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城里的人一派优闲。
茶馆、酒楼里满是饮茶呷酒的人,有的是在谈生意、做买卖,有的只是纯粹偷得浮生半日闲,到此活动筋骨罢了。
可也有些人是存心耗在这儿不动。
满悦茶馆里人满为患,并不是偷闲的人多,更不是谈生意的人多,而是傅家三千金包下二楼,于是底下一楼的大众堂全都挤满人,然而可坐下数十个人的二楼雅阁,却只有傅家三千金和阮弃悠。
只见傅摇扁挑了间临街的雅阁,优闲地呷了一口茶,随即又啃了一口核枣甜酥,潋滟的水眸直睇着窗台外头。坐在这里可以直接眺望着远方湖景,更可以瞧见临湖的杏林遮天、柳絮纷飞,窗外纷红艳绿的花叶,仿若红波逐绿流一般,快要淹没整座杭州城,美得教人心醉。
然而,坐在一旁的阮弃悠却没半点雅兴欣赏窗外这片美景,他眉头深锁地睇着不知道要胡闹到何时的她。
他成了阶下囚了,只因那一日的事,他有把柄落在她手中,逼得他不得不听命于她。
敝就怪那一日,他没事先想清楚,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她这大小姐要上哪儿便上哪儿,想怎么着便怎么着,而且他还得依命伴在她身旁,陪她逛遍整座杭州城。
举凡茶馆、酒楼、赌坊、戏台、市集……大抵上都有他们跑过的足迹。
她大小姐玩得可尽兴了,把所有差事都拋到一边,压根儿忘了身为布坊掌柜的使命,而他也赔上自个儿的时间,几天下来,无所事事的他闲得几乎快要发狂。
就不知道这位大小姐何时才肯回布坊,就算她不干活儿,他也不会有意见,只希望她能放他回去。
他的大好前程,可不想毁在她手里。
这几年来,他忍辱负重,讨尽众人欢心,并获得老爷的赏识和信任,这可不是为了陪她到处游山玩水的。
“三小姐,时候不早了。”他淡淡说道。
余晖斜照,他们也差不多该走了吧?
“是吗?”她笑得恶劣地睇着他,见他一脸为难却又不便发作,心里乐得很。
呵呵,可以这般差使他,教他乖乖坐在一旁,可真不是普通的过瘾啊!
早知道只要这么做,便可以把他吃得死死的,那早在八百年前,她就该这么做了。
“夕阳已经西落了。”他没好气地提醒她。
她的眼一直盯着外头,瞧着天际泛起几抹仿若快要烧红天的霞光,难道她会不知道已经黄昏了?可千万别同他说,她直盯着外头发楞,满脑子是想着接下来该要怎么整治他。
“我知道,我就是在等这一刻。”她笑嘻嘻地道,指着窗外。“你瞧,这霞光满天,说有多美就有多美。”
他敛下阴沉的黑眸直瞅着她,仿若眼前的她比外头的彩霞更加吸引他。
绝不能再被她牵着鼻子走,倘若不想个法子,他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到底要怎么过下去!
好不容易回到杭州,倘若不做好本分,要老爷怎么将他留在杭州?杭州才是傅家的大本营,如果想要接掌其它分铺,就得先掌握这儿才成……只是,他都已经回来个把月了,依旧不知道老爷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将他召了回来。
“你在发什么楞?”
听着她带笑的嗓音,他不由得挑眉睇着她。“不发楞,要我做什么?”啐!他生来是贱命,可不似她可以天天偷闲,四处赏风景、赏晚霞。
“我要你看彩霞啊。”她指着外头,不满极了。
“彩霞有什么好看的?我是一个粗人,不是什么文人骚客,没办法对着一片天咏诗作赋。”倘若问他见着头上的一片天,能织出什么花样的布匹来,他倒还愿意动脑想想。
“你这人……”她不禁翻了翻白眼。“难道你压根儿都不想忙里偷闲,四处走走看看?看湖景也成,到赌坊赌两把也成,或是听戏曲也成。”
“我没兴致。”
“看来,你对于不能生财致富的人事物是没半点兴致的。”难怪他不会对她笑了,是不?
爹掌握他的生杀大权,姐姐们则可以从旁帮他一把,上门来的客人可以算是他的衣食父母,然而同他谈大宗生意的对象,就是他的过路财神了,而她……哼哼,什么都不是!
“可不是吗?”他没有反驳。
“啐!”他还真敢说哩,当着她的面,他居然不回避,真不知是他性直,还是打从心底不把她看在眼里;哼!同她一道出游,真是这般乏味无趣吗?
原先还以为他对她的观感已经好多了,谁知一连几天下来,他们好似又回到了原点,真是令人生厌!
“早些回去吧,我不过是一名总管,老是天天吃白食,会招人非议的。”
“你说这话分明是……”拐着弯在嘲讽她!
“怎么?”他冷笑睇着她。
“没事。”不能说!一旦说出口,岂不是真的着了他的道,真认为自个儿是个只会吃白食的废人?
走就走!他若无心陪她一道赏霞,尽避天上的霞光四射,她都无心再欣赏了。
扁起嘴,傅摇扁微恼地站起身子,然而才踩出第一步,便教地上的毡子给绊倒,眼看快要倒向窗台……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有力的劲道硬是将她搂进热呼呼的怀里,埋得她的粉脸发烫,却又依恋得紧。
只见阮弃悠不掩担忧地睇着她。“你没事吧?没弄伤哪儿吧?”
她眨了眨眼,心儿漏跳数拍,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不由得一软。
见状,阮弃悠抓住她的力道更加有力地将她往怀里带。
“怎么了?”
耳边传来他忧心的问话,尽避依旧晕得很,心头却狂颤不已,她忍不住贝起笑。
这是发自内心的关心,这总骗不了人吧?
这儿只有她和他,他犯不着在她面前作戏吧?要作戏也得在人前,在这儿他大可转头便走,压根儿不需要管她的死活……那日她落湖,他也是二话不说地跳进湖里……
照这情况看来,他应该不讨厌她才对啊,为何他偏偏要这般淡漠地待她?而她,又为何这般在意他的淡漠?
嗯……仔细想想,她好似不是从现下才开始在意的,好似在三年前,或者更早以前就开始在意了,只是她不愿去想罢了……
为何不愿想?难不成后头有什么教她不愿面对的事?
“你好些了没?”
阮弃悠微微将她推开一些,睇着她红扑扑的脸,不由得伸出大掌搁在她的额上。
“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再差大夫过府诊治?”
听见他难得温柔的嗓音,她直瞅着他,瞅得有几分失神。自她有印象以来,他便已在府里,换言之,他可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但这十几年里,现下是他头一回待她这般温柔,说起话来如此轻声细语,搂住她腰肢的力道甚强,却压根儿没弄疼她。
这一刻的心情无法言喻,可教他搂着,她却压根儿不觉得讨厌,甚至还挺喜欢的……她咽了咽口水,有点意外这突生的念头。
“三小姐?”见她不语,他微蹙起眉,低头再俯近她一些。
“嗄?”
她?地抬头,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唇,霎时四目交接,四片唇瓣也紧密地贴在一块儿。
狂颤的心霎时如死水,止了数拍,脑袋一片空白,教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阮弃悠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一时之间不知到底该要松手,还是继续抱着她……然而,总不该再这样下去吧?
他有些不舍地离开女敕如花瓣的唇,艰涩地道:“三小姐,恕小的失礼。”
失礼?她要的岂只是一句失礼?
轰的一声,仿若是爆竹丢在她耳边大响,瞬间炸回她的神智,也炸出她一肚子火。
她抬起手,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一个耳刮子。
“混蛋!”
丢下这句话,她狠狠地瞪他一眼,随即转身便跑,留下呆若木鸡的他,他动也不动地睇着她的背影,说不出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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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用膳了。”
华灯初上,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颐心水榭的书房前兜了几圈之后,总算是晃到书房前,轻轻地敲着门,小声地唤着。
阮弃悠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里头依旧没有半点声响,不禁叹了一口气,再敲了下门。
“三小姐,该用膳了。”他不再肆无忌惮,显得小心翼翼。
谁知道今儿个会发生这种事,他并非有心轻薄,而是……谁也不愿意啊!就算是他的错好了,如今他上门负荆请罪,她却不理不睬……
“你走吧,我吃不下!”
突地听见她的吼叫声,他不禁宽心不少。“多少吃些吧,你近来的气色不佳。
“你不用假惺惺,你不用怕,我不会同我爹说的,你尽避走吧!”傅摇扁恼火地暴吼,随即将一件重物摔到门板上,门板轻震了一下。
趴在软榻上的傅摇扁恼火地瞪着门外的身影,恨不得扑上前去啃他几口。
说什么失礼,她不要听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她……呜呜,她到底要听什么,她也不清楚,可她就是不要听到他说什么失礼!
见状,站在门外的阮弃悠不由得蹙起眉,微恼地道:“你是说到哪里去了?我说了,要你用晚膳是因为你今儿个在茶馆里晕了一下,我怕你身子不适,所以要你多吃点,我还差厨房替你熬药汁,你提老爷作啥?”
她非得把他说得那般小人不可吗?他承认,他确实不希望因为她受到任何伤害,而令老爷对他少了几分信任,但今儿个的事岂能与之混为一谈?
“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她在里头吼着。
她又不是头一天识得他,他的那一点心思,她岂会猜不出来?
“我……”
“被我说中了吧?混蛋!”她一把拉开门板,水眸一瞬也不瞬地瞪着他,气得想要抓他几下。
“妳!不要以为你随意找件事栽赃给我,我就得乖乖认罪!”她火气不小,他的脾气也不小,“同你说了不是那样,为何你就是听不懂?”
难不成定得逼得他大动肝火,她才觉得过瘾吗?
“要不你说,这到底是怎么着?”
“我……”他欲言又止,有些不知所措。
可不是吗?他到底是为何劝她用晚膳?不就是因为她今儿个气色不好,不就是担心她若不多吃点东西,身子会更加虚弱,说穿了,他不过是担忧……担忧?
他疑惑地睇着她涨红的粉颜,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压根儿没有半点姑娘家该有的温柔婉约……他为何要担忧她?
天塌下来都轮不到他扛,她可是傅家三千金,倘若身子出问题,自然有人照顾、有人看诊,压根儿不需要他费心的,是不?但他确实是因为担忧前来的。
“你瞧什么?”见他直盯着自个儿,她有些不自然。
他想要干嘛?难不成他想要……
善于权谋的阮弃悠眯起黑眸,不解自个儿为何要担忧这个刁蛮无理、任性撒泼的三千金……但尽避她的性子不讨喜,他却依旧担忧她,八成是奴性所致,八成是为了讨老爷欢心,自然会关心老爷最疼爱的三千金……是了!肯定是如此,要不他为何要担忧她?
“我是真的担心你。”他闷声说道。
事实便是如此,倘若她硬要说他是为了讨老爷欢心,或者是怕老爷知晓他不小心轻薄她,而打算封住她的口,他都不会否认,就当是如此了。
“你担心我?”她不由得一愣。
怎么可能?他的眼里不是没有她吗?但,近来他给她的感觉确实有些不同,至少他不会再像以往那般不睬她。
“你们在这儿吵什么?”
身后突地有人说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探去。
阮弃悠连忙退后一步,恭敬地道:“老爷。”
“你这时候到光儿的书房……”傅林语带保留地睇着他。
“他是来唤我用晚膳的。”傅摇扁立即帮他解围。
“都这时候了,你还没用膳?”
“还没……”她话是对傅林说的,目光却是瞧着阮弃悠。
唉!一见着爹,他的脸色全都变,仿若方才说话的人根本不是他,但不管到底是不是他,横竖他方才那席话,数她心头舒畅多了。
“还不赶紧去用膳?你都瘦成这样了。”傅林重叹了一口气。“要不要爹差人送到你房里?”
“老爷,我已经把膳食搁在亭子里了。”阮弃悠连忙说道。
“哦,还是你细心。”傅林颇为认同地拍了拍他的肩。
“是老爷教得好。”
听着两人一来一往,她不禁摇了摇头,“爹,你们聊,我去用膳了。”若要她再听下去,她八成会吐。
“赶紧去吧。”傅林笑着催促她。
见她小碎步地跑开,看起来心情似是不差,傅林嘴边的笑意不由得更浓。
在他身旁的阮弃悠见状,不禁疑惑地说道:“老爷今儿个的心情不错。”
“是不错。”
“哦?”他微挑起眉。
近来被三小姐给拖着东奔西跑,他非但没将布坊打理好,也没时间多观察老爷,就连老爷到底是为了何事开心都不知晓,唉!
“弃悠。”
“在。”
“光儿是否都将布坊的事交代清楚了?”他突然问道。
尽避心里不解,阮弃悠依旧恭敬地道:“都差不多了,毕竟先前我也打理过布坊,遂只要三小姐把帐本交给我,其实差不多都清楚了。”
“你觉得光儿是块料吗?”他又问。
“她……”
“我知道她不是这块料。”不等他回答,傅林便直截了当地说。
挑起浓眉,阮弃悠干笑。“三小姐是缺了心……”
“要她从商,倒不如……”傅林想了想,抬眼睇着他道:“把布坊交给你,我还比较安心。”
“嗄?”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怎会在这当头突生下文了?
“你不想接?”
“不是,我只是不懂老爷为何要将布坊交给我,这么一来,三小姐她……”能做什么?
虽说这个结果他是挺满意的,更是他一开始的目标,如今实现了,自个儿该要开心才是,可不知怎地,总觉得事情有些古怪。
“她呀!女大不中留,既然布坊的生意弄不上手,倒不如就把她给嫁了吧。”傅林说得洒月兑。“原本是打算让她上头两个姐姐先出阁的,不知怎地,却出了变量,只好无让她出阁,到时候等她上头的两个姐姐也出阁了,我底下大部分的商行,包括绣坊、织造厂全都……”
“老爷的意思是……三小姐要出阁了?”他打断他的话。
老爷这辈子的心血都要交给身为外人的他?小姐们全都要出阁?而她亦是?这么突然?
“是啊,她今年也十七岁了,差不多要出阁了,我虽然万般不舍,可有啥法子?她早已与人有婚约,对方现下贵为兵部尚书,如今上门提亲了,我怎能不依婚约?这回,你可要帮我办场风光的婚礼,教全杭州城的百姓都晓得我傅林要嫁女儿,头一个嫁出门的便是杭州第一美人……”
至于傅林又说了些什么,阮弃悠全然没听见,剎那间,只听得见血液逆流过脑门的声响。
胸口闷闷的,向来工于心计、擅于权谋的他脑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