雁飞影小心翼翼地再重复了一回。
阎子熙发誓,他在她水灿眸底捕捉到一抹流光掠过。
“略懂皮毛。”他扬唇,十分保守地答。
扁这四个字就足以让雁飞影小口微张、清亮的眸子眨呀眨地闪著梦幻的光芒。
一得知阎子熙有著“略懂皮毛”的捉妖本事,雁飞影对他的喜爱多了一点点莫名的盲从。
一想到可以如愿以偿同他学习捉妖之法,她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
当月光拉长他们一长一短的身影时,作完自我介绍后,两人志同道合的交谈声不断──契合得犹如一对相识已久的好友。
“所以你与师姐是为了一揭药仙洞的神秘面纱,才来到磐龙镇的?”
雁飞影颔了颔首,双眸湛出崇拜的眸光。“阎大哥,那你觉得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乾坤之中万物皆有,在生生不息的天体运行下,为求制衡,必有阴阳两极之物产生,所以我想,世间既有鬼的存在,便会有神佛的存在。”他不假思索地答。
“那你捉过很多妖怪吗?”
“捉妖的过程遇到过什么古怪、有趣的事吗?”
“妖和精是不是不同?”
在她滔滔不绝、一个接一个问题之下,阎子熙朗眉一挑,温煦笑问。“你似乎对捉妖这事很感兴趣?”
“当然,我爷爷也是抓妖高手,只可惜我爹爹不肯让我继承爷爷的衣钵。”她努起唇,一脸不满。
他心中突兀一怔,她也算是他有生以来,所遇到想法最古怪最奇特却又最可爱的姑娘。
“可以想见,长辈们对你的兴趣颇感头痛。”他苦笑地摇摇头。
“其实习武的目的在济弱扶倾、维持武林正义,而习捉妖之法则是维持人间的秩序,这之间不过是人界与妖界的分别,不是吗?”她抬起脸,眸光晶莹清亮,天真地冲著他笑。
泵娘小巧的鹅蛋脸上脂粉末施,几绺顽皮的发丝随著夜风轻轻飘扬,衬出她清纯可爱的动人神采。
顿时,她可爱的模样让阎子熙有种想轻掐一下她粉女敕双颊的冲动。
闻言他微微错愕地扬唇笑道。“其实我和你有相同的想法。”
“我就知道你会和我一样!”也不知打哪来的自信,雁飞影得意洋洋地道。
望著她娇俏可爱的模样,阎子熙被她的神情逗笑。“你确定要跟我去吗?听说柯家老院经常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呼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喔!”
“我不怕!你不可以食言!”雁飞影倔强地瞅住他,深怕他会丢下她不管,紧紧捉住他的袖口,不愿放手。
她眸中真切的期盼与渴望,让他不自觉扬唇。“你果然和一般姑娘不同。”笑里带著取笑的意味儿。
脸一臊,雁飞影自然懂得他语气里的调侃。“我自然与一般姑娘不同。”
话一落下,霍地,阗黑的天空划下一道急逝闪电,紧随而至的轰隆雷声,震得天地鸣鸣作响。
“啊!”雁飞影双手抱著头,下意识扑到他怀里的那一瞬间,环抱住男子的双臂却陡地僵住。
她、她她怎么会有如此唐突的举动?
一个好姑娘怎么可以主动抱著男子呢?思及此,脸微微烧烫起来,而他温暖的身体,竟让她的心中窜过一股此生从未领略过的……暖意。
像烘得暖暖的被子,让她舍不得放手,让她差一点就要失控地钻进他怀里,蹭了蹭。
“你不怕妖,却怕打雷?”感觉到怀里的姑娘微微发颤的身躯,他调侃著,却没抗拒她的贴近。
红潮迅速蔓开,她立刻跳离他的怀抱,拉开两人的距离。“谢谢……”悄悄捂著胸口,她被急促的心跳捣得芳心大乱。
靶觉到豆大的雨滴纷然落下,阎子熙浓眉轻扬,带著笑意地开口。“看来得先找个地方躲雨了。”
雨来得突然,转瞬间滂沱大雨就要铺天盖地。
“嗯!”
暂且抑下悸动的心绪,她没有丝毫迟疑地颔首瞬间,阎子熙月兑下外袍,有力的臂落在她的纤肩上道:“咱们贴近一些,尽量别淋太湿。”
她怔了怔,被动地贴近阎子熙,让他高举外袍撑起的一方天,勉强为两人挡去风雨。
“用跑的哦!”他沉然低嗓与雨声抗衡。
“好。”这一刻雁飞影才发现,他好高,为她撑起的一方天地虽抵挡不了迎面袭来的寒意与湿意,却带给她莫名的安全感。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加快了脚步,任由大雨啪哒、啪哒地迎面打在脸上,任惊人的雨水纷纷打进眸底,刺痛了眼、模糊了视线。
雁飞影虽是习武之人,但毕竟是姑娘家,头一回如此狼狈地在雨夜中奔跑,在脚步不经意踩过一处积水小洼时,一个踉跄,她竟重重往前扑倒。
噗的一声,泥水哗然。
“雁……”阎子熙猛地顿下脚步,懊恼地甩下手中的衣袍回身奔向她。
雁飞影自立自强地勉强爬了起来后,抬起头吐了吐口中的泥水,仰头让倾盆雨水洗去她脸上的污泥。
“痛吗?”这跌法十足凄惨,阎子熙担心地问。
“不痛。”顾不得全身一身泥泞,她抿了抿唇,低头看著自己磨破皮的手,一脸懊恼。
“不痛才怪!”见她忍住痛吟,他拧眉朝著她转过身。“上来,我背你。”
雁飞影瞅著他宽阔的背,竟迟疑了起来。“我……可以自己走。”
“你不想陪我去收妖了吗?”他侧过头柔声开口,语气隐约有股宠溺的意味。
“卑鄙。”她努起唇,嗔了他一眼,恨他看透自己,恨这一刻,她在他面前丢脸又狼狈。
他叹气,伸手拉她的手。“乖,别在这时发拗,你会著凉的。”
她咬著下唇,乖乖将手搭上他的宽肩、艰困的挪动修长的腿儿勾住他的腰,让已然湿透的玲珑曲线贴上他的背。
两人毫无距离的肌肤相贴,加深男女有别的认知。
他劲力暗蓄的结实臂膀让她尴尬得粉脸嫣红,而阎子熙的思绪,也因为姑娘柔软的娇躯微微骚动。
他庆幸,沁冷的雨势未歇,足以浇熄他心头不该兴起、属于男人的“兽性”。
“谢谢。”
当雁飞影细若蚊蚋的窘迫细音在耳边响起的瞬间,他没好气地扯开唇。“咱们两个在一起,似乎总碰到奇怪的事。”
她闻言,忍不住低低笑开。
于是在诡异的雨夜,她就这么让他背著,茫茫地走进雨幕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