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容身着黑色韵律装坐在客厅地板上,周身被五本厚重的国中纪念册包围住。
连着三个晚上,她点着大灯,看递千篇一律的男生大头照,依班次找到佟青云与齐放的照片,也依稀将一些名字与印象中的面孔拼凑出来,更发现有着清秀佳人气质的信蝉虽然比自己小一岁,竟是高自己两届的才女!
飞逝的时光投映在泛黄的黑白纸张,吉光片羽的往事分层交迭地掠过脑际,她既兴奋却又压不下心中的失望,因为翻遍每一本每一页列出的名字,虽然让她遗忘多时的记忆有迹可循,但就是找不到“邢谷风”这三个字。
她试着揣摩邢谷风十四、五岁少年时的模样,却老是和齐放与佟青云的身影混淆在一起。
印象中,齐放初中时长得最高也最壮,佟青云大抵与齐放等高,身形则略显瘦长一些。
若以邢谷风现在骠悍的体型照比例往前推算,他年少时,个头应当不比齐放与佟青云小,但不知怎地,于敏容在这件事上有异论,她觉得有太多的巧合无法用常理去推衍。
她左思右想,仍是无解后,才决定向信蝉求助。
信蝉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的,今天才接到于敏容的电话,隔天便兼程赶到她坐落于市区中心的公寓,还不忘强颜欢笑地将亲手栽植的有机蔬菜赠送给朋友。
于敏容很感动,隔着一层肚皮与满腔的谢意与好友互相拥抱,两人的眼眶都盈满了悲喜交加的泪。
于敏容殷勤的询问信蝉的别来无恙,并问候雷干城化疗复健后的情况,与信蝉待在乌来的山居生活。
信蝉不厌其烦地回答于敏容的询问,同时心细地注意到地上三五成堆的毕业纪念册。
“妳真有办法,一连收集了五届全部的年册。不过这样大费周章,又是为了什么?”
于敏容把心中在乎的事告诉了信蝉,“我知道宝宝生父的名字了,因为他透露了跟我以前念同一所国中的讯息。我近日闲来无事,就搬来纪念册。而提起这个人,妳其实也该认得的。”
信蝉眼里有一些讶然,“是吗?方便透露他是谁吗?”
敏容点了头,深吸一口气,小声地溢出一句,“他叫邢谷风,与雷干城之间好像有一些连系。”
信蝉眨了一下眼皮,反应过来后说:“不会这么巧吧?他可是阿城的财务代理人呢!”
说到这里忽地闭上嘴,一双透着精明的乌檀眼眸微瞇起来,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探问一句,“是佟青云给你们牵的线吗?”
于敏容收了笑,下巴防卫性地略往颈脖子里缩,摇晃着头,“当然不是。为什么会往妳弟那里猜?”
“因为佟青云和他是莫逆交。”
“真有这回事?我怎么完全不知情?”
信蝉一副沉入往事的模样,有感而发地说:“他初中时家住阿城家附近,受过阿城的照顾,后来阿城家里出事,被人贴上校外不良份子的卷标,与他有交往的中学生的操行便受到质疑。
“青云国中时没跟他同班过,所以少了一些连系;倒是青云的好朋友齐放当年嫉恶如仇,与他打过拳架,闹到训导处过。
“六、七年前,他们三人因缘际会在纽约重逢,听说是因为一个女孩子的关系,反而变成同声共气的好朋友。更诡异的事是,他竟然跟校董邵女士沾得上亲子关系。”
于敏容愈听愈觉得惊险,不时觉得自己像是被蒙着眼睛绑坐在云霄飞车里,那个车轨还是搭在峰回路转的高山上。
若信蝉说的皆是实话的话,那么于敏容简直就被一些所谓的亲朋好友给蒙在鼓里了。
她觉得耿耿于怀,不得不对信蝉诉说疑点,“我从不知道青云和齐放跟他认识,而且交情那么好。
“妳说邢谷风六、七年前到过纽约,纽约是让我心碎梦断之地,巧得是我人那时也正好在纽约讨生活,时空上的重迭,让我忍不住思索与他的交集究竟在哪里?
“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妳口中的校董邵女士一定是另有其人,要不然,向来与我亲密的大妈怎会从没跟我提过『邢谷风』这号亲戚?”
信蝉静坐在地板上,终究不忍见于敏容撑额苦思的埋怨模样,谨慎地建议,“或许他曾改名换姓,另有别名?”
“这可能吗?”于敏容一脸狐疑。
“有的!”信蝉老实地说:“我曾听过阿城生气时冲着邢谷风,怒喊出『震天』这名字。”
“震天这名字我是听过。”于敏容念着名字,灵机一动后,精神抖擞地道出一个理由来。“大妈嫁给我父亲以前,跟前夫所生的儿子就叫震天,她以前常挂在嘴边惦记称赞着,我却没一点印象,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对我提起,我也就无缘与名字的主人会面。”
“青云和妳合伙共事,妳难道从没听他提起吗?”
于敏容面露尴尬地承认,“青云与齐放的确有一个叫『震天』的朋友,每次齐放从美国返台前,总是以电讯传呼青云,嚷着要预约『震天』上夜店或Pub聚餐拚酒量。
“有几次他们想邀我一起去,打算将『震天』介绍给我认识,我当时认定他们两个大男孩口中的『震天』是酒肉朋友,对他少了几分好感,也就错过一睹这位『震天』的庐山真面目。”
“这么说来,那位与妳素未谋面的『震天』,与妳所知有限的『邢谷风』该是同一人了,挺好的,这下孩子不怕没爹可认了。”
于敏容当下红了脸,她摊开那本有着佟青云与齐放照片的册子,翻前顾后地拨动纸页,期待地问朋友:“妳晓得这个『震天』姓什么呢?”
信蝉爽快地说:“姓唐,叫震天。怎么?妳有印象吗?”
于敏容慢条斯理地说:“好像有,只不过我现在的脑子里到处飘着一些国中生的影像。”
巧的是,话才说完不过十秒,她便找到了邢谷风少年时的照片,加速了她的记忆列车。
一脸傲然不逊的帅气面孔下,明明白白地印着三个楷体字:
唐震天。
毕业照里的人比她印象中的男孩长了两岁,略显成熟、稳重一些。
知道了他年少的名字,似乎有助于敏容揭开被时间拢上一层翳的记忆,她循着事件轨迹探索,把心镜抹亮后,喜出望外地忆起一个比她矮一个头的国一小男生,在她的脑海里活蹦跃现起来。
男孩叛逆倔傲、藐视纪律,缺乏安全感与定性,三不五时会冒出让女老师花容失色的三字经,一旦站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时,却又变得腼腆不知所措,竭力保护那颗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
于敏容这时了解,邢谷风曾当着她的面,承认自己偷偷喜欢过一个学姊的事,不是信口胡诌。
她对他因此产生了几分虔诚的了解,也为前些日子,自己曾指控他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正人君子而感到不安。
她专注地想着往昔旧事,对屋内乍响的门铃声全然不感兴趣,等到反应过来时,信蝉已自告奋勇地代替主人跑到门前探问来者何人。
来者隔着铁门望着信蝉,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倒是信蝉和颜悦色地开了门,亲切地对不速之客笑笑,招手要他进屋说话。
邢谷风没踏过门坎,眼光飘向客厅,与不动声色的于敏容四目接触后,见女主人没表态的意思,反而拘谨有礼地清了喉说:“我没料到蝉姊会在这里,我改天再跟于小姐约时间好了。”
信蝉见平素酷得不得了,决断力强的邢谷风也有温吞、却步的时候,忙先下手为强地拎起搁在门边的提包,表示道:“既来之、则安之,你还是先进门,跟女主人打过招呼后再说。至于我,正打算上医院去陪阿城,你有没有话要我转给他?”
一提到雷干城,邢谷风马上恢复了乎日的机灵,“请他安心养病,别做无谓的操心。”
信蝉很感谢邢谷风体恤病人的用意,鼓励似的跟他眨了眨眼,回身对静默下语的于敏容轻呼一句,“敏容,有朋友来找妳,我先走了,咱们改天再联络。”
说完后便将门带上,把女主人与不速之客关在门里。
于敏容原地站着,良久没吭声。
邢谷风只好比比身后的门,摆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问:“妳要我改天再来吗?”
她的意识这才回复过来,“对不起,我没有不欢迎你的意思,请你务必留下。”说话时,她一手搀在酸疼的腰背上,另一只手则整理起沙发上的靠垫,摆出请上座的手势。
邢谷风坐下后,瞄到堆栈一地的纪念册,再有所领悟地看了于敏容一眼,这才注意到她身着弹性韵律裤装。
以一个妊娠近七个月的孕妇而言,她丰润的娇躯仍是极为引人注目的,邢谷风深深地被她悠然散发的女人味所吸引,完全没想到自己对她流连忘返、情不自禁的举措会加重她的不自在。
为了转移开他炽盛的目光,她勉为其难地问一句,“你想喝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白开水。”他简单地说,目光从她身上撒开,再度停在敞开的纪念册上,寻到自己年少时期的照片。
见他挪了眼,于敏容本该松一口气的,因为有纪念册为凭证,她不必跟他多谈自己迟至今日才搞懂他的真实身分,那会让她感到愚蠢失面子的。
但不知为何,一股不受他青睐的失落感却在瞬间窜上她的心头。
她这才恍然大悟,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她其实很在乎他的看法,也满心欢喜被他注视的,因为,他看她的模样总让她觉得自己是朵待采的盛放花朵。
本于尽一个女主人的职责,她觉得只奉上白开水算不上待客之道,于是建议说:“我冰箱里有果汁、啤酒;橱子里有红白葡萄酒、白兰地及威士忌,或者你喜欢清酒或竹叶青?”
其殷勤的程度简直可用“讨好”两个字来形容。
对于她的转变,邢谷风是受宠若惊的,但他没招呼她一声就跑来已谈不上礼貌,现下若让她费心张罗招待,更是过意不去,他于是坚决保证,“我不是在跟妳客套,真的一杯清凉白开水就够了。”
“哦!好。”她感激他的解释,倒来一大杯白开水,放在他伸手可及的茶几上,然后将落在颊边的一撮发挽到耳后,打算往他对面的沙发椅走去。
邢谷风适时地轻挽住她的肘,“我不会突然攻击妳,坐我身边聊一下好吗?”
“好。”她应声在他旁边坐下,紧张之余,她没算准间隔距离,落坐的位置恰好紧靠在他身侧。
他们肩抵肩、腿贴腿,膝碰膝地黏在一起,四眼互望,花掉的焦距滑稽得可以,而他的手肘则被她圆滚强势的肚子逼得不知该放哪里才好。
为了表示她信任他不会攻击人,她没有立即调整位置,一径地绷着紧撑的神经,大气不敢喘地危坐他身侧。
一股别扭正在两人之间酝酿着,他感觉得出她坐立不安,于是主动往旁挪开了几吋,提醒她,“这是妳的地盘,妳何不放轻松一点?”
她投给他古怪的一瞥,“我知道,但没法克制自己……”
她的眼光变得蒙眬而脆弱,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泪没来由地在她的眼眶边溢满,如串的泪珠在眨眼之间便滚下了颊。
他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哭了她,想过去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又没把握她会领情,于是两臂交握胸膛,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于敏容抽搐地解释自己失态的原因。“人家已经警告过我,怀孕后别动不动就哭,以免伤到胎气……”
了解错不在己,着实让邢谷风大松一口气,他伸长手臂轻搭上她的肩。“妳想哭就哭,憋着情绪不发泄反而伤身。”
她撇过头,目光略过停在他象征性施惠的手,调转到他深藏不露的脸。
他那彬彬有礼,含蓄自持的标准模式跟她初次在夜总会撞上他时如出一辙!
这个发现不但没让她好过些,反而凸显出一个她害怕承认的事--
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一晚,主动搭讪说要请她喝酒的人是他,但拉着他的领带拖着他去开房的人却是她。
原来,她才是那个促成不幸的一夜的罪魁祸首!
而更糟的是,他们两人连手都没牵过,就有了肌肤之亲,这未经仪式祝福与背书的后果正在肚子里日渐孵化。
于敏容总算接受自己没有在他面前哀声叹气的权利,于是说:“我没故作姿态以博取你的怜悯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与你之间陌生得可怕,我们连手都没牵过,孩子却要来这个世上报到,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将身子凑近她,温情打量着她耳垂后的发丝,欣赏着她弧形优美的颈项,闲闲地问了一句,“我们当真没牵过手吗?”
她摇摇头,继续沉迷在自我谴责中,“我当初若拒绝你的搭讪,就不会对你提出过夜的要求……少了那一夜,你我之间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将鼻头凑上她巧丽的耳垂,慢腾腾地搓揉着,嗄声问了一句,“谁是井水?谁又是河水?”说罢,就将她的女敕垂含在嘴里扯弄着。
自艾自怜的于敏容被他打了岔,突然清醒了,她抽离他,捂着热红的耳,不解地望着他,“谁是井水或河水不是重点好吗?我只是藉此打一个比方罢了。还有,你说不攻击人的,怎么现在竟咬起人来了?”
他瞅着她,也打了一个比方给她听,“牵手或耳鬓厮磨等求偶方式,对妳来说哪一个亲密?”
她委屈地看着他,解释着,“依情况而定,公开场合里一对情人耳鬓厮磨给人游戏人间不够认真的感觉:牵手虽然无伤大雅,却能传达出彼此相知相惜的印象。”
他听着她的理论,觉得极有意思,于是起了追根究柢的念头,“那私底下呢?一个男人想跟女人求欢时,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女方知道他是认真的?是不是要这样子,才叫有诚意?”
他牵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然后倾身将唇凑上她的耳鬓,挑逗她的回应。
她不敢转头看他,只是忙着澄清自己的意图,“我真的没有博取你怜悯的意思,你犯不着委屈自己,就为了让我这个大肚婆好过一些。”
邢谷风那双迷人的眼眨了两下,将于敏容的脸扳了四十五度,与她正眼相对。
他哭笑不得地反问她,“妳认为我是因为同情妳,才跟妳亲近?”
她愣愣的点了头。
邢谷风颇无奈地说:“显然我们之间不够了解彼此的问题,大于没牵手这一回事。”
于敏容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找到问题症结处。“我同意你的话,但只有一半。”说完就要抽回自己的手。
但他这回可不依她,坚持紧握她的手下放,甚至把她拖到身边,亲密地环着她的肚皮探听,“妳不同意的另一半是什么?说出来听看看,也许我有办法说服妳。”
她想抗拒依偎他的冲动,因为他的拥抱甜蜜得不真实,于是她撒了小谎,“我胃不舒服,你先放开我。”
她连看着他说话都不肯,他当然没把她的话当真,不过倒是依了她的意思,松开了她,谁知孩子在这时动了两下,让他惊叹不已。
她望着他一脸兴奋的模样,不忍心剥夺他的欢乐,便同他解释,“孩子现在是横躺着的,而且刚醒,活动力正旺盛。你若想跟他打招呼,现在正是时候。”
邢谷风一刻也不等,隔着肚皮就跟孩子喊话,“嘿,小捣蛋,爸爸来看你啰!你要安分点,活泼可以,但就是别对妈妈拳打脚踢,省得妈妈为你吃苦头。
“嗯……等一下……你说什么?你要妈妈大方宽心一点,对爸爸亲切友善一些,免得爸爸误会妈妈讨厌他。”
“你疯了,跟未出世的胎儿说这些没营养的话。”于敏容听了他与未出世孩子的对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当然没有,这没营养的话其实是说给有心人听的。”
她瞠了他一下,“我不讨厌你。”
“不讨厌我,那就是讨厌我的拥抱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你想不想知道我不同意你的话究竟是哪一半?”
他讨价还价地建议,“让我搂一下,我就让妳知道我究竟想不想。”
于敏容不再与他争执。“好。”反正肉也不会少一块。
他没料到她会答应得那么爽快,于是补上一句,“我所谓的『一下』是指搂到我过瘾为止。”
见他得寸进尺,她不得不反威胁他一句,“过足瘾后,你大概就不会奢望有下回了。”
邢谷风忙将她抓过来抱在怀里。“上瘾的人永远会期待有下回。请快告诉我,妳究竟不同意我哪里?我好奇得不得了。”
“你说我们之间彼此不够了解是片面的。”
“怎么片面法?”
“我认为你对我了如指掌,相较之下,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剥夺了认识你的机会。”
邢谷风感觉到她口气里的愠怒,安抚她道:“也许事情的发展就是这么的不巧。”
“我倒觉得是有人占了我记性不好的便宜,有意隐瞒一些事。”
“好吧!说说妳挖掘出多少遭人隐瞒的事。”
“头一桩,你和佟青云是好友,好友的职业是什么你该清楚,你上好友的店,找怀了你孩子的女人摊牌争权益,这女人还刚好是你好友的掌店经理,而你却忘了告诉那个掌店经理,你恰巧跟老板熟得不能再熟。
“第二桩,你明明是我大妈的亲生儿子,我从美国搬回台湾住了快六年,却从没跟你照面过半次,好不奇怪。
“第三桩,你为什么从没透露过去美国的事?”她一一指出疑点。
“美国算不上蓬莱仙境,不值得追女人时拿出来大肆宣扬。”他回避重点的说。
于敏容对“追女人”那句话有微辞,因为她完全没有被他追的感觉。当然,这是她的偏见,她不该以此责备他,于是转移话题,“你六、七年前确实是在美国吧?”
“没错,我是去芝加哥念书。”
“念书!游学吗?”
“不是。”
“拿MBA吗?”
“也不是。”
“那么就是上大学了。”
“更不是。”
“你直说你念了什么名堂好不好?省得我猜到半夜。”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他体恤佳人怀胎辛苦,不宜伤脑筋,便照她的意思说了。“我念经济学,拿博士学位。”口气里毫无炫耀的意味。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隐藏自己心中的讶异,反而扬起眉毛酸溜溜地说:“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喜欢啃书的人。”
她不否认自己对他有着“先入为主”的想法。
“谢谢,我就姑且把妳的话当成是恭维。”他心爱的美人在怀,再负面的话听到他耳里去,也都成了褒扬之词。
于敏容本以为他是脸皮薄的人,谁知他偶尔也厚脸皮得可以。
她继续提出问题,“既然如此,你至少得待个几年,期间应该到纽约找过齐放吧?”
“没错,我是常常去叨扰他。”
“真巧,我那时人也在纽约工作,跟齐放还是同事。而齐放这个大男生特别喜欢呼朋引伴,为什么我却被蒙在鼓里,没机会认识你呢?”
邢谷风以唇顺着她的发,漫不经心地答道:“也许齐放顾忌妳已婚的身分,不方便约妳出来。”
“哈!你漏出马脚了,你忘记我没跟你提起我结过婚。”她抓到他的小辫子,如十岁少女一脸雀跃。
他摆出一副“妳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耍赖似的说:“反正我知道就是了,毕竟,妳一口咬定我对妳的一切了如指掌。”
“好吧!不跟你计较。我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想跟你求证,你若不方便说,可以不予理会。”
“我视问题而定。”
“你和齐放和佟青云是不是因为同一个女孩的关系才在纽约搭上线的?”
邢谷风目不转睛地看了她数秒,才说:“没错。”
“你们三个为她争风吃醋了?”
他无所谓地说:“没那么复杂,三人里,只有我喜欢她而已。”
于敏容听了,心里有点涩然的感觉,忍不住想多问一些有关那个女孩的事,“她一定很与众不同。”
“妳猜对了,她是我这一生中所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他说话时还定睛看着她。
她没虚荣到去跟那个女孩相比较,只掉转开目光,不在意地问:“你和她的那一段有结果吗?”
她其实对他跟别的女孩子曾有一段情耿耿于怀极了。
“怎么说才好呢,或许用『胎死月复中』这句话来诠释我跟她之间的一段,并不算过分。”
于敏容的心情这下感到舒畅多了。“为什么?”
“因为她是有夫之妇。”
这样的答案是她始料未及的,“所以你不得不放弃她?”
“我从没放弃过她,只是因为少了天时与地利,一直盼不到她回心转意而已。”
她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介痴心汉,也记起他曾说过,喜欢是一回事,能否拥有又是另一回事,原来他是过来人。
她想让他的心情好过一些,于是说:“君子是不夺人所好的。”
他自嘲地说:“我不是君子,也佯装不来。”
“你做了什么?”
“一个恋爱中的男人会犯的事。”
“那是……”
“我想尽办法勾引她。”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于敏容眼里带着受伤神情的看着他。
他回给她一个微弱的笑,莫可奈何地道:“当时的情况是很复杂的,我抱着豁出去的态度行事,趁她丈夫到他国出差,引诱她跟我发生了亲密的关系。”
于敏容的眼眸黯了下来。“后来呢?”
“她怀孕了。”
“所以她离开了她丈夫,跟你在一起了?”
“哈!猜错了,恰好相反。她爱极了她的丈夫,看不上我这种没艺术才情的市侩登徒子,想带着我的孩子去跟她丈夫摊牌。不幸的是,她的先生因公而亡,她受不了打击,在医院里失去了孩子,之后就把与我有关的这一段记忆从脑子里抹去,遗忘得一乾二净。
“医生说是心因性失忆症,我倒觉得该称作是『视其方便失忆症』与『甩人失忆症』。”
于敏容脸色不佳地评论,“人家已经嫁人了,你本来就不该去招惹人,即使对方对你产生兴趣也不该。”
“是啊!所以天罚我,要我被她遗忘来承罪。”
“那女孩现在人呢?”
“她就近在我眼前。”
她愣了好半晌,在弄懂他话里的意思后,原本同情的眼神里浮起了恐惧与不以为然。
她打了一个寒颤,无法理解地看着他,“你在编故事骗人吧?”同时从他身上挪开,与他保持距离。
“我为何要编这样一个故事来骗妳?”他脸上又挂起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意。
她心中闷着说不出口的矛盾。
她一方面在意他,同时却又忍不住质疑他。
她咬着下唇,道出心中想法,“因为你一定知道我也得过失忆症,知道我结过婚,知道我丈夫因为工作的关系在异国丧命,知道我曾怀过孕也流过产,却无端加进一个以自己为缩影的情人角色,好让我难以辨别虚实。你难道不觉得这次玩笑开过火,甚至有一点病态吗?”
他坐在沙发上,眼不瞬地翘首听着她的指责,一脸冷然无怒的俊容,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懊死!他的脸是瓷砖打造的吗?
“你怎么说?”于敏容忍不住再追着他问。
他竟只冷冷地说一句,“妳累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彷佛一个不耐烦的家长在打发一个有所求的小女孩似的。
于敏容无名火起,便下了逐客令,“所以我该送客了。”
邢谷风无异议的接受了她再明白不过的暗示,起身往大门走去。
她看着他掉头转身去的背影:心里是有怨的,她其实希望他留下来继续辩白的,谁知他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样子,让她无法开口挽留他。
他临走前回身,把最初的来意说给她听,“我同骆家的人摊牌了,不会再与骆家千金有所瓜葛,因此树了敌,我恐怕这事已牵连到妳,为了妳和孩子的安全着想,我已请人保护妳。”
见她一副气呼呼有话要说的模样,他抬手请她继续听他解释,“我这样的安排主要是为了孩子的利益着想,希望妳不要排斥。
“我也会叮嘱保护妳的人尽量别干扰到妳的生活起居。唯一的请求是,希望妳提高警觉,多一些提防。”
“我第一个该提防的人就是你!你不娶骆佳琪,并不代表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事实上,有过今晚不愉快的经验,我觉得你还是回去求骆佳琪嫁你,一切不就皆大欢喜。
“你就转告她,我答应替她设计新娘妆,结婚那天也会帮她盯着她的准新郎倌,要他在敬酒时,别再贸然勾引良家妇女。”她气得口不择言。
“别闹了,敏容,妳若听不进我所说的事,下回见面别再追问我过去……”
“我怎么会料到你是这样一个编故事的能手!能把我们的『往事』编得这样荒谬不堪回首,想来你写论文时,也是精采连篇、创意十足了。”
“敏容,妳讲理一点好吗?别因为妳无法接受我所说的话,就感情用事地全盘否决我的人格。”
“我感情用事?”于敏容气得脸发白,抓着门把的手抖个不停,“胡扯的人是你,你反倒觉得我不讲理?那你以后别来找我,免得我向你掷鸡蛋。”说完,她当着他的面,轰地把铁门关上。
棒天,天空突然放了晴,十月小阳春下的台北有着暖意,可是“云霓美人”工作室里却是乌云密布,随时能刮风下雨的样子。
警觉心高的人纷纷争相走告,传送讯息,“于美人来了、于美人来了!”
棒天则变了调,“母老虎来了、母老虎来了!”
后天又转了唱词,“吃人恐龙来了、吃人恐龙来了!”
这样连着三天,搞得员工惶惶然不可终日,大家上班的热忱也减半,都说于敏容这次乱发脾气的频率过高,情绪化得不专业了。
连身为徒弟的那绫为于敏容连着三天不正常的行为辩护时,都心虚到无法据理力争。
话传入佟青云耳里,知道事态严重,不得不端起老板架子,亲自出面探问,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谁知于敏容不合作,把辞呈径自往佟青云的鼻前一递,“贺尔蒙作祟,趁我没把你的店搞垮前,赶快找人来接手吧!”
佟青云收下辞呈,没有急着追究她情绪近来失控的原因,只问:“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于敏容把心中念头说了出来,“有,请你愈快登广告愈好。”
佟青云点头,将她的辞呈放到公事桌上,十只指月复在桌缘处来回轻弹,建议道:“既然如此,我得想一想,妳不妨先回办公室坐一下,十分钟后回来我们再谈。”
她没出声反对,点头后,脚跟一转就往外走。
佟青云拿起话筒,拨了一个手机号码,线路接通后,他与在线那端的人快速地交换了问候语,随即言归正传。
“……震天,真给你料对了,敏容这几天情绪异常不稳,我为她的身心状况担忧,也许将真相摊给她看的时候到了。你觉得如何?”佟青云等了十秒后,起身走到保险柜前,转了密码盘,从里面挖出一迭文件搁在桌上,“好,稍后见了。”
佟青云挂上电话后,将文件放进牛皮纸袋里,等到于敏容敲门再次进入他的办公室后,他将那份物袋递给她,让出自己的桌椅,“我这里有几份文件,想请妳在我办公室里核对一下,妳看过后,若有问题,我们再谈。”
佟青云行事作风向来飘忽,心情已跌进谷底的于敏容也懒得多问,反正文件看过后,自然晓得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她将纸袋接过手,于大椅上落坐,等到佟青云出去后,便将袋中的对象全数抖了出来。
牛皮纸袋里装的多是公司初创前跟银行与私人往来的借贷文件与几份投资人的数据。
于敏容将借贷文件快扫了一下,没发现值得她大惊小敝的地方,便将注意力挪到投资人那一份。
这时她有一些讶异了,因为她一直以为“云霓美人”是佟青云独资开创的,公司在成立两年后开始有了盈余,而他坚持让给她百分之五的员工绩效股,她却没想到还有别的人跟他分股,而且比例竟然高达百分之二十五。
结果,当于敏容瞄到另一位投资人的大名时,近日眉眼相依的忧郁表情不由得松坦开来,幡然变成难以置信,因为这个人就是近日造成她贺尔蒙失调与对员工残暴的罪魁祸首。
于敏容回头抓过一迭借贷文件,以拇指快速翻过,巧的很,不论债主的身分是银行或是私人,合约、借据影本上,张张都有“唐震天”的大名,其中跟雷干城私人借贷来的文件还有他背书的痕迹。
最后一份是他与佟青云针对投资利益转让与归属所签下的协议,全篇内容牵涉到的都是她个人,她因此多瞄了几眼,这才发现白底黑字上,唐震天指定的受益人竟然是她!
她总算明白,这些年来她之所以衣食无虞,负担得起市中心黄金地段的房屋,全是因为他雪中送炭,转给了她该属于他利润的关系。
了解他是雪中送炭人,会让她心暖而释怀一些吗?
当然不,她反而有种被命运捉弄的无力感,因为,她愈来愈觉得他所说的故事会是真的。
若是真的,他这些年来不就是暗地用金钱去抵销他的罪恶感,补偿他所造的孽;而她,是不是也该承受一半的责任与罪愆?
老天爷,她竟背叛过杰生,这是她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于敏容含泪盯着眼前的文件:心中难过异常,但多了几分了解后,心头深处那一簇欲灭又明的疑窦火苗倒也平熄了下来。
一阵敲门声传来,她没有马上响应,叩门者似乎也没积极催促的打算。
饼了几秒后,于敏容想到佟青云可能有话要跟她说,便颤巍巍地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开门。
当她发现伫立在门外的人不是佟青云,而是邢谷风时,她的目光在瞬间被泪给淹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