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老爷钟滴答滴答地走,曲韶仪从来不知道时钟的秒针走起来会发生那么大的响声,就好像一锤一锤打在人心上似的。
“韶仪,你听我说。”门外的邵致宽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提出要求。
曲韶仪紧紧抱着暹逻猫不肯理会门外人的请求。黑木皱着脸拼命挣扎,主子想把它的肥肉榨油,也不必这么大力挤压吧!
曲歆仪劝道:“姐,你就让邵大哥进来吧!”
“不要!”曲韶仪提高了音调,怒道:“我不要见他,我宁愿死也不见他!”
紫玫瑰花束被邵致宽重重敲在门上,花瓣洒落一地,失去原本亮丽的光泽,委顿不堪。
“韶仪,那天我错了,我跟你道歉。”
“我不要听,我不稀罕!”曲韶仪捣住耳朵,眨回险些夺眶而出的泪。
不要心软,不要让他再有机会伤害她……曲韶仪死命咬住双唇,苦苦忍住心碎的哭声。
他道歉了……那个把自尊看的比命还重的男人道歉了……心底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不断提醒曲韶仪原谅邵致宽,但还在气头上的她选择漠视。
“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呀!”
曲歆仪急得连连跳脚。姐比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聪明,但聪明的她有时候也会躲在一个弯弯曲曲的牛角尖里,死也不肯出来,就像现在一样。
按仇是一把双面刃,鲜血沿着曲韶仪嘴角滴下来,曲歆仪吓呆了。姐宁可让自己也伤痕累累,仍不肯原谅邵大哥,她真这么恨他?还是只是受伤太深?这该怎么劝?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邵致宽哑着声音问。
他把真心、真情都尽数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捧上献给她,韶仪却看也不看就把它们丢在地上,狠狠地狂踩践踏!
“我永远不原谅你,你去死吧!”
曲韶仪忿忿难平的说完即逸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登时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失声,她的心迅速裂开一道缺口。
邵致宽心痛如绞,隔着铁门他什么也不能做,不能抱她、不能哄她,只能喃喃低语:
“别哭,嘘……别哭了。”
一片低气压中,邵致宽的手机偏来凑热闹,叮铃铃响了起来。
电话的那一头,陈延辉也顾不得被人听到,线路一接通他就大嚷道:
“大队长,发现黄缺德的踪迹了!”
邵致宽精神一震。
“真的吗?黄缺德在哪里?”
曲韶仪蓦然止住哭声。找到漏屎了,他要去抓人吗?会有危险吗?她一颗心怦怦狂跳,几乎冲腔而出。
陈延辉嘀嘀咕咕讲了甚久才挂上电话,邵致宽合上话机盖,隔着铁门轻道:
“韶仪,我要去找黄缺德算帐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曲韶仪怔怔听着,不知不觉掉下泪来,一颗心紧揪着,却仍固执地咬住下唇,不说一句话。
“你多保重,我永远爱你。”
邵致宽停留了两秒,见铁门依然没有打开的意思。她真的那么恨他吗?他长叹一声,抱憾离开。一旁的曲歆仪急哭了。
“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你已经原谅他了?邵大哥这一去,生死难卜呀!”
曲韶仪空洞的眼神望向妹妹,直打哆嗦的嘴唇想说什么,喉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不断流泪。
曲歆仪吸吸鼻子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不是因为爱你,那天晚上邵大哥为什么会失控?为什么要苦苦求你原谅?”
“别说了,我不要听!”曲韶仪冲进房间内,把自己反锁住,只能让暖热的泪水在脸上奔流,什么都没办法再多想。
他说他爱她……他至少还有机会说他爱她……那她呢?曲韶仪问自己,她有机会说吗?
???
“报告大队长,这里没有动静。”
“收到,再继续监视。”
疲累已极的陈延辉眼神黯淡下来,微弱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他们已经连续监视两天两夜了,一群大男人在烈日下烤了两天,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被迫狂洗天然三温暖,除了铁打的大队长以外,其他人全快挂了,现在居然还要再继续监视!
“也许线民眼花看错了,黄缺德根本不曾出没此地。”
明知收工的提议十九会被长官饬回,陈延辉还是冒死陈情上表,因为大伙人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不能再盯哨了。
邵致宽泛着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前方,冷淡地道: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我们也不能放弃缉捕黄缺德的机会。”
“可是,大伙人都累了,就算和黄缺德正面交锋,胜算也不高。”
陈延辉看着自己晒得通红的上臂,再将袖口实于鼻端一嗅,令人欲呕的气味他差点连胃液都吐出来。
邵致宽森冷的目光射向陈延辉。
“老百姓缴税是要警察保护他们的安全,不是拿来养饭袋用的!”
他替大伙人仗义执言,却被队长讥为饭袋!呜呜呜……凄惨啊!
小韶,都怪你啦!
陈延辉在心里左一句、右一句地抱怨曲韶仪。自从临检回来后,大队长的心情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随时传来隐隐作响的闷雷。
被烈日晒得头昏眼花的陈延辉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为了普天下千万苍生的幸福着想,愿小韶和大队长早日和好、早生贵子、早早超生……
呸呸呸!他连掴自己两大耳光。他在胡说些什么呀!
就在此刻,无线电传来前方叮哨警员的回应:
“报告大队长,我好像看到目标了!黄缺德……没错,就是他!”
邵致宽神经绷得几乎断裂,一颗心瞬间吊得老高,喝道:
“回报目标正确的方位,打扮穿着的模样?”
“目标出现在前方十点钟方向,头戴黄色鸭舌帽,身着深色衣裤……哎哟!他好像发现我了,我去追他!”
邵致宽一听这话,往事一幕幕瞬间在眼前闪过,连忙拔腿往前狂奔,一边举起无线电喝令:
“待在你的位置上,不要追他。”
陈延辉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立即招呼队友上前掩护。黄缺德枪法奇准,三年前邵致恺便是第一个发现黄缺德,孤身追上却……
“砰!”
闷哑的枪声像从地狱传来的丧钟,当邵致宽冲到前哨警员身边时,地面的泥土已被大量的鲜血染成深褐色,怵目惊心。
胸口中弹的警员指着左前方,虚弱地道:
“黄缺德逃到那边去了。”他脸上胸前全是鲜血,呼吸低微,子弹贯穿胸膛,伤及肺叶,眼见难活了。
另一个致恺!这么年轻的生命,却毁在人形外表、畜生行径的黄缺德手里!他不甘心,他好恨!邵致宽悲痛莫名,心中气愤难当,双手忍不住发颤。如果说邵致宽也会发抖,只怕谁也不信。
“别说话,撑下去!”
受伤警员惨然一笑,呼出最后一口气。
“大队长,给我报仇。”
他的头软软垂在邵致宽臂弯间,已经没了呼吸。
邵致宽将人交给随后赶到的陈延辉。他的眼窝深深陷落,整个都是黑的,嘴唇几乎没了颜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虽然心里油煎似的,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板着脸将枪上膛。今天他要把新帐旧帐一起了结!
陈延辉心中一突,大队长想单挑黄缺德?
“大队长,穷寇莫追!”
邵致宽哪里听得进去?瞠起双目恨道:
“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传令下去,统统不许跟来!”
豆大的汗珠从陈延辉额头淌下,眼睁睁看着邵致宽往漏屎逃逸的方向疾步追去,却无力阻止命运的安排……
“砰!”
???
“司机,拜托你开快一点,我朋友在医院。”
曲韶仪迭声恳求计程车司机间越红灯,心里恨悔悲苦,泪水滚滚而下,点点洒落前襟。
“小姐,红单一张三千六,我缴不起呀!”
曲韶仪拭了拭泪,掏出名片递给司机,坚决地道:
“我在社会局上班,如果被开罚单的话,我帮你缴。”
司机拗不过她,认命地在车阵里蛇行穿梭。前方号志灯已亮起黄灯,他却猛踩油门,呼啸奔驰而过。
曲歆仪看着仓皇失措的姐姐。
“你不是说死也不见邵大哥吗?陈警佐一通电话就让你回心转意了吗?”
曲韶仪听妹妹语气,知道她说的是反话,仍不由自禁害怕,含泪哽咽道:
“歆歆,他快死了呀!”
曲歆仪侧着头“哦”了一声。“那正好呀!你不是诅咒他不得好死嘛!老天总算开眼啦!”
曲韶仪一颗心直往下沉,像是要沉到深不到底的古井里,她不是存心咒他死呀!
曲歆仪轻轻抠着指甲,事不关己地凉凉又道:
“他对你做那种事,根本死不足惜,你又何必替他伤心?”
明知道妹妹在使激将法,曲韶仪还是自责不已。
“歆歆,我不是……我没有……总之,我不要他死!”
开玩笑也有限度,再激下去,小小的车厢就要闹水灾了。
曲歆仪搂住姐姐的肩膀,真心的道:“吉人自有天相,邵大哥一定能化险为夷。”
“我不是存心的,我不是存心诅咒他死,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曲韶仪哭得像闯祸的孩子,泣不成声。
同生共死、誓不独活!以曲韶仪的烈性子,她说得到做得到。
曲歆仪鼻子酸酸的,嗓子中已带了哭音。“姐姐,只要你把这句话告诉邵大哥,他一定能活下来。”顿了顿,她轻问道:“姐姐,你原谅他了吗?”
曲韶仪蹙眉咬唇,心中痛苦难当。
“现在还提它做什么?就像你说的,那天我也有错,不能全怪他。”
曲歆仪幽幽一叹。人真是矛盾的动物,早就劝姐姐接受邵大哥的道歉,她偏不听,还赌气说了很多尖酸刻薄的狠话,真是何苦来哉!
“歆歆,我还来得及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我……很爱他吗?”
曲韶仪抬起泪光闪烁的灵眸,悲声询问。
曲歆仪轻轻垂下眼睑,并不作答。她也在问自己:来得及吗?
“小姐,前面就是荣总。”
???
“本台记者现在所在位置是台北荣总,为您插播最新的社会新闻。傍晚五点左右,警方与外号漏屎的通缉犯在北投山区发生激烈枪战,目前已确定有一名警员罹难,另外警备第一中队大队长邵致宽身负重伤,正在手术房抢救当中……”
“据说,本名黄存德的通缉犯漏屎已经被警方格毙,如果有更进一步的消息,本台马上为观众朋友转播。”
“陈警佐,请问邵队长的伤势如何?有什么生命危险?”
无以计数的记者和摄影师挤在荣总大门,争相进行第一手报导。
“对不起,无可奉告。”
临时成为警方发言人的陈延辉眼尖,看到被记者群挡在外头的曲韶仪急得团团转,他穿过重重人群,挤到曲家姐妹身边。
“小韶,跟我来。”
他扯住曲韶仪的皮包,粗鲁地推开抢新闻抢破头的记者。
“警方在六点会在医院礼堂召开记者会,届时会有完整的说明。”
记者和摄影师一听,立刻掉头以冲百米的速度折往会议室。
等人群散尽,曲歆仪才吁了一口气。
“真是吓死人了,记者一定是秃鹰转世。”
“都是为了填饱肚子,他们也是情非得己。”
曲韶仪没心情听他闲扯,颤抖地问道:
“辉哥,他还好吗?”
陈延辉长声悲叹,默然不语。
他死了?!
曲韶仪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便倒。
“姐姐!”
曲歆仪大惊,在陈延辉的帮助下,他们将昏厥的曲韶仪扶到椅子上。
曲歆仪轻轻摇晃着她,唤道:
“姐姐,醒一醒呀!”
悠悠转醒的曲韶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白若纸张,嘴唇没半点血色,汪汪滚下泪来。
“姐姐,想哭就哭吧!别闷在心里。”
陈延辉见她哀苦之情不像作假,才慢吞吞道:
“小韶,大队长受了伤,现在在手术房急救。”
曲歆仪嗔道:“你这人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曲韶仪阻止妹妹声讨陈延辉,惨白的脸庞好不容易回复一点血色。
“辉哥,他伤得很重吗?”
“既然这么在乎他,前阵子干嘛赌气呢?”陈延辉摇头道:“小韶,你知道吗?大队长自从坐上救护车那一刻起,喊的都是你的名字,直到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为止。”
曲韶仪双手蒙住脸,泪水不断从手指缝间渗出来。当初不该呕气不见他,如果时光倒流,她一定会接受他的道歉。
曲歆仪握住姐姐的手,长长叹了口气。
三人各怀心事,均是默默无语。
这时候,一名小肮微突的秃头中年男子走到他们身旁,问道:
“哪位是曲韶仪小姐?”
曲韶仪闭目不语,只是一径的哭泣。
陈延辉认得他,招呼道:
“黄律师,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新闻转播。歹徒实在太可恶了。”黄律师推了推镜框,关切地问道:“邵先生现在情况怎么样?”
“坦白说,不乐观。”陈延辉为互不相识的其余人介绍。“小韶,这位是大队长委托的律师。黄律师,她就是大队长的朋友曲韶仪。”
黄律师望她一眼,从公事包中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曲韶仪。
“曲小姐,这份文件请你过目。”
曲韶仪别开脸,她不想让陌生人看到肿得像核桃的眼睛,太丑了。
“拿开,我不要看。”
“如果说它是邵先生的遗嘱,你也不看吗?”
曲韶仪怒道:
“致宽没死!你别咒他。”遗嘱是人死后才有用的东西呀!
黄律师点头。
“邵先生还没死亡,不过,遗嘱是可以预立的,这份就是他在我那里预立的遗嘱。从邵先生死亡的那一刻起,你和邵语涵小姐就是他的继承人,各继承二分之一的遗产。”
曲韶仪摇头。
“不可能的,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她对于法律是外行,却也知道没有亲属关系的话,不能继承对方的遗产。
黄律师目光闪过一抹了然。曲小姐念兹在兹记挂的只是邵先生的生死,而不是他的钱,这对许多结发夫妻而言,尚且难得,何况他们还没有夫妻之名,也难怪邵先生的深情只为她。
“曲小姐虽然不是邵先生的继承人,但他把所有财产分成两份,一份留给邵语涵小姐,一份赠与给你,这在法律上有个名词,叫做遗赠。”
曲韶仪捣住耳朵,她不要再听到任何有关“遗产”、“还赠”的不祥字眼,致宽又还没死!
“不要说了,我不要听!”
曲歆仪开慰她道:“姐,听黄律师说完,毕竟,这是邵大哥的意思。”
曲韶仪凄然望着妹妹,双手颓然垂落身侧。歆歆说的没错,她要听致宽的话,她不能让致宽死……死不瞑目。
“邵先生的继承人只有邵语涵小姐一人,他把二分之一遗产赠与给你,在法律上并未侵害邵小姐的特留份,而且,他还指定你是邵小姐的监护人。”
曲韶仪心头一片茫然。致宽把小涵托付给她?
黄律师把文件摊开,逐一解释:
“上面二十笔是土地,下面二十笔是房子、保单、股票和银行定期存单,扣除遗产税和土地增值税,邵先生的财产净值共新台币四亿元,你和邵小姐一人可分得两亿元。”
“两亿?”曲歆仪和陈延辉面面相观,心中均是惊讶之极。
曲韶仪眉心轻蹙。目前钱财对她而言,并不是值得开心的身外之物,反倒是邵语涵的教养问题,那是很重的责任。
陈延辉欣羡不已。
“小韶,恭喜你,你发了。”
曲韶仪冷冷地横他一眼,森然道:
“辉哥,你不要讲这种话,如果不是致宽坚持,我宁可不要这笔钱。”
“不要,那送我好了。”陈延辉喜孜孜地建议。
黄律师制止道:“曲小姐,不要辜负邵先生的苦心。他曾对我说:‘虽然我不能活着照顾她,至少我的钱能让她过着衣食无缺的好日子。’”
曲韶仪胸口酸楚,泪水又夺眶而出。
曲歆仪见姐姐哀苦之情不忍卒睹,眼眶也红了。
曲韶仪流泪问道:“我可以把致宽给我的钱,都转给他女儿吗?”
黄律师正色道:
“曲小姐,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邵先生死后,语涵小姐只剩下生母江思玮一个亲人。你不帮语涵小姐管理遗产的话,江小姐想必会很乐意代劳,钱一旦落到她手里,那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邵先生对你用情极深,不然他不会把一半的财产留给你,还把他最放心不下的语涵小姐托付给你。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想起邵致宽的苦心,曲韶仪潸然泪下,呜咽地哭个不停,曲歆仪和陈延辉也是黯然神伤,难以自己。
正当病房外一片唏吁之声,手术室的灯毫无预警地熄灭,与死神奋战五小时的外科医师推开门,疲累地问道:
“谁是邵致宽的亲人?”
曲韶仪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用力抓住妹妹的手臂,指尖泛白,不停地颤抖。致宽……他还活着吗?
曲饮仪也是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陈延辉硬着头皮上前。
“我是邵先生的同事,医生有事请吩咐我。”
外科医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平板地道:
“邵先生终于月兑离险境,病情已经稳定下来,退了麻醉就可以会客。”
曲韶仪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脑中犹似天旋地转,登时从椅子上摔下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