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住在杏花村尾巴的徐家,俨然成了这村人眼里的超级有钱人——自从有人来访时看见米缸满得快溢出来后。
她又瞟到她垂至腰际随风轻轻飘扬的银发。她本想不惹村里人怀疑,把头发梳起来扮作老婆婆,但五哥非要她还是少女打扮。
这真是尴尬,每次村里人在看她时,只怕心里都想着明明一头白发的老婆子,怎么穿着少女的衣裳,发间还用只有村落少女才会用的便宜簪子。
她每天跟五哥吃完早饭,准备一天家务前,五哥也会招她这只老青蛙回内室,替她梳一会儿头发,替她插好簪子再放她呱呱呱地跑走。
那是一天里她唯一可以假装自己还很年轻,跟五哥还有那么一点匹配,还是一只小青蛙追着天上的飞鹰,而不是老得快走不动的青蛙……
这村落的女人,约莫七、八天结伴来洗一次家里衣物,男人来溪边则是洗澡,他们一个月左右一次,跟三五好友去上游洗个痛快,相互搓背,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她上次追着五哥的衣物入溪,整个滑倒在溪里,引起那些女人的尖叫,没多久,几个正在洗澡的男人奔了过来,五哥也在其中。
当下,她只想像尸体一样就这么默默流走,千万别理她吧……
当她被五哥捞出水里时,她心里想着,还好,五哥衣着还算整齐,没被其他女人看光。
她偷偷瞟着此次结伴而来的女人。除了已婚外,约有五个少女,最小的十六,她趁着洗衣时打量着,哪个最适合五哥呢?
能跟他离开南临,能陪他四处走,不介意没有孩子……当然,现在她悄悄多加上会煮一手好米饭跟不洗破衣裳的条件。
这些少女都不错,可是,她总觉得缺了什么,五哥值得更好的,她一直这么想着。
“咦,阿奴婆……不,阿奴,你帕子流出来了!”有少女叫着。
徐烈风低头一看,脚下的衣衫袖里流出一条白帕。她赶紧追着几步拾起来。
“小心,别再像上回……”姑娘们吃吃笑着。“都怪你,让我们见到一些男人的脏东西……”
徐烈风很想回:看看你们的表情,根本言不由衷!但她一看见帕子就是一呆。帕子的角落绣着一只小青蛙,很眼熟,是两年前五哥代她挨了萧元夏一鞭时,她替他压伤口时用的。
都这么久了,他还留着啊……怎么跟衣服放在一块呢?是不小心么?还是他手头有备用帕子?
她小心翼翼地收妥,打算回头晾干再偷偷放回他身上。她觉得,有些事就不要再明说了,就这样让它淡淡地藏起来,早点展望未来,觅得更适合的对象比较好。
衣物洗得差不多了,她坐到岸边穿上鞋袜,模模闷痛的肚月复。
“阿奴,你怎么了?”有名少女上岸,扭干衣物放进篮子。
“没什么……”徐烈风认出她是村落猎户的独生女儿,叫春菲,是杏花村里未婚少女里她印象最深的。春菲个性外向,但偏点傲气,可能与她得自她爹一手好箭术有关。有一回她看见她在跟一些村里少年比箭术,没一个比得过她的。
徐烈风还在垂眸思量的片刻,春菲已赤脚走到她面前。
“你到底生了什么病,都一个多月了,头发还没黑?”
“什么?”徐烈风抬头看着她。
“搞半天你不是老婆子,是生了重病,这才一头白发,徐先生说的,不是吗?”
徐烈风含糊道:“是呵……”她不觉得她有病,但发色还是回不来啊。
“我瞧你,脸色比刚来时好许多,不怎么像老婆子了。城里的官吏都是恶吏,专门欺负劣民的,你这脸疤挺疼的吧?真可惜,不然再胖些说不准是个美人呢。”
显然五哥花了番心思为她编了许多谎言,她心里感激,至少她不必连内心都化成老婆婆。
她又多看春菲两眼,唇舌发干,终于问道:
“那个……我五哥生得真是好看,是不?”南临人都爱美色,先从表面开始,再深入也许比较好。
春菲愣了下,诚实答道:“徐先生确实生得好看,比画里的人还好看,而且他学识渊博,他上课时,我去听过几回,懂得许多全村不知道的事。”
有底!徐烈风心一跳,不知该喜该泣。五哥要有空,每隔几天会替村人上一个时辰的课,例如为常去城里买卖换物的男人讲述相关的南临律法,以免误踏法网,也会教孩童识字,可以说无所不包,唯一就是不主动为女眷上课,这春菲居然肯去旁听,那……
她连思考都不敢,再一鼓作气道:
“是啊,我五哥天文地理无所不知,非但如此,他弓马之术南临少有人比得,它日你可请他指点一二必有所进展。这样吧,不如你今晚来我家里用饭……”
春菲不可思议地问:“去你家吃米饭喝鸡汤?”
“……是啊……”
春菲嗤了一声:“阿奴,你这个奢侈、浪费,完全不懂得精打细算的女人!你五哥买了一缸又一缸的白米,就为了让你吃得白白女敕女敕长肉出来;每天一只鸡,托村里最会煮汤的嫂子炖煮,鸡骨头鸡头鸡脚都可以分给村里小孩,但最好的那部分一定要送到你嘴里,现在叫我去吃你那锅鸡汤,我可吃不下口。”
徐烈风心头一跳,顿时好心虚。五哥这么为她……万一,万一她还是……她模着自己的白发。
“好东西是给自己人吃的,给外人吃干嘛?别糟踏你相公心意。”
“……那是我五哥……”她轻声说着。
春菲哼了一声。“我娘还叫我爹六哥呢,亏得你不是叫徐先生六哥,不然我以为我爹哪时多了一个妻子,我娘非打死他不可。”
徐烈风闻言,差点被噎着。原来村人以为她喊的五哥是亲密小名,这……不太好吧?如果村人误以为她是五哥妻子,那怎来得及为他寻个好姑娘?
她正想解释,春菲却连声招呼都不打转身走了。年少轻狂时,她也有类似的举动,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看不顺眼对方。
“阿奴。”
溪边浣衣的女子纷纷转头看去。在一段距离外,那户超级有钱的一家之主正站在树旁,枝叶掩去他精致无比的容貌,他衣着也平常,但举手投足间就是能认出他来。
徐烈风粗哑叫着:“我马上来。”连忙把洗好的衣物放进盆里。
同时,她听见有少妇说着:“徐先生刚洗完澡呢,瞧他头发还是湿的。”
居然此起彼落有了轻微的尖叫声。
有没有搞错,徐烈风差点吐血,就为了他刚洗完澡在那里尖叫,那五哥站在那里很有可能看见她们露出的小腿肚怎么就不尖叫了!
她跟那些女人告别后,走到五哥那儿。他朝她展颜一笑,接过她怀里的衣盆,又拿过洗衣棒。
“一块回去吧。”他笑道。
她应了一声,与他并行在小道上。她瞟着他微湿的长发以及些许水气的衣衫,连她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气味。
“五哥……你不是前几天跟村落里的男人去洗过么?”
“是呵。”他笑:“我怕阿奴嫌我脏,瞧今日天气好,你出门洗衣后,我就去洗个干净。”他根本是去接她,才顺便去洗的吧?自她上次在溪里栽个跟斗后,她怀疑每回来溪边洗衣,他都会来接她的。
思及此,她脸微微热,又偷看他一眼,他正好半垂着睫,与她对上。她嘴角翘起,道:
“五哥,方才有人骂我奢侈、浪费,不知精打细算。”见他眉头略挑,她笑道:“以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这种地方过这种生活,也没想过会煮饭洗衣呢。”
“为我煮饭洗衣不好吗?”他讶问。
“……”她转开目光,抿抿翘起的嘴。“阿奴是说,这操持家计的经验我还没有过,也不认为银子在我手里能最妥善地去运用而不浪费,但,我想,以后……那个……就算要喝鸡汤,一只鸡也可以吃上好几天,用不着一天一只。”
他轻轻一笑。“原来是这事,你想剥夺那些孩子每天的期待吗?”
“真的……不用补……我觉得我……好很多了。瞧,五哥,我走到家,都没喘气呢。”
徐长慕一直微笑着,两人停在篱笆门前,他模上她的脸颊,察觉指下颊面一颤,她眼儿微地张大,却强忍着没有避开。
“阿奴这脸……终于有肉了些。”
她一怔,轻声道:“是啊,多亏五哥。”
“你这脸肉养得愈多,面上的疤就不会那么粗,自然会更好看。”
她喉口被呛了一下。五哥,你干脆说把我的脸养肥养出几层肉来,就能把肉疤给挤到肉层里看不见后会更好看。
思及此,她真想笑出声,眼儿刹那弯了下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于是淡去笑意,这细微变化全落入徐长慕眼里。
“五哥,这人呵,都是在比较的。如果我只有这疤,其它事也没有,那我一定天天想着如何去除它,可是现在我……”现在的她,不介意脸上有没有疤,只是单纯的想要……想要活久一点。
他应了声,忽道:
“阿奴,明儿个我要随村人上城里一趟,买家里需要的东西,这里秋天有些冷,得先买些厚点的布料回来裁衣。”
阿奴闻言,还在想该不会他连裁衣都要交给她吧?她再这样家奴下去,迟早成为十全十美的完美小家奴。
她又听见他不经心道:
“我以学士身分回南临时,经过这里的大城,正巧发现这里有间药铺大夫擅去疤,他做的去疤药音是南临唯一有资格流到大魏而大魏人竞相夺购。也许不能完全去你疤痕,但要淡些小些,是绝对行的,我还想此去想法子买下……阿奴你一点也不介意,那就……”
她几手是抱住他手臂了。“五哥……我要我要……你帮我带吧!”
他美目满溢宠爱的笑意,慢慢移到他怀里的衣盆。
徐烈风十分识时务地抢过来,推开篱笆门,道,“我来我来!这种晾衣小事不该由大男人来,家奴——不,阿奴来做就好。”
徐长慕看着她不如以往敏捷但已经算大好的动作,眼底的宠爱褪去,怜惜赤果果地涌了出来。
他慢步进来,抬起晒衣竿,替她架好,心里盘算着,她这身子怎么看也不像一夜老化。初时她枯瘦如柴,面上跟手上的纹路细密而明显,让他真以为她一夜遽老,再无几日好活,但这些时日下来,她渐渐好转,颊面渐渐丰盈起来,那些老人似的皱纹一条条消失,令他松了半口气,但另外半口气始终吊着,她的发一点动静也没有。
为什么还是白发?
“五哥这一去,要去几日?”她背着他,抖开湿衣晾着。
他弯身随手拿了一件帮忙挂着,两人背对着背。他心不在焉道:
“约两天左右,明天一早去,后天傍晚回来。阿奴要人陪么?我请大婶过来陪你一晚。”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那我就在后天傍晚多下点米,再多妙盘菜等你。”
他闻言,美目微微弯起,柔声道:“你自己在家,也不必太委屈自己。”
她直觉应了一声,而后眨眨眼,偷偷微笑着。这话,真像一对夫妻呢,她想着。
“阿奴,往后村里的人问你,你是我的谁,你就说是我的妻子。”
徐烈风嘴里又差点噎到,连忙低咳两声。
他若无其事地抖开湿衣。“先前有人问了,我就是这么答着。徐六在南临人眼前已死,而我,是徐长慕,将来出南临,会是学士解非,若然让人知道我身边是徐六,难保不会有意外,还不如另造身分,当是妻子。”
“喔……”她轻轻又应了一声。“哦……”难怪村里的未婚姑娘没有一个过于热情,原来,她们以为他有个白发妻子了。也对,五哥正值盛年,身边带着她,却不能明言兄妹,自然是妻子这称谓最是适合。
“那……五哥,你……你要什么时候出南临?”
“等你再好些,等过完冬天,咱们往东边上大魏。”
“咱们……”要带着她走吗?她……可以吗?
“是啊,这阵子你还是待在村里别出去,就让夏王以为你己经死了。过完冬天,你身子更好点,我们上大魏,大魏医术一流,远远胜过南临,定能治好你的发色。”
“……嗯……”她不敢问他过了冬天她是不是还在,更不敢问她治得好么?
她听说在各国往往是死症,到大魏去却是妙手回春,马上就能救了回来。五哥去城里几次,该不会他去医馆问过她这症状,南临大夫答不出来或判了必死之症吧?
她心里始终是害怕的,总觉得她这十九年来起伏好大,明明是徐家骄女,一夕间变成皇室子女,再一眨眼硬生生打入地狱,如果告诉她,她过了这一关卡会有康庄大道,她一点也不信……
她沉默地晒着最后一件衣物,听见背后的五哥心神不专自言自语:“这几日……可要注意一下,阿奴只能擦澡……”
她咦了一声,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只能擦澡?”
徐长慕也跟着转过来,面露诧异。“你听得见?”他话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着,怎能听见?
她窘极了,道:“五……五哥……你……怎么会知道……”
他回神,笑道:“屋子就这么小,该看的得看,不该看的也看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双手一抖。什么叫该看的得看,不该看的也看见了?这句话太令她头歪歪想歪歪,全都歪掉了,能不能说清楚点啊?
“等我回来后,再烧个热水让你好好洗个澡吧。”
她有点别扭,道:“不用了,我跟她们去溪边洗就好了,这烧水实在麻烦。”她话才说完,就看见他的阴影罩在自己身上。她抬起眼,看见他神色十分严厉,严厉十分。
他拉过袖子擦干她的双手。
五哥,你这衣服是我洗的耶,洗衣的那个老家奴很辛苦耶……她心里抱怨着。
直到将她双手擦到干燥,不留一点凉意后,他才道:
“别去。虽然是夏天,但溪水冰凉,容易伤到身子,何况,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偷看?”
五哥,没人要偷看老婆婆一样的身子……“哦……我明白了……”
他严厉的表情这才卸去。“好了,我饿了,去煮午饭吧。”
“……”她不是老婆婆,她是老妈子。
吃完饭后,多半是她这个家奴被主人召唤过去念书。这事她做得心甘情愿,五哥以前眼力不好,现在虽然目清,但谁知看太多书会不会伤眼?她是破锣嗓音了,但也比伤眼好。
今天她本想主动去问他想看什么书,哪知他坐在门口削着什么,她走过去一看,讶了声。“五哥在做弓?”
他没抬头,温声道:
“既然要在这里过冬,冬天之前我会跟猎户上山几次,何况家里有武弓,不管家里的谁,临时有了事都有点余力自保。”
她轻轻应一声,回房取了条细绳,回到他的身后,小心地挽起他过于专注而垂地的墨发。
削弓的动作刹那停了下。
她呐呐道:“这样子才不会弄脏头发。”
“嗯,你替我绑吧。”她放轻力道,以指尖轻柔替他略梳顺了长发后,才有些笨拙地束好,在放下他的长发前,她吞了吞口水,偷偷举到唇间吻上一下。
她心蹦得极快,动作有些仓卒,是以没有发觉徐长慕削弓的速度缓了些,他美眸移到地上两人的影子。
略略交叠的影子举止不太明显,但她那小心翼翼捧发至唇边的肢体动作隐约是可以半看半猜出来的。
他的目光随着影子移动,瞧见她在他身边坐下。她拿起小刀,跟着帮忙削箭。初时,她动作十分不俐落,徐长慕虽在做弓,但心神分了一半在她手上,直到她慢慢抓回手感后,他心头终于微微放松,只盼她的身子能跟眼下一样徐徐地恢复,迟早会回到过去那个飞扬的徐烈风。
然后,带她走,一世不回南临。
他头也没有抬,说着:
“家里还空荡荡的,你要有空,就想想怎么布置。隔壁的木屋倒不必去动它。”
“……好……”家啊……她跟五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