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不招祸自来 第四章

十一月的天气,纵然夕阳绚烂夺目,却也没让大台北地区的气温增加一度,寒风卷来,还是让人觉得冬风如刀,刮在脸上冷冽而刺痛。

卞翔忍不住抖抖身子,活动一下筋骨,看能不能驱走一些寒意。

也许,那张纸笺真说中了。

从姜母茶的水难之后,他就落入女难之中。

顶着寒风监视两个跟犯罪扯不上任何关系的女人,如果这样还不算女难,那么再加上最近时常入梦的人儿如何?

以往炯炯有神的锐目,因为数夜难以成眠,下方浮现两圈黯沉阴影,同僚只当他是因为跟监行动太疲惫,并未多问。

就算问,他也不会说。

恍惚间,地上一道黑影离他愈来愈近,训练多年的警觉发挥作用,将他拉离自己的思绪。

抬眼一看,来人令他吃惊。

“巫筱晓?”

“听气象报告说这次的寒流会持续一个礼拜,你确定要继续坐在这儿吗?变色龙先生。”巫筱晓开口道。

剑眉抬了抬。“变色龙?”

“呃,我是说小卞先生。”

“各退一步如何?”他可不要她老是“小卞、小卞”地叫他。“上次拿妳的名字对妳做人身攻击是我的错,我郑重向妳道歉,巫小姐。”

“行。”巫筱晓非常干脆地点头,这点倒是出乎卞翔意料之外。“叫我筱晓吧,卞翔。”

“这么好商量?”他提防着,深怕有诈。

“我可不像某人表里不一。”说着,她将捧在手上的咖啡杯递向他,热气袅袅,伴着咖啡香气,在这么寒冷的时候,无疑是雪中送炭。

只是……动机实在可疑。卞翔盯着那杯咖啡,迟疑地接过。

“你那是什么表情!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没在咖啡里下毒,再说,毒死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古人有云: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生怕怕。

哇咧!美目怒射向他,巫筱晓不禁开始怀疑,前天找上门的“她”,口中所形容的卞翔当真是眼前这个男人?

台北市号称有七万多名警力,姓卞名翔的人应该也不少,不过,名字叫卞翔,又刚好是中正第二分局的警察,应该就只有他一个没错吧?

所以啰,“她”没有说错,眼前这个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脸面具的男人,就是她必须帮忙的对象。

“人前一张脸,人后又是另一张,你不累啊?”叫他变色龙,果然没有冤枉他!

卞翔动作一顿。“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巫筱晓话锋一转,没有正面回答他。

他却没那么轻易放过她。“妳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玩世不恭的嬉笑面具,果真被巫筱晓成功撕下,取而代之的是戒慎严肃。

“你看你现在,前一秒还笑得像专门搭讪妹妹的痞子,下一秒就凶狠得像个流氓,我真不懂了,你是对每一个人都这样,还是单单只针对我?”

这不是他们要谈的重点。“巫小姐——”

“进来吧,如果非要监视我不可,就进来吧。”不理会他的怒气,巫筱晓转身住占卜馆的方向走。“外面很冷,以后你跟你的同事就到店里来监视我吧。”

她的话令他吃惊不小,暂时打消追问的念头,心思回到公事上。

“妳早就知道了?”

“……算是吧。”

“我们怀疑妳和贩毒集团挂勾。”

“哈!了不起的怀疑。我听说当警察要先通过考试,我想考试内容大概没有包括智力测验这一项吧?竟然能做出这么荒谬的推理,真是让身为小老百姓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哪!”

伶牙俐齿。卞翔在心中做了评论,虽然他亦不认为巫筱晓会涉案。

但,她又是如何得知毒鲸这名号?

“感应”两字忽地浮上脑海,但立刻被他以太荒谬为由打回冷宫。

“对了,”前方的人影蓦然停下,转过来面对他。“你到底相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不信。”他答,毫不迟疑。

“那就没办法了。”她耸肩,回身继续朝占卜馆而行。

苞在她身后的卞翔,一双浓眉凝成不解的困惑。

占卜师,果然神秘难测。

“星灵占卜馆”并非全年无休,配合西洋恶魔数字六和不祥数字十三,每个月逢六、十六、二十六号以及十三号,便是占卜馆的公休日。

如果巧合地碰上十三号星期五,那就以撞邪为由,连休三天。

每逢公休日,巫筱晓与赵美眉通常会各自安排活动,或者相约一起出游。

但最近实在是太冷了,出游的兴致被寒流冻结成冰,索性窝在家里吃大餐。

“果然,就像夏天要吃冰淇淋消暑一样,冬天最好的进补食材就是姜母鸭了。”巫筱晓满足地喝进一口热滚滚的汤,啧啧有声,“好喝!美眉,妳真不愧是姜母鸭连锁店的未来掌门,赵伯伯的手艺妳就算没学全,也练就了七八成,好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赵美眉端出麻油面线,伴着浓郁的麻油香,佐以事先用热油炒过的青葱末,再放上几许香菜点缀,色香味俱全。“卞警宫,你也坐下来,趁热吃一点。”

“是啊是啊。”老陈边啃鸭掌边说,一张脸被汤头里掺的米酒醺红。“快吃快吃,赵小姐的手艺真不是盖的。赵小姐,我可以包一份回家吗?”

“没问题。”手艺被肯定,赵美眉笑得合不拢嘴。“陈警官,你等一下,我进去包一份让你带回去。”说话的同时,人也跟着消失在厨房门口。

五分钟前,来接班的卞翔,在目标住家楼下找不到同僚,不得已只好上楼来问。

应门的是赵美眉,一见到他来,便笑着将他拉进门。

进门时,浓浓的姜母鸭香味飘溢满室,饭桌旁,老陈和巫筱晓并肩而坐,正埋头吃得不亦乐乎。

看见这副和乐融融的画面,他一时傻了眼。

“这是……”

虽说警民合作是最理想的状态,但太合作,反而会有一种莫名诡异的恐怖感。

尤其是当警方与被警方锁定跟监的嫌犯相处甚欢的时候——

“怎么还站在那儿?”吃上瘾的老陈招呼他人座,见他半天没动作,干脆起身将人往饭桌的方向推去。

他愣愣地在巫筱晓的另一边椅子坐下。

“碗筷都帮你拿好了,我刚还在说,怎么交班时间都到了还不见你来,才说着你就来了。”

见他不动,巫筱晓自告奋勇,又是舀汤、又是夹菜。“快吃快吃,猪血糕、鸭翅膀、麻油面线,这些都是你最喜欢吃的,特别留给你。”

“……妳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他敏锐地提出质疑。

“呃——”杏眼转了转,她笑答:“我感应到的。”

“是吗?”有别于之前的不屑一顾,卞翔竟然接受了这说法,随口道:“既然如此,就请妳这位超能力者用妳超乎常人的感应力,帮我找找黑仔人在哪儿。”

“我怎么找得到。”

“妳不是有感应能力吗?不是占卜大师吗?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怀疑的眼神扫过身边的女人,他蔑视地哼了声。

“我如果真那么神,早就中乐透环游世界去了,还待在这儿做什么?我区区一个人类,怎么可能什么事都办得到?凡事都有限度的好不好?”

“那为什么我的事妳都感应得到?连我喜欢吃什么都知道?”

“这是因为——”

“好了好了,小俩口就别吵了。”苏、苏苏——灌进一大口汤热和身子,老陈满足地咧开嘴,“卞翔啊,人家女孩子脸皮薄,你把话挑得那么明,要人家怎么回答?多少要体谅一下人家嘣。”

巫筱晓闻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谁、谁跟他是小俩口啊!”

“妳不是喜欢卞翔,才为他准备这桌好料的吗?”他老陈出社会混了这么多年,看过的世面比这票年轻人吃过的饭还多,不至于看走眼吧。

“我只是顺便!顺便而已!”巫筱晓大声疾呼,强调自己的清白。“这么多东西,我跟美眉吃三天也吃不完,才想说顺便请你们一起上来吃,只是顺便!”

“喔?只是顺便啊。”老陈憨憨点头。“不过——”

一声“不过”又让巫筱晓的心提得老高。“不过什么?”

“我跟我老婆也是这样认识的。”

杏眼斜瞟。“怎样认识?”

“我有一次跟监,监视的对象就是我老婆,当时是为了保护她这个目击证人,保护到最后干脆娶回家当老婆,堂堂正正保护她一辈子,嘿嘿……”说到年轻时的晴史,老陈一张脸更红了。“警察很容易跟被害人、证人,甚至是犯人谈恋爱哩。”

“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跟她身上。”卞翔说得笃定。

“废话!”巫筱晓首度与他站在同一边。不过,很快又回到对峙状态,“姓卞的,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的话,我就自己——”

话末说完,卞翔已接过盛满食物的碗。“不吃白不吃,我当然吃。”

“早吃晚吃都是要吃,哪来那么多废话!”她白他一眼。“害我被陈警官误会,一世清白差点毁于一旦。”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卞翔不甘示弱地顶回去。“原封不动送还给妳。”

“卞翔!”死变色龙,又摆出那张无赖痞子脸!巫筱晓暗骂在心中。

“筱晓,吃饭的时候别动气,当心消化不良。”走出厨房的赵美眉看了好友一眼,随即将注意力放在卞翔身上。“怎么样,卞警官?合不合你的口味?”

“很好吃。”他投以赞赏的微笑。“米酒有烧过对吧?”

见她点头,他才继续道:“只有烧过米酒,汤头才会留下浓烈酒味,入口却不刺喉;麻油香味浓厚,但喝起来不油腻;鸭肉炒的火候控制得很好,肉咬起来劲道十足,不会太老。麻油面线就更不用说了,麻油和盐的调味适中,青葱经温火慢炒,不但增加翠绿色泽,也炒出葱的香气,再加上香菜佐色提味,更是清香爽口,妳的手艺真好。”

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一番中肯的评论下来,很轻易便赢得厨娘好感。

赵美眉高兴地坐在他身旁。“你喜欢就多吃点。”说话时,不忘把原本放在巫筱晓面前的麻油面线改端到他面前,以答谢他的赞美,“来,千万不要客气,吃不够厨房还有。”

“谢谢。”卞翔不吝惜地给予笑容。

两人相谈甚欢的画面可把巫筱晓气炸了,一双眼夹带杀气来回扫射室友及笑意盈盈的卞翔。

几句话就把她的室友收买,好你个卞翔!

“美眉!”巫筱晓咬牙。几句话就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好妳个猪头美眉,这么容易被骗!“妳忘了吗?我们可是他眼中的嫌犯哩,用不着对他那么好。”

“来者是客嘛,就是因为有卞警官和陈警官,我们最近晚归也比较安心不是吗?”有警察跟在后头,走夜路也不怕。

“可是——”

“乖乖,这块猪血糕给妳哦,小心烫。”赵美眉夹了块猪血糕到她碗里。

当她是三岁孩童啊?巫筱晓冒火的眸写着怒意,可又拿负责掌厨的好友没办法。

人家煮饭洗碗的都不介意多煮几份材料、多准备几副碗筷了,她这个只负责吃的人还能说些什么。

可恶!用力一咬,巫筱晓索性当嘴里的猪血糕就是卞翔,用力的咬咬咬!哼哼!

就这样,卞翔成为巫筱晓与赵美眉闺居的固定访客,只要他的班撞上用餐时间,便会成为两个女人的座上宾。

晚餐时间,门铃声响。

“筱晓,开门。”厨房里,赵美眉喊着。太了解好友和卞翔互看彼此不顺眼,筱晓绝不会主动去应门的。

“是、是。”心不甘、情不愿,巫筱晓哀怨至极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一拐一拐地往大门走去。

“晚安。”门外,卞翔依旧是那一千零一号笑容。

巫筱晓撇撇嘴。“又是你。”

“是啊,就是我。”他一副“妳能奈我何”的姿态,着实气煞人也。

不过,巫筱晓今天战斗力因为受伤而锐减,不屑与他吵,门一开,人就吃力地跛行回客厅。

卞翔注意到了。“妳的脚怎么回事?”

“扭到。”她简单带过,坐回沙发上,心思回到电视,显然没有多谈的打算。

“我看得出来,我是问怎么扭到的。”

“要你管。”

从她口中问不出答案,卞翔改而问向刚端菜出厨房的赵美眉——

“她的脚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张纸笺惹的祸。自从筱晓吃到自己做的预言笺之后,什么倒霉事都踫上了。”她索性将最近在巫筱晓身边发生的大小意外,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呵,妳可以出书了。”他调侃道。

“卞翔!”巫筱晓气得大叫。不表示同情就算了,还幸灾乐祸!

“是能出书了。”赵美眉同意地说,接着叹了口气。“如果遇上的是些小事就罢,偏偏今天还差点去撞公车……老天,公车哩!只有扭伤脚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边摇头边转回厨房。

撞公车?卞翔将眸光移向沙发上的人儿。“是不是超能力者都会做出怪异的举动?改天就算妳说要去扛一○一大楼,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卞、翔!”被他一激,巫筱晓当不忘记自己脚受伤,整个人咻地跳起来,而首先着地的正好是她受伤的可怜右脚,痛得她又惨叫一声倒回沙发上。

“好痛!好痛痛痛……”痛得她眼泪直飙。

如果不是还有点良心,卞翔铁定会狂笑不止。

“死卞翔!我痛得快死了,你还像个木头杵在那边看戏!枉费我放下私人恩怨请你吃饭、煮咖啡给你喝!你这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义的大混蛋!”

他耸耸肩,走至她身边,一坐上沙发前的茶几。

“妳什么时候请我吃过饭了?”煮饭的人是赵美眉又下是她。

“至、至少我煮咖啡给你喝过。”她脸有些红。

“是啊。真令人惊讶,妳竟然煮得一手好咖啡。”说到这个,卞翔想起两人榈遇的那家咖啡馆。

记得他点的那杯炭烧咖啡,好像也出于她之手。

那家咖啡馆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德文,嗯……G什么的……

“喂,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回过神,他拍拍自己的膝盖。

“干嘛?”

“把脚放上来,我看看。”

“你行吗?”

“当警察的多少会一点处理创伤的技巧。”他说,边月兑下她的袜子,仔细审视脚踝的伤势。“三折肱而成良医,对于处理扭伤我还有点自信。有没有推拿药酒?”

“下面。”巫筱晓合作地指着茶几下方,但仍有些不放心,“你真的行吗?”

弯身取出药酒,卞翔坐正看她。“妳说呢?”

“本姑娘就勉强相信你这一次。”哼哼!

闻言,玩世不恭的面具不自觉地多了一抹真实的柔和。“那我还要感谢妳了,巫大小姐。”

“不客——嘶!好痛!”

“忍耐点。”卞翔一边说,推拿的手劲也因为她的痛呼而减轻。“这样就不痛了吧?”

“还是好痛!”呜呜……她眼眶盈满两泡泪,直盯着自己被抓握在他大掌里的可怜小脚。“卞翔,你到底行不行啊?”

“男人最忌讳女人质疑自己『行不行』。”揉按的拇指添加一成力道。

痛!“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黄色笑话!轻一点啦!”

“哟,小泵娘颇有慧根的嘛。”

“呿!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真不该把我的宝贝小莲足交给你!”她后悔极了。

卞翔忍俊不住,哈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气死人!她疼得掉泪,他却笑到抱肚皮!

“这世上大概只有妳会把自己的脚说成是宝贝小莲足——真是马不知脸长,猴子不知红,哈哈哈……”

“卞、翔!”她抬起没受伤的左脚狠狠往他笑得发颤的肚皮一踹。

“嘿!”卞翔腾出手,正好来得及接住她这临门一踢。“这么狠?”

“就这么狠,怎样?”下颔挑衅地朝他一拾。“有种你咬我啊,谁怕谁!”

卞翔只觉得又气又好笑。“别忘了妳的右脚还在我手上。”

她直觉想收回脚,偏偏被他抓得牢牢的。

“放开!”

“不放。”扳回一城,卞翔笑得开怀。“反正早痛晚痛都要痛,就当是惩罚妳对我卞大公子的不敬,在下不客气了。”话方落,推拿的力道不再保留。

“啊啊——”杀猪般的尖喊登时响彻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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