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靖朔境东
黄昏时分的树林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赶了一天路的士兵们面有倦色,三三两两席地而坐,边分享粗糙的口粮,边低声交谈着。放眼望去,一个个车帐扎得规律整齐,丝毫不见散漫之处。
护国左将军骆少罡所带领的军队,向来拥有无懈可击的纪律,是靖朔国的骄傲。
居中的帅帐里,骆少罡已经卸下沉重的铠甲,盘膝而坐,专注地擦拭着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削铁如泥的长剑。那俊朗如玉的脸上浓眉深锁,有一抹深思的表情。
“将军?”帐外突然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
他停顿了手中的动作,沉声说道:“进来。”
“启禀将军,探子已回,附近并无任何埋伏。此处往南三里有个小镇,也没有看见任何明锡城的匪众驻扎。”他的亲信部下走进帐里,详细地报告道。
“很好。传我命令,明天天亮启程。”骆少罡简单地说道。
停顿片刻,抬头见对方仍看着自己,他微微地挑了挑眉,“怎幺,还有什幺事吗?”
“我……将军,果真能如期取下明锡城吗?”
听见这话,骆少罡的目光微微闪了一下,略一衡量,他坚定地吐出四个字:“尽力而为。”
这实在不能算是保证,可是他的语气沉稳,比什幺都有效,明显地使对方增强了信心。
那人点了点头,露出笑容,“我明白了!那幺,属下先行告退。”
“辛苦了。”骆少罡点头致意,目送部下离开之后,又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宝剑上。
仔细地擦亮宝剑,还剑入鞘,他想了想,毅然兜起披风,拿起剑走出帐外。
信步走出营地,一路往山上走去。暮色深沉,树林中充满了宁静的气氛。骆少罡抬头看了一眼渐渐黑暗的天空,叹了口气。
不该那幺争强好胜的!不该和柳寒曦打赌,要在七日之内,仅靠五百兵力夺回被当地匪众霸占的明锡城。只怕到时候王上和众人前来,而他尚未能复命,那……
唉!都二十六岁的人了,没事打那种无聊的赌做什幺,毕竟,路上就已经要花费四天的时间啊!就算他的部下精锐,想要在三天之内攻取偌大的一座城池,谈何容易。
谈何容易……
他甩了甩头,眼神一寒,渐渐变得坚决。
算了,不想了!事到如今,也的确如他自己所说,只有尽力而为。
突然,一声清幽微弱的琴音在寂静的树林深处响起,惊扰他起伏的思绪。骆少罡眼中闪过意外,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地侧耳倾听。
琴声铮铮,在清凉的晚风中流传、回荡,渗透人心。那空灵出尘的境界,竟是他前所未闻……
别说靖朔宫中的乐师们望尘莫及,恐怕就连恩师“雪山老人”在世之时,也未必能奏出如此妙音。
骆少罡不自觉地挪动脚步,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没多久,眼前赫然出现一间简陋的竹屋,屋中透出柔和的烛光,风里也似乎飘有淡淡典雅的熏香,让人不觉精神一振。而这宛如天籁一般的琴音,正是从竹屋中传出。
他站在风里,忍不住为之驻足,心旷神恰而忘了离去……
一曲终了,余音仍绕梁许久,天地也依然寂静,仿佛万物皆屏息,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突然,一个比琴声更优美的声音从屋中传来:“这是一曲曲『小雪初睛』已经奏完。
鲍子,请回吧。”
已经在门外静静站立许久的骆少罡猛地吃了一惊,正不知如何反应,另一个男声却从屋里传了出来:“吕姑娘,天色已晚,是否能容许在下在此借宿一夜?”
原来不是在对他说话。
骆少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屋中男子的措辞虽然客气,语气听起来却相当轻佻。
而那女子的声音,却是柔和而端庄疏离:“镇离此不过数里,,天色也还未太晚。孤男寡女,实不宜独处一室,恕奉节不挽留公子了。”
“可是吕姑娘,在下还未领悟此曲的弹奏之法啊。”
这声音充满调戏之意,简直已经是在死皮活赖了。
“乐谱是死的,可琴是活的。如何弹奏,自在人心。奉节已经为公子讲解过指法,也将此曲弹奏数遍……其它的,要靠公子自行领悟,奉节无能为力。”女子柔和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显然也早就听出了男子的心思不正,“公子的乐谱在此,恕我不远送了。”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随后传来一声惊呼:“你、你想干什幺?!”
“吕姑娘,你一个人隐居在此,当真不感到寂寞吗?”男子邪邪芙着。
“你别过来!啊!”女子似乎是撞到了什幺东西,发出一声痛呼。
骆少罡再也忍不住,几个箭步上前,不假思索地撞开门,冲进了屋子里,“住手”一瞬间,瞥见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子跌坐在桌子边,眼前则是一个年纪和他差不了多少、衣着华贵的男人。
两个人显然都吃了一惊,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冲进来。稍稍回过神来,女子不由地面露喜色,那华衣男子则发出一声怒吼,提起拳头朝骆少罡扑了过来,“妈的!哪里来的混帐东西,敢坏本少爷的好事!”
骆少罡眼也不抬,一伸手,准确无比地挡下了对方的拳头,随后一个旋身,飞起一脚,将对方狠狠地踢了出去。
华衣男子惨叫一声,狼狈不堪地摔落在地。
骆少罡一手按在剑柄上,冷冷地瞪着他,“登徒子,还不快滚!”
胸口被踢得痛如火烧,脑袋反而清醒了不少。华衣男子总算看清楚对方气宇轩昂,绝非泛泛之辈。
包何况,那一口乌亮的宝剑也让他心惊胆颤。
“我、我不是故意的……开、开个玩笑而已!我……”心里发慌,连一个像样的解释也编不出来。华衣男子直吓得差点哭出来,嘴里喊着“饶命啊!”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外,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
“废物!”骆少罡微微挑眉,轻嗤一声,松开了剑柄,转头望向仍然跌坐在地的女子,他眉宇问的怒色立刻转为关心:“姑娘,没事吧?”
美丽的白衣女子瞪着他,突然微微睁大了那双秋水般的明眸,失声道:“你、你是……”
误以为她在害怕,骆少罡连忙解释:“姑娘,在下骆少罡,率兵路经这里。方才在林中被姑娘琴声吸引至此,听见姑娘呼救,所以贸然破门而入,绝无恶意,请姑娘相信我!”
“……”女子的眼神微微闪了一下,停顿片刻后,轻轻颔首为礼:“原来是护国左将军……久仰大名,小女子吕奉节,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言谢。”见女子似乎极不喜欢生客,骆少罡不敢多留,向她抱了抱拳,“既然吕姑娘平安无事,那骆某就不再打扰,告辞了。”
“骆将军,请留步!”吕奉节在他背后扬声疾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痛呼一声,却又无力地跌坐在地。咬苦嘴唇,似乎强忍着眼泪。
骆少罡一惊,连忙赶回她身边,“姑娘是否扭伤了脚?”
“刚才为闪避那登徒子,不小心绊到了椅子……”吕奉节犹豫了—下,终于接受了骆少罡伸过来的手,让他扶着坐到椅子上。
她抬头看着骆少罡,咬了咬嘴唇,开口问道:“小女子冒昧……敢问将军,此番率军路过,可是为了收复明锡城?”
骆少罡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才知道原来消息传得比他想象中还快。
如此说来……明锡城中那个自封为王的家伙,大概也得到消息了吧?
回过神来,他望着吕奉节等待的眼神,并无闪避之意,点了点头承认:“正是为此而来。”
“那幺……”吕奉节微一思索,轻声道:“奉节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将军能够答应。”
“吕姑娘但说无妨。”
“是否……能请将军带我去明锡城?”
“这……”果然是个不情之请。骆少罡脸上微微露出诧异之色。
“刚才那个登徒子姓王,是附近镇上有名的恶霸,以强抢民女调戏为乐。虽然被将军吓跑了,但日后一定还会再来。”吕奉节解释道,脸上渐渐露出焦急之色,“我目前行动不便,无法躲避他,所以……所以想恳请将军……”
“不必说了,我答应你。”骆少罡见她急得似乎要掉下泪来,心中怜悯,连忙轻轻摆手,截住她的话,答应了她的请求。
包何况,既然对方是恶霸地主,那幺将她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家留在此地,也的确不太妥当。
骆少罡沉吟片刻,说道:“行军时辰无法躭搁,请姑娘速速收拾行李,我这就带姑娘回营。”
吕奉节点头,垂下了目光,“多谢将军。”
半个时辰后,骆少罡背着轻便的包袱,抱着吕奉节走出竹屋。
怀中,她的身子僵硬,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着。
她……可中在害怕?
骆少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吕姑娘,在下可指天立誓,对姑娘绝无恶意,请姑娘不必顾虑。”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奉节只是不习惯与人接近,请将军莫要怪罪。”
“何罪之有呢?”低头看着她娇弱的轮廓,骆少罡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怎幺会招惹上那登徒子的?”
吕奉节的眼神一黯,“我又何曾去招惹过……几个月前搬来这里,就听闻那人是个之徒,所以一直小心地回避……也不知道他是怎幺找到这里的,说什幺知道我会弹琴,要向我请教。结果却……”
她的笑容带着嘲讽,和说不出的落寞与疲倦,“多幺差劲的借口……心术正,则琴音纯。如此心术不正的人,又怎幺会学琴。可恨我明知道他居心不良,却无法逃月兑……若非将军正好路过,我……”
“已经过去的事,就别再多想了。”感觉到她又颤抖起来,骆少罡沉声打断了她的话,用眼神向她承诺,“放心,我会把你安全送到明锡城中。”
吕奉节看了他半晌,终于微微点头,“多谢将军。”
骆少罡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幺。吕奉节面露倦色,似于是挣扎苦想要保持清醒,然而片刻之后,终于还是渐渐放松了身子,缓缓合上眼睛。
月光下,骆少罡情不自禁地低头,静静注视着眼前这张细致、美丽得不似凡俗的容颜。
艳若桃花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几乎已经看不到惊惶的痕迹……柔媚的轮廓是那幺赏心悦目,在银霜般的月光下,就像是误入尘世的仙子,久已不食人间烟火,
她好轻……抱在手里几乎就像根羽毛似地,感觉不到什幺重量。鼻中隐约闻到一阵十分典雅的幽香,骆少罡突然想起了她刚才所弹奏的那一首清雅古曲,至今还觉得余音绕耳,忍不住漫声低吟道:
“青松皑皑,红梅灿灿;夜来风雪,千里凝霜。”
吕奉节讶然睁开了眼睛,“将军您……识得这曲子?”
“嗯。”骆少罡淡淡地笑了,目光中满是怀念,“当年在雪山学艺,恩师经常抚琴自娱,所以听过不少遍。若恩师尚在人世,也必然会感叹,吕姑娘的琴艺卓绝,将这古诗中空灵出尘的意境,诠解得甚妙……”
“将军过奖了。”吕奉节明媚的眼波闪动,轻叹了一声,“想不到,满城权贵都是粗鲁俗客,真正的知音之人,却在军旅之中……”
这一次,骆少罡的笑意渗入了眼底,“彼此!吕姑娘,你也过奖了。”
奉节没有说话,仅是回以尔雅的微微一笑,让骆少罡会心一笑,继续吟诵下去:“推窗远望,江山如画;青丝随风,似心远扬。天地广阔,苍茫无防;系念之人,身在何方?”
他低沉的声音突然停顿,飞快地看了吕奉节一眼,脸上顿时微显尴尬之色,连忙栘开视线,直视着前方的路。
糟糕!他怎幺竟忘了,“小雪初晴”的后半段隐含着求爱之意啊!罢才那个姓王的登徒子,想必也是为此,才挑选了这首曲子向吕奉节“求教”。
他……一时忘情,但愿别被她误会了才好……
他不知道的是,吕奉节将他的不安都看进了眼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戒备之色又消退了不少,而增添了几许淡淡笑意。她轻轻一叹,重新闭上了眼睛。身子松驰下来,螓首不自觉地,轻轻贴上了骆少罡宽阔的胸膛。
被他安稳地抱着,竞不自觉地在心里默默记起了这首诗的最后两句:
“愿若凤凰,四海翩翔。与君此翼,诉我衷肠。”
深夜,骆少罡突然抱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回到军营,自然引来个少议论纷纷。
等第二天早上,发现这女子竟然要随军而行,更是招惹了许多好奇猜测的目光。
不过,所有人的好奇都表现得相当含蓄,虽然她的美貌艳惊四座,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放肆言语。
不愧是“护国左将军”所带领的军队,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井然有序、纪律严明,没有轻浮好事的败类。
坐在粮草堆上,受伤的脚已经让军医上了药,不再像昨夜那幺疼痛。吕奉节望着前方远处,“骆”字帅旗下那修长英挺的身影,思绪起伏。
说实话,她对武人素来没多少好感。昨晚那姓王的恶霸找上门来,恰巧被他相救,情非得已,才开口请求他带她到明锡城。其实当时心里面悄悄顾虑着这会是个“月兑离狼群又入虎口”的选择。
可是,和他简短地交谈几句后,却意外发现,原来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粗人”。
抱着她,在月下低吟“小雪初晴”的俊容,坦荡又温雅……
“吕姑娘?”
突然有个宏亮的声音响起,让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一抬头,只见是随行在侧的粮草监军,饱经风霜的脸上写着关心,“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她飞快地摇了摇头。
“天气热,小心别中暑。”第一次有如此娇滴滴的姑娘随行,监军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搔了搔头,指着她身边的水囊说道:“若是口渴的话,多喝点点水。”
“多谢大叔。”吕奉节笑了笑,这才意识到太阳的确毒辣。依言喝了几口水,她抬头问道:“大叔可知道,什幺时候才能到明锡城?”
“不远了,大约还有两个时辰的路,黄昏前应该可以到达……只是两军开战,势必得劳烦姑娘在军中多留一段时间。等收服了明锡城,再送姑娘入城,比较安全。”
“这我明白。”吕奉节微微欠身,“多谢大叔。”
监军点了点头,突然咧嘴一笑,说道:“不过,姑娘你不用担心至多再过三天,一定就可以送姑娘入城。”
吕奉节讶然,“此话怎解?”
“出发前,骆将军曾和柳寒曦将军打赌,要在七天之内取下明锡城。”监军一笑,显得极其自傲,“将军从来言出必行,今天已经是第四天……所以不出三天,必然能令城门大开!”
“……是吗?”吕奉节的神色未变,眼神却倏然冷了下来,淡淡颔首,“原来如此。”
又寒喧了几句,等那监军策马离开后,她纤柔的双手俏然握紧成拳。低下头,柔软的黑发如丝幕,遮掩了她的表情,不让忿然的神色被人瞧见。
三天之内要取偌大的一座城池,若不是血流成河,如何办到?
这些人……只顾着功名利禄,不顾百姓死活,把别人的性命都作粪土,全都一个样!华夷王如此,骆少罡想必亦是如此……
她……恨啊!
恨透了这个贪婪的世界!
饼了两个时辰,果然来到明锡城的城门下。骆少罡显然具有相当的自信,一声令下,队伍快速地摆起了方阵,已经准备开战。
吕奉节坐在粮草车上观望着,只见赂少罡一身泛着乌光的墨色铠甲,骑在矫健的黑马上,显得英姿焕发,神采奕奕。
他手中的巨剑指向敌将,响亮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对方的体格比骆少罡更庞大许多,一挥手中的飞叉,叫道:“大将军陈应在此!等着取你的头颅回去报功!”
“是吗?有本事你就来拿啊……大将军!”骆少罡显然没怎幺把他放在眼里,嘲讽地朗笑一声,挥剑迎了上去。
黑龙出山谁人阻,碧血黄沙藏剑光。
吕奉节终于亲眼目睹,这位军功显赫的护国左将军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勇气和胆识,又是何等令人屏息的盖世武艺。
那一把沉重的铁剑到他手中,仿佛轻若鸿毛,又快如奔雷闪电,在他周身罩下一片乌光,让人根本无机可乘,防不胜防!才过了三十个回合,那陈应已经招架不住,突然勒转马头,仓惶地往回逃去。
骆少罡纵马紧追其后,眼看就要赶上,却只见陈应突然回头,猛然掷出手中的飞叉!
“骆将军!”以为自己是不屑于这些武人的,见他危急,却忍不住掩口惊呼。
心跳,顿停了整整一拍。
却只见骆少罡似乎早有防备,微微侧身,一伸手便准确无比地捉住了射来的飞叉。手腕一抖,又将它扔了回去,“你的,还是还给你吧!”
别人暗算不成,他这一掷奇快无比,却是正中目标!陈应一声惨叫,已经坠落马下。
骆少罡赶上,高高挥起了长剑。
看见面前人立而起的高头大马,和马上宛若天神的勇将,那个“大将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叫道:“饶命!饶命啊!”
饶命?吕奉节微微一震!恍惚问,眼前突然出现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的景象。
“陛下饶命!饶命啊!陛下……啊!”
惨叫声刺得人耳膜发痛,渐渐微弱。高大如铁塔似的男人扬起了手中染血的大刀,呵呵大笑。一扯缰绳,马蹄毫不留情,狠狠地踏上了战俘的尸体……
眼看相同的景象就要重现眼前,吕奉节霍然别过头,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下去。
“啊……”惨叫响起,随即传来“咚”地一声闷响。瞬间的寂静之后,骆少罡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不是我的对手,回去告诉你们头儿,快快投降,别再派人来送命了!”
“是……是的……!”
呀,他竟然……
讶然睁开眼,只见骆少罡仅仅打落了对方的头盔而已。那陈应刚才还嚣张得很,现在却被吓破了胆。他一迭声地答应着,没命般地率领败兵逃回城中。
骆少罡也不追赶,回过身,在部众们如雷的欢呼声中大声下令道:“退一里,扎营!”
风撕扯着他玄色的披风,在他身后如巨翼展扬。吕奉节呆呆地望着他那修长挺拔的身影,一时间,竟不觉有些怔然出神了……
那人卑鄙的暗算,若是骆少罡杀了他,不但没有人会觉得不公道,也更能让明锡城里那个自封的土君心惊胆战。
可是,他却选择放过他……
也许她又误会了,他……真的不是她想象中那幺糟糕吧?
井然有序的营寨再次扎了起来。在她四周,军工们有的休息,有的操练,有的三三两两在聊天。吕奉节挪动着受伤的脚,一拐一瘸,缓缓走向居中的帅帐。
军士们弄不清她和他们的将军之间到底是什幺关系。加上她又是那幺明艳照人,虽然布衣荆钗,一举一动,却显露出绝代风华。
所以一时问无人阻拦,只是好奇地看着那抹淡雅的身影来到了骆少罡的帐前。
吕奉节犹豫了一下,开口轻声唤道:“骆将军?”
“吕姑娘吗?”几乎是立刻地,帐门掀起,骆少罡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吕奉节面前,俊脸上有淡淡真挚的关心,“什幺事?”
“有几句话想说,不知……是否能打扰将军片刻?”清澈的眼波深处仍藏着一抹驱之不去的惊怯,却还是镇定地将话问了出来,已不似初见时那幺僵硬。
骆少罡微微一笑,侧过身子,“姑娘请进。”
小心地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他关心地问道:“姑娘的扭伤,好些了幺?”
“嗯,好多了……多谢将军关心。”
“对不起,忙着战场上的事,忘了去探望姑娘,要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们这些粗人餐风露宿,实在委屈你了。”骆少罡望着她,恳切地说道。
“将军仗义相助,愿意带奉节同行,奉节已经感激不尽,如何敢奢求许多?”吕奉节淡淡一笑,敛垂眼睫,“两军交锋,奉节是累赘之人,给将军添了麻烦才是。”
“别这幺说。”骆少罡的心微微一紧,因为她的笑容带着说不出的萧倏,无形中,为那双明亮的眼睛添上许多愁绪。
她……为何总是如此凉薄、遥不可及的神情……
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已经超越了对一个陌生女子该有的关心,骆少罡一惊,连忙转移思绪,问道:“吕姑娘找我有什幺事?”
吕奉节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开口:“听人说,将军要在三天之内收复明锡城……是真的吗?”
骆少罡微微一楞,随即苦笑,“你也听说了吗?不错,我一时冲动,确实是和柳寒曦将军打了这幺一个赌,现在正后悔呢。”
“为什幺?”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只剩三天时问,要取下一座城池,谈何容易?”骆少罡叹了口气,“若是那些匪众肯投降,一切就好办,不然的话……”
“将军东征西讨,面对多少强敌却从无败绩,威震四方,天下皆知……”吕奉节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他,问道:“三天时间,难道还攻不下区区一个乌合之众的明锡城吗?”
“不是不能。可是如果硬攻强取,势必血流成河,只怕苦了城中无辜的百姓……”说到这里,骆少罡猛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丽人,眼中闪过了然,“吕姑娘问我这个,是不是怕我会强攻入城?”
吕奉节浑身一僵!没料到他的思绪竟然如此敏锐。默然片刻,她终于轻轻点了一下头,“奉节的心思,被将军猜到了。”
“吕姑娘……”
“将军要如何做,不必告诉奉节。既然用意已经被将军识破,我也不会再追问。”她终于抬眼,平静地直视着骆少罡的眼睛,苦笑了一声,轻轻摇头,“奉节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军机大事,我一个女子又岂敢妄想干涉。我……”
“别这幺说。”骆少罡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断然道:“我可以向姑娘保证,无论如何,绝不会滥开杀戒。”
“将军?”水眸中顿时闪过意外。
“我知道,这些年来边疆不甚安定,又曾和华夷、陵连两国有过纷争,打打杀杀,苦了许多无辜的百姓……”骆少罡俊脸上蒙上一片阴影,甩了甩头,神情却依然坚定,“可是,我相信陛下以仁德治天下,是位明君,所以才追随他到今天,为他效命!既然自命为正义之师,若是为了一点虚名就大开杀戒,天地难容啊!”
“将军……七天之约不能履行,会有损将军的威望,也不后侮吗?”
骆少罡微微一笑,神情是一片坦荡,“只要有真材实力,声名就可以重建,在乎什幺?”
“将军……”吕奉节这时才是真正的怔仲无言。片刻之后,她脸上的惊讶神色终于缓缓敛起,随即绽出一抹歉然的笑容,“是我误会将军了,对不起。”
骆少罡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只不过……如果那土君不肯降城,就势必得委屈姑娘在军中多待一段时间了。”
“原本奉节也是这幺想的。可是今天看到将军那一战,却不一样了。”
他微微挑眉,“哦?吕姑娘的意思是?”
吕奉节明亮的大眼中闪过一抹聪慧的光芒,“就让奉节也和将车打一个赌,如何?”
“什幺赌?”
她微微一笑,断然直言:“我可以保证,三天时限之内,将军必然可以顺利取得明锡城。”
骆少罡明显地一楞,“姑娘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实在因为双方的实力太悬殊啊!一边是靖朔国最卓越的武将,另一边却只是地方上的乌合之众,被攻破城门只是迟早的事。那明锡城中的土王若非是彻头彻尾的笨蛋,就应该有所觉悟……
然而,吕奉节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笑着:“将军,今夜好好歇息。如果奉节猜得不错,明日一早,定会有佳音到来。”
骆少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后,终于露出笑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承姑娘金口了。”
“放心吧,明天一切自然会见分晓。”吕奉节站起身来,浅浅一福,“天色已晚,不打扰将军了。奉节就此告辞。”
“吕姑娘,晚安。”
吕奉节点了点头,转身往帐外走去,
眼看已经走到帐门口,突然脚下一个不留神,踩到碎石,吕奉节惊呼一声,已经受伤的足踝传来一阵刺痛,身子顿时失去平衡。
“小心!”
眼看就要摔落地上,人影一闪,一双强壮的手臂及时圈住了纤腰,顺手一带,将她娇柔的身躯抱了个满怀。
“呀!”反射性地攀着他宽阔的肩膀平衡自己,却又立刻意识到两人的距离竟然如此贴近,身子不由地僵硬起来。
然而还来不及惊慌,他已经放开了她,退后一步,放置她腰问的大手,改而托着她的手肘,保持着有礼的距离,“吕姑娘,没事吧?”
“没、没事……”吕奉节勉强回答,眼中已经隐约有忍痛的泪光闪动。
“是不是又扭到脚了?”他扶着她,语气是耐心而温和的,“别急,试试能不能走动?”
“嗯。”惊魂稍定,她扶着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转动脚踝。
刺痛已经开始减轻,似乎没什幺大碍,吕奉节松了口气,樱唇上绽露一抹浅浅的笑容,“没事的。这次没有扭到……”
“那就好。”骆少罡点了点头,却没有放开她的手臂,“地面不平,我送姑娘回去。”
一瞬间,吕奉节似乎张口欲言,可是她终究什幺都没说,点了点头,任骆少罡扶着走出
帐外。
秋风微凉,满天星光似乎也份外明亮。
吕奉节微微仰头,看着静静闪烁的星辰,突然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
天地……辽阔得好生寂寞啊!在这片苍茫的天空下,什幺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人生命中所有的悲伤和眼泪,都是为了什幺,又可曾有过任何意义?
被触动心事,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吕姑娘……有什幺烦恼幺?”
吕奉节沉默片刻,然后眨了眨眼,缓缓摇头,“不是。我……只是累了……”
累了啊!真的好累、好累……
埋葬了身外之物,却埋不掉回忆,解不开心结,忘不了恨事,走到天涯海角又如何?依然落得一身沉重……原以为粗茶淡饭是她所求,到头来,却和山珍海味一样噎满喉啊!
“吕姑娘……”他不解。她到底经历过什幺?为何一个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子身上,竟会有如此悲凉萧索的气息?
秋水般的明眸虽然美得慑人,却也了无生气,古井般地消沉。就这样,狠狠地揪痛了他的心。
为什幺?为什幺她如此不快乐?
不自觉地,扶着她的手劲加重了些。
吕奉节却敏锐地感觉到了,询问地抬头看他,“将军?”
“没什幺,对不起,弄痛你了?”
“没有。”她悄悄低头,讶然发现久已经麻木的心,竟然因为他的关怀而起了阵阵涟漪。
将她送到她的帐门口,一阵风席卷而过,吹得她云鬓散乱。单薄的身子,好象随时会被刮去一般。
骆少罡不假思索地解下了披风,“这个你拿去吧。晚上霜露重,别着凉了,”
“多谢将军……”
“不客气。”细心地将披风兜上她瘦弱的双肩,大手情不自禁地在她肩上多停留了片刻。
“将军,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吕奉节轻柔缓和的声音,让骆少罡猛然意识到气氛已经变得有些暧昧。他微感狼狈,点了点头放开她,轻咳了一声:“吕姑娘,晚安。”
“晚安……”吕奉节目送他修长的身影离去,眼底,起了一丝复杂的变化,
她……是讨厌男子接近的,不是幺?为什幺刚才那片刻的接触,却没有感觉任何的惊惧和不适,仿佛他的举动再自然不过?
肩上披着他那厚重的玄色披风,他的气息、他的体温犹在,吕奉节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荒芜已久的心底,悄然流过一道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