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地点、忘不掉的记忆,化作梦魇,在黑夜纠缠上入梦的卞翔。
梦境中,一名女子与他分立两侧,默然相视。
他的视线留连于她的长发,再到那娇柔可人的脸庞,接着游移到水蓝色的无袖连身洋装。
这样的装扮,是他所熟知的,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打扮。
最俊一次,是的,最后一次。
在那之后,他只能在梦中见到她。
因为她……
“对你来说,办案比我还重要吗?”哀伤的眼神,幽幽的柔嗓夹杂泫然欲泣的更旧。
不,不是这样,我——他欲开口解释,可不知为什么,发声的喉舌突然失去作用,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是不是要我成为被害人、成为你侦办的案件,才能得到你的注意?”
不!他从来没有那样想!
但他没办法开口,不管他怎么嘶吼,吼得喉咙一阵阵刺痛,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只有意识清楚且深刻地感觉到,曾经柔情似水的视线,如今盈满幽怨,沉默地、哀哀地望着他。
而他,选择在这时候背对她。
因为背对,所以一直没有发现,直到那一刻来临。
枪声乍起!惊破万籁俱寂的黑夜。
水蓝色的洋装被血染成一片暗红,汩汩的鲜血带走娇躯里的生命力,一点一滴,直到鲜血干枯、直到胸脯不再起伏。
死不瞑目的双眼空洞得吓人,留给活人的,是怨、是恨,还是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
黑暗的房间,突地爆出令人心惊的吼声,声波击向墙面,反弹回荡的余音徘徊不去。
年复一年相同的梦境,脑海里缠绕不去的哭诉质问,像怕他忘记似的,不断重复上演。
“还要折磨我多久?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瘖痖的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中,更能听清楚其中的颤抖。
黑暗,除了让人恐惧,在某种程度上,也带来安心,可以放心地流露出不愿让人看见的真实表情。
不必隐藏,不必害怕被发现,因为黑暗,也因为这是他独有的空间,不会有人发现平常在局里嬉皮笑脸的卞翔,也有像个孩子般怯懦无助的时候,因为作了恶梦,抱着被单蜷在床头,把脸埋在膝间,将自己紧缩成一团肉球。
“告诉我,妳还要折磨我多久?”嘶哑的声音从膝盖间飘了出来,“四年了,不够吗?还不够吗……”
破碎的问句回荡着,却没有人响应。
那不是你的错。
一道声音清清亮亮的,带着铿锵有力的笃定,倏地打进他脑海。
埋在膝间的头缓缓抬起,瞇眼瞪视黑茫茫的前方,明明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觉得前方好像有什么存在着。
那不是你的错。
声音再度袭来,比起之前更为强烈。
有点熟悉的声音……
他习惯性地闭起眼,任思绪在脑海中运转。
到底在哪里听过呢?
不知不觉间,疲惫再度袭向他,侵蚀他清醒的神志,逐渐将他拉进梦乡。
而这次,他没有作梦。
“要死了!我怎么那么倒霉啊?!”
娇俏的身影甫进入名为“星灵占卜馆”的小店,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趁馆内无人的空间时刻,正在整理商品的赵美眉闻声却未抬头,见怪不怪地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别怪她,连续听了一个礼拜,实在很难再摆出关心的神情,问对方发生了什么事。
纵使那人是这家“星灵占卜馆”的老板娘兼首席占卜师、她的室友兼姊妹淘。
见没人理她,巫筱晓秀眉打成结。
“喂,美眉,妳看看妳,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姊妹是这样做的吗?”会不会太没义气了点?“妳的好友我正处于煞星当头、霉运罩顶的时候,妳竟然一点表示部没有?!”
表示?赵美眉走到柜枱旁,纤手伸向放在柜枱上的水车造景,捻起一片沾湿的柚叶,往自己身上轻洒出几滴水珠,消毒兼去晦气。
哇咧!巫筱晓登时气凸杏眼。
“妳这算哪门子朋友啊!”
“没办法,妳这阵子真是太倒霉了,我怕被妳煞到。”再沾点水,往巫筱晓身上洒去,算是尽了姊妹情谊。“活该,知道天机藏在心里就好了,妳偏偏要说出来,让妳遇上点倒霉事,大概是神明的小小惩罚,比起短命,妳应该觉得庆幸才对。”
“赵、美、眉!”
“逗妳的啦。”虽说最近发生在巫筱晓身上的倒霉事,多到快像吃饭睡觉那么自然,但身为朋友,怎么会不担心?“这次又发生什么事了?衣服弄成这个样子。”
提到这事,巫筱晓就气得跳脚,直呼倒霉透顶。
“人哪衰,种爬仔拢会生菜瓜!”随口一句台湾俚语就冒了出来。“喝水呛到不打紧,走路踩到香蕉皮就算了,连等红绿灯都会被不知从哪儿来的冒失鬼给撞到马路上,差点去撞车!”如果金氏世界纪录有比谁最倒霉这一项,她铁定可以破纪录!
“天!”赵美眉惊呼。“有没有怎么样?”
“有怎么样我还能站在这里跟妳说话吗?”巫筱晓任由她将自己扳左转右,享受好友的关心。“没事啦,只是衣服脏了,膝盖破皮,小伤,没事。”
赵美眉的担心并没有因此减少。
“妳从来没这么倒霉过。”她认真地说。“要不要找个同行帮妳去去晦气,过过运?”
“才不要。”巫筱晓立刻否决她的提议。“说出去多丢人,连自己的运势都没办法改,我算什么占卜师。”
“人家当医生的,生病都要找别的医生看,妳请人帮妳改运又算得了什么。”
“我又没生病。”她只是最近“带赛”了点。
“不要跟我抬杠。”必要时,个性随和的赵美眉也可以效法晚娘板起面孔。
“哎——哟——”勾住好友手臂,巫筱晓几乎是整个人巴在她身上撒娇。“换个角度来看,我这次从麦加带回来的神谕很准不是吗?”说到最后,还沾沾自喜起来。
“筱晓!”
“哎呀,改运这么简单的事我可以自己来,用不着去找别人。”
“还敢说,记不记得大前天,妳用镜子占卜法把我们占到哪儿去?什么忌西行,宜向东,结果呢?被歹徒挟持当人质,最后还闹到警察局去,丢脸死了!”
巫筱晓缩了缩脖子,粉舌轻吐。
“不要以为装可爱我就会原谅妳。”
“可是人家的镜子占卜并没有错啊。”
“还说没错!”
“镜子占卜没错。”她坚持。“错的是我。”
“啊?”
“我忘了镜子里的世界左右相反,所以……”
赵美眉会意,替她接了下去。“妳巫大师搞错方向了。”
螓首用力点了点。“美眉好聪明哪!”
“妳、好、白、痴、啊!”
“但这也代表我没算错,真的是忌西行。”她仍是坚持道。
“是啊是啊。”赵美眉只觉得有些头痛。“算我求妳好不好?想验证妳的占卜准不准,也不必拿自己的命来玩吧?”
巫筱晓嘿嘿皮笑:“巧合、巧合啦。”
还巧合哩!“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
“我知道、我知道。”巫筱晓敷衍的态度为自己换来一记白眼。
唉,她何尝希望自己这么倒霉?这几天用塔罗牌为自己算了运势,是有点小糟,但还不至于危及生命,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
就像美眉刚说的,想勘破天机就要付出点代价,她还算好的,没有丢掉性命之虞。
她担心的是另一个人,拿到那张纸笺的,可不只她一个哪。
她都灾祸连连了,他又会是怎么个“衰尾”法?尤其是——
“筱晓?筱晓!”赵美眉无奈地瞧见好友又在发呆了。“回魂啦,巫太师。”
“咦?”恍然回神,巫筱晓一脸茫然,显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干嘛?”
“工作了,亚太师。”赵美眉翻翻预约名单。“张小姐十一点半就会过来,妳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准备。”
“喔。”巫筱晓点点头,往左侧的一扇小门走去,那是她的个人占卜室,专供她与客人会面之用。
不想了,反正对方又不领情,她替他想那么多做什么?
还是工作吧,想要她帮忙的人多得是,何必理他!
“星灵占卜馆”,坐落于热闹的西门町,专门贩卖各种占卜用具,以及别出小裁的小饰品。
据说,所有商品都经过神佛加持,有缘人得之,受用无穷。
对于这一点,卞翔嗤之以鼻。
又听说,馆主是个有超能力的占卜师,能帮人指点迷津。
针对这说法,卞翔更是不屑一顾。
命理定数与神妖鬼怪这些无法用肉眼观见的事物,对他来说,等于不存在。
他不信这一套,从来不信。
没有显眼的招牌,“星灵占卜馆”在店面林立、人潮汹涌的闹区,相对的显得不起眼,但在他这几天跟监观察下,似乎人人都找得到它。
不像他,得问过附近几个店家,才找到这里。
一如之前的跟监行动,他打开报纸假装翻阅,实则暗地注意馆内动静。
实在很幸运,白天的西门町到处可见无所事事地闲坐看报、下棋聊天的人;而他,也只是其中一分子,并不会太过突兀。
据调查,这家“星灵占卜馆”是巫筱晓与赵美眉的合伙事业,大半事务由赵美眉包办,而巫筱晓则是镇馆之宝。
因为她是占卜师,还是个颇有名气的占卜师,在那个圈子来说。
卞翔无法想象,这种怪力乱神的行业也能自成一圈,风水流年、算命测字,蕞尔小岛如台湾,东方的命理还无法满足两千三百多万人的需求,比起命盘,年轻人似乎更喜欢塔罗牌。
在他感叹之际,一只手掌拍上他肩膀。
抬头看,是同事老陈那张粗犷的脸孔。
“嘿,那两位小姐今天有什么动静没有?”他问。
“跟平常一样,骗小女孩买些项链戒指、盯着水晶球装神弄鬼。”卞翔讽笑道,“天晓得,如果戴上这些东西就能事事顺心、天下太平,还要我们警察做什么。”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家女儿也很喜欢这种西洋占卜,做什么决定之前都会问她那副塔罗牌,包括要不要帮我这个老爸『抓龙』。”说起迈入青春期的女儿,老陈一脸苦瓜相。“答案不用问她那副牌我都知道。”当然是不。
有女儿如斯,卞翔只能轻拍他肩膀聊表同情。
“不说了。”老陈挥挥手,转移话题:“说真的,你觉得这两位小姐有可能像组长说的,眼黑仔是同伙?”
“长官说有,我们能说没有吗?”卞翔耸耸肩,不以为意地笑道:“反正上头一个口令,我们就一个动作,守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来来往往的多半是年轻妹妹,眼睛吃吃冰淇淋也不错。”
“她们个个都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他才没那么低级!“还有,天气这么冷,每个人都包得跟粽子一样,还说什么吃冰淇淋哩!”
卞翔耸耸肩,一双眼贼溜溜地转了几转,像个顽皮小表头。
这让长他十来岁的老陈摇头,忍不住多事地碎碎念:“老是这么疯言疯语的,十句话里也听不见半句真的,油嘴滑舌!难怪到现在还孤家寡人一个,是该认真找个好女人来管管你了。”
“……”
“卞翔?”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喂,你有没有听见我刚说的话?”
“当然有,怎么会没有。”一瞬间的闪神,卞翔技巧性地掩饰过去。“不过我才二十九,这么年轻,长得也不差,太早定下来,可是单身女郎的损失哪。”
哇咧!“自己褒自己都下会脸红,算你行!”脸皮真够厚啊。
“承让啦。”卞翔将几乎快翻烂的报纸塞给他,笑脸依旧。“交班了,亲爱的前辈,后生小辈我要回局里报到,然后回家睡个大头觉。保重哪,年纪老大不小了,不要逞强,怕冷就说一声,我托局里的兄弟帮你送碗姜汤过来。”
“最好是连火锅都给我送来。”
“你老人家要,我也不反对呵。”
“去你的!”铁拳捶向他肩窝。
卞翔笑笑,这才离开。
不变的恶梦来袭,又一次让卞翔无法成眠。
望着窗外好似无尽头的黑夜,满室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声,再无其它。
倏地,电话响起,划开一室死寂。
卞翔感谢这通电话,转移了他痛苦的回忆。但拿起话筒,听出对方的声音,他又万分后悔为何要接电话。
“卞翔?”对方迟疑着。“吵到你了吗?”
“不,没有。伯母找我有事?”
“下个月……是千柔的冥诞,你会来吗?”
“我……”
“我希望你来,四年了,这四年来,你一次都没有出现,就连她的忌日也没看到你。”幽幽的语调,像极了他记忆中的柔嗓。
他记得,她曾说过她们母女的声音很像。
“卞翔,伯母不是在怪你。事情过了这么久,该怪的、该恨的早都过去了,伯母只希望你能来,让千柔看看你。这孩子活着的时候,成天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她很爱你……呜……”
那头忽然传来哽泣声,卞翔有个冲动想挂电话,好躲开教他不知从何安慰起的心伤。
一声声的呜咽,像鞭子一鞭鞭抽打在他心上。
他想忘、也极力要忘,为什么就是有人拚命要他想起来?
她的忌日、她的冥诞,每年两通电话还不够,纤柔的身影更是经常在梦里出现!
“卞翔?”那一头,对方还在等待他的响应。
“很抱歉,我不知道那天是不是要出动,最近局里有几件案子很重要,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哭泣的恳求忽地转变成疏远的冷漠。
声音,一向是最诚实的,即便是最细微的改变,只消一听就知道说话的人此刻是什么心情。
卞翔很清楚,但他实在无法强迫自己点头。“伯母,我很抱歉。”
“这句话你四年前就说过了!如果说抱歉就能让我的千柔活过来,说上一千句、一万句都无所谓,但是我的女儿再也回不来,再也回不来了!”
“对不起。”他仍是只有这句话。
“我希望你不会忘了她,如果你还是坚持不来,我只求你这件事,不要忘记我的女儿。”
“我忘不了。”这辈子,永远都忘下了。
“很好。抱歉,打扰你了。”
喀一声,电话断了线,清脆且决然。
沉寂的静谧再度笼罩一方斗室,伹相较于之前,氛围更是凝重。
卞翔走向床头,打开第一个抽屉,拿出搁置一段时间的香烟和打火机。
不常抽烟的他,只有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点烟来抽。
每个人都有哀悼往生亲友的方式。如果千柔的母亲哀悼她女儿的方式,是每年给他两通电话,提醒他,她女儿的死是因他而起;那么他选择的方法,就是饱受梦魇侵扰,在梦里承受她一次又一次幽怨的眼神。
藉由往事重现,藉由无法忘怀的痛苦,凭吊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十点多,人潮逐渐淡去,徒步区的街道人影稀少,再加上冷锋过境,今晚的西门町只有小猫两三只。
“好冷啊!”赵美眉搓揉双臂,今天真冷!“筱晓,等一下干脆直接开车到北投泡温泉如何?泡完温泉再点个小酒小菜当消夜,妳说好不好?”她边说,边数着收款机里的钞票。
“可以啊。”巫筱晓正在整理玻璃柜里的饰品,分心应道。
“那我来关店门,妳先从后门出去开车。”
“没问题。”
赵美眉打开嵌在壁上的铁卷门控制匣,正准备按关门键时,细细的声音从她身后飘出。
“不好意思,请问——”
“赫!”突来的声音着实吓了赵美眉一跳,额头险些撞上墙壁。
转过身,一张水灵美丽的脸孔映入眼底,翦水双瞳带着歉意,柔柔望着她。
“对不起……”美人柔柔怯怯地说道。
面对这样楚楚可怜的美人,就算气对方突然冒出声音,吓得她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向来随和的赵美眉也很难再板起脸。
“这位小姐有事吗?”
“我……我想找巫筱晓小姐。”
“呃,我们打烊了,明天再来好吗?”
“我真的有急事要找巫小姐。”柳眉深锁、樱唇抿起的忧愁模样,让人不忍拒绝。
心软如赵美眉,匆匆走到店后方,叫住正要走出后门的合伙人。
“筱晓,有位小姐说有急事找妳。”
“这么晚?”虽然语气带了点抱怨,巫筱晓却还是转了方向。“谁啊?”
声方落,她人已经走到门口。“妳——”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妳,但我也只能这个时候来找妳,我——”
“进来吧,有什么话到里面再说。”有别于方才的不满,巫筱晓立刻将来客迎进她专属的占卜室。
目送两人进去的赵美眉,盯着挂有“占卜室”牌子的门板,一种怪异的感觉袭上心头。
奇怪,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她侧着脑袋苦思。
罢才那位小姐长得那么漂亮,还敢独自走在没什么人的西门盯,真不知道要说她胆子大还是太天真,万一出事怎么办?
还有啊,这么冷的天,她竟然只穿一件水蓝色无袖连身洋装?!
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