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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影伴樵郎 第九章

许念青看完大红色的请柬,脸却变绿了。

“爹,这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马上就要成亲?”

“念青啊!”许巡抚笑道:“爹早就和钟家谈好亲事,你迟早也是要娶钟家大小姐的。”

“半个月后就要成亲了,这怎么来得及?”

“钟家有钱,许家有权,婚礼上要准备的东西,吩咐一声就可办的妥妥贴贴,你只要安心当个新郎倌就好了。”

“爹!”许念青千方百计想挽回。“我明年还要赴京会试,您不也催我早点上京安心念书?娶了妻子以后,不是要把人家给丢在家里吗?”

“丢在家里有什么关系?爹娘帮你看着媳妇儿,你别发愁。”

“您们应该问问我的意见……”

许巡抚拉下了脸:“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作主,你能发表什么意见?而且这桩婚事双方家世相当,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也。”

“我是有才!我满月复经纶,今年刚过了乡试,是个举人!”许念青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焦躁不安。“可那个钟大小姐,听说是一个爱玩的小泵娘,前些日子还闹了个砍柴郎求婚的笑话,我跟她一定个性不合啊!”

“我和你娘个性也不合,还不是打打闹闹一辈子,养了你们五个儿子?”

“这……”许念青终于说了真话:“您明知我中意的是江汉才女吕菡萏!她会作诗填词,人又文静贤淑……”

“哎!她爹不过是个开书铺的穷酸秀才,就算你喜欢她,也不能娶她当正室。”

许巡抚略一沉吟:“我看这样好了,等你明年考上进士后,再回来娶她当偏房,这样她也不委屈。”

“她不会做偏房的。”许念青急得踱了几步。

“你别绕屋子乱走,看得我头都晕了。”许巡抚命令道:“念青,你坐下来,爹跟你详细说分明。”

许念青掀了袍摆,满脸不悦地坐到椅子上。

“那钟老爷的岳父家世代属官,目前还有好几个亲戚在京城办事,你既然明年要考会试,上了京城总要拜会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届时只要你岳父写封信,不管你考不考得上,在京师总是有条门路。”

“爹,不会吧?您才外放湖北这几年,在京师的人脉都断光了?你也可以写推荐信啊!”

“唉!这你就不知道了,爹在这里当巡抚,虽说是个正三品的官儿,可京师那些人哪把我看在眼里?一个心眼儿不高兴,在皇上面前参你老爹一本,咱们就回家喝西北风了。”

许巡抚又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写上几个名宇:“这些就是燕家几个大老爷,还有他们的门生、亲家,现在哪一个不是当朝的红人呀!饼去我在京城就是牵不着这条线,如今有机会结成亲家,怎能不把握呢?”

“爹,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

“我都是伸进棺材一半的人了,我图什么?我是为了你们兄弟啊!”许巡抚发挥着说教的本领:“不单为了你以后的仕途着想,还有你大哥、二哥在南边当个七品芝麻官,他们也需要有人提携一下,谋个好缺啊!再说你三哥、四哥行商做生意,大江南北四处往来,更需要钟家的照顾。”

许念青皱着眉:“所以,成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就是两家的事!务必要两家相得益彰,越早成亲,越是有利。”许巡抚满意地喝茶,看来这个幺儿似乎开窍了。

“那菡萏怎么办?”

“你还管吕姑娘?要嘛取来当妾,不然让她另觅良缘啊!”

许念青愁眉不展地回房,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是一个念过圣贤书的举人,向来遵礼守法,又哪敢违背父母之命?

他拿起了毛笔,想要写信给吕菡萏,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只好咬着笔杆,向着满园春色怨叹了。

***

深夜静寂,东风无力,一个高大身影行于街巷中。最后,他来到了钟府大宅西边的竹屋。

竹门虚掩着,夜风时急时缓地吹着,揶动了门上的竹风铃,响着依然清脆悦耳的咚咚声。

于樵推开竹门,借着月色,他看到竹榻旁多了一张木几,上头搁着一架琴,而竹桌边也多出好几张凳子,桌面上是没有收拾干净的瓜子壳,还有一个棋盘,两碗黑白棋子。

钟家兄弟果真有心,把他的竹屋变成喝茶聊天的好地方了。

于樵苦笑着,盖屋求亲的事情过去了,每个人都恢复他们正常的生活,为什么独独他的心情不能平复呢?

其实不只他无法平复,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平复。

幽幽细微的歌声从屋后传来:“我是一只迷途雁哟!飞得好远,飞得好累,遍寻不着我家乡哟!我是一只迷路蝶哟!星月无光,前路茫茫,迷失花丛无出路哟!”

于樵心头一紧,马上冲出竹屋,只见小蝶坐在屋后墙边,用双臂抱着弓起的双脚,下巴抵在膝盖上,低声唱着歌儿。

他的脚步声让她抬起头来,原本凄迷的神情蓦然绽出光采,她忽地跳起来,兴高采烈地道:“阿樵哥哥,你终于来了!”

于樵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扶她,就杵在原地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蝶影起身急了,不觉头晕目眩,她扶住了竹墙,欣喜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呢?”

“很晚了,小蝶你该回去睡觉。”

“不要!”蝶影扑上前,双手环住了那壮实的身躯,哽咽道:“小蝶就是要等阿樵哥哥,等你带我走。”

“小蝶要成亲了……”于樵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心头酸楚不已。

“我不要嫁给那个书呆子,我只要嫁给阿樵哥哥啊!”蝶影放声大哭。“你带我走啊!你带我走啊!”

“小蝶,这不成的。”于樵觉得自己的心已碎成两半,但他还是要狠下心来和她告别。“我和我爹明天就回白云山了。”

“你带我走啊!”

“我爹不会同意你来的。”

“我亲自跟伯伯说,我要当他的媳妇,我会孝顺他!”

“你是大小姐,合该嫁给好人家享福……”

“不要!”蝶影泪眼婆娑:“不能跟阿樵哥哥在一起,我要享什么福?整天关在房里当少女乃女乃,闷都闷死了!”

“你以后会习惯的……”

“我从来就不习惯,从小到大,我哪天不跑?哪天不玩?每个人都骂我,说我没有姑娘家的模样,只有阿樵哥哥不骂我,还陪我到处玩……”蝶影扯紧了于樵的衣襟:“你要回去,就带我走啊!”

于樵拂去了沾在她脸上的发丝,极尽温柔地道:“小蝶,你要做一个乖女儿,听你爹娘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阿樵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说你喜欢我!”

“小蝶乖,你听我说。”于樵按住了她颤动的肩头,望进她纯真的泪眸:“我爹年纪大了,我要听他的话,不能惹他生气,你知道吗?”

“我也不想伯伯生气呀!”蝶影不解,为何豪门有错!

“我爹跟我说了一些事,你知道他的脚为什么会残废吗?”

“伯伯说他掉进山沟里,摔断了腿。”

“不是这样的。”于樵慢慢地述说着:“他说,很久以前,他曾经喜欢一个权贵人家的小姐,两个人感情很好,可是后来被小姐的爹知道了,非常生气,认为他只是一个卑贱的竹工师傅,就叫人打他一顿,把他的腿打断了。”

蝶影楞楞地掉下眼泪,原来伯伯也有刻骨铭心的过去啊!

“后来伯伯又娶了你娘?”

“我爹没有再说下去,他只说,不愿看到我受伤害。”

“不会的!”蝶影用力地摇头:“我爹不会那么坏,他不会打人。我再叫大哥、二哥帮我们说话……”

“你忘了刨儿的故事吗?他带着小婵私奔,结果被安了罪名下狱。”

“我爹也不会陷害人,他一向是地方上的大善人!”

“可是你如果跟我走了,你想会如何?你的未婚夫是个举人……”于樵的声音略为沙哑。“你未来的公公是巡抚大人,谁知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就算你的腿被打断了,我也可以照顾你一辈子!”蝶影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不敢相信世情真是如此险恶。

于樵勉强牵出一个笑容:“丫头,别傻了。你还需要人家的照顾,又怎能照顾我呢?”

“我可以!我会采野菇、烧猪肉……”

“总之……小蝶!”于樵轻柔地抚模她的脸颊,天知道他是多么愿意照顾她呵!“我不愿让我爹担心,你也不应该让你爹娘担心。”

“你真的不肯带我走?”那温柔的抚触让蝶影呆了,忘了流泪。

“阿樵哥哥要小蝶幸福快乐。”于樵的手掌滑了下来,压抑下心里最激动的热情,转身就走。

“阿樵哥哥!”蝶影唤住了他,声音绝望而空洞。“你真的要走?不理我了?”

“我没有不理你……”

“我的头发乱了,你帮我梳头。”

于樵转过身,小蝶仍站在原地不动,但她整个神色都变了,她的目光似乎注视着好远好远的地方,不复前一刻的热烈,瞳眸也失去了光采。

她摊开手掌,上面卧着那把他亲手做的竹梳。

于樵的心又纠紧了,他没有说话,拿起竹梳转到小蝶身后,取下发髻上的竹蝴蝶,再拆散她的头发,柔和而缓慢地为她梳发。

竹梳依偎着长发,温柔流泄而过,婉转地倾诉衷曲。

一梳梳到底了,竹梳还是得离开长发,即使梳齿上仍缠绕着几缕发丝,亦随夜风吹走了。

于樵呆望越吹越远的断发,双手捧着小蝶的长发,人也怔忡了。

蝶影一动也不动,喃喃地道:“小蝶再五天就出嫁了,出嫁的时候,我要带着一个秘密,那是在白云山上的秘密,只有我和阿樵哥哥才知道的秘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秘密……”

于樵正为她编着发辫,手指一转一绕之间,逐渐变得不稳,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何处是他的手指,何处是她的辫发。

一滴豆大的泪水滴落在蝶影的颈项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于樵感应到那份颤动,他也蓦然惊醒了。

他放开长辫,大步站到她的面前,把竹梳和竹蝴蝶塞在她的手里,再以宏亮有力的声音大声道:“小蝶,再见了。”

这次他说完就跑,尽力地跑,不顾一切地跑,永远跑离她的生命!

从头到尾,他不让她看见他的泪。

蝶影没有响应,只是望着于樵离去的方向,任松散的长发飘飞在无边的夜色中。

***

黄昏时刻,一群野雁由南向北飞过天际,嘹亮的啼叫声响遍了原野。

晚风吹动“安定客栈”的旗帜,猎猎作响,于樵望了一眼天边红霞,从水井打上一桶水,提进了客房。

这是他和父亲于笙住进各栈的第三夜。前天一早他们父子俩离开水月寺之后,于笙就开始发病,于樵心里焦急,不敢夜宿车中,为父亲找到了这间客栈安心休养。

于樵提水进屋,见父亲仍在熟睡,便又悄悄掩门出去。

他转到了厨房,一个女人正俯身察看小炭炉上的药汤。

“七嫂,我来端药了。”于樵喊她。

钱七嫂站起身,笑道:“是小扮啊!这药汤还煎不到时候呢!再等一刻钟吧!”

“七嫂,多谢你了。”于樵诚恳地道:“这两天你们帮我请大夫、熬药,又帮我爹调配菜色,可我只有一点银子……”

“谁跟你谈银子了?”钱七站在大灶前,正在大火快炒山菜,哔哔剥剥的油爆声响遍厨房。“还要多谢小扮帮我们劈柴呢!”

钱七嫂站回大木台前,又开始忙着切菜切肉。“小扮,大家都是出外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先帮你爹治好病再说。”

“恐怕……”于樵嗫嚅着:“付不出房钱……”

“哎!小扮你别客气了。”赵五飞也似地跑进来,向钱七道:“六号桌要炒一盘酱爆肉、一只盐水鸡、炸溪虾、酸菜肚片汤、三大碗白饭,再打两斤白干喽!”

“知道了。”钱七把炒山菜倒在盘子里。

赵五随之端起山菜,又回头向于樵笑道:“付不出房钱先赊着,改天路过再还就行了。”

钱七嫂转身到柜子找酒坛子。“小扮,我们知道你的难处,你就别想那么多,仔细看着药汤,待会儿趁热端给你爹喝吧!阿七,小扮他爹的粥煮好了吗?”

钱七满头大汗,双手忙着和锅铲奋斗。“早熬好了,在那边慢火闷着,小扮,你自个儿倒喽!小虎他娘,再切一块姜过来!”

眼看钱七夫妇忙得不亦乐乎,于樵不敢叨扰他们,等待药汤熬得差不多了,他便端了药汤和鱼片粥回房。

经过厨房和客栈大堂相隔的布帘子,于樵张望了一下,果然生意兴隆,高朋满座,不只有住房的客人,还有专程来此大快朵颐的饕客。

张三、李四、赵五和赵五嫂忙着招呼客人,在大堂内穿梭忙碌,个个带了笑脸,陪客人聊天打屁,整间大堂显得热闹无比。

于樵转回身,抬头看到墙上钉着一个香案,三炷香前供奉一双女人的绣花鞋,他不觉楞了一下。

向来人家拜的是神佛祖先,哪有人拜绣花鞋呢?

他满月复狐疑地回了房,见父亲已经起床,半倚在墙边,右手拿着刻刀在一块竹片上面比划着。

于樵放下药汤:“爹,您好些了吗?怎么又坐起来了?”

于笙道:“我躺了两天,睡得太足了,想到还没有完成的心经,忍不住就起来刻划。”

“爹,您先前在水月寺熬夜赶工,累出病来,现在我们要回白云山,您也不要再劳累了。”

“本来想在水月寺做完,还是来不及……”

“爹,您先养好身子,回家再慢慢做嘛!”于樵将药汤送到父亲面前。“等哪天刻好了,我再送回水月寺。”

于笙见到儿子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百感交集。当他不得不拆散一对小儿女时,他也明白儿子心里的痛苦,可是他非得这么做不可呀!

小蝶变成父子俩的禁忌,谁也不主动提到她的名字。这些日子来,于笙为了及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每天熬夜雕刻,加上前尘往事如潮袭来,在身体和心神上承受极大的压力,其实他早就病了。

于樵见父亲发呆,忙道:“爹,喝药了,我来喂您。”

“不用了。”于笙接过药碗。“我们还有银子付房钱吗?”

“他们几位大哥说先欠着,以后再还。”

于笙轻叹着:“我在水月寺刻经是还愿,他们帮我医脚,又让我吃住,我怎能收他们的钱呢?既然银子都花光了,不如明天我们就退房吧!”

“老人家您嫌我们安定客栈吗?”张三从打开的房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卤猪心。“上房几个客人喝醉了,要我们撤菜,这碟猪心都还没上,我就拿过来给老人家吃,请你们不要嫌弃。”

“我们哪敢嫌弃?你们真是好心……”于笙觉得心头热热的。

“看你们父子的样子也知道,大家都是穷人家出身的,如今我们兄弟稍微发达了,不愁吃穿,理当帮帮人家啊!”

于樵心存感激,大声道:“多谢三哥了。”

“好了,老人家您慢慢吃,我出去忙了。”

于樵笑道:“我爹不老,他才四十出头。”

张三回头一笑:“呵!真是看不出来呢!头发全白了。”

“岁月催人老呵!”于笙不胜感慨,低头咽下了药汤。

案亲是老了,于樵偷偷注目于笙,心想最近为了他和小蝶的事,着实让父亲操心了。

如果小蝶能有好归宿,他又能让父亲安心,那他几欲撕裂心肝的苦楚也不算一回事了。爹说得好,时间会淡忘一切。

于樵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服侍父亲吃完晚饭,又帮父亲抹了头脸手脚。夜色渐深,于笙感觉疲乏,沉沉睡着了。

于樵收拾好碗碟,到厨房挖了一碗白饭,站在灶边囫囵吞着。

“小扮,您怎么光吃饭不吃菜呢?”进来打酒的钱七嫂唤着他。“客人都散了,他们几个兄弟忙了一天,现在外头吃消夜,一起去吃吧!”

盛情难却,于樵来到外面大堂,四个兄弟正在吃吃喝喝,李四热情地喊着:“小扮,快过来喝一杯!”

喝了酒,吃了肉,大家的话题便打开来了。

钱七拍了拍于樵的肩:“小扮,你那辆推车做得真精巧,我家小虎跳上跳下,老窝在上头的竹屋子睡觉,他很喜欢呢!”

“小虎喜欢,我再去砍木头,做一辆小车给他玩。”

“小虎都十岁了,还玩什么?”钱七大声道:“你要做推车给他,不如教他怎么做推车!”

于樵问道:“小虎不是上村塾念书吗?”

“他哪是念书的料?我只是让他认得几个字,将来不要被人家欺负了。论到讨生活,毕竟还是要学个本事啊!”

“就是啊!”李四大口吃着炒牛肉:“一技在身,受用无穷呵!就像你钱七会做菜,硬是把咱们安定客栈撑了起来。”

“是几位哥哥会讲话,把客人都给招呼来了。”钱七推辞着。

张三喝下一杯酒:“一年前,谁想得到今天啊?”

“多亏了姑女乃女乃……”赵五突然拍腿道:“哎呀!今天忘记给姑女乃女乃上香了。”

另外三个拜把兄弟立刻瞪了过来,赵五赶忙起身:“呵!呵!我快去烧香磕头,求姑女乃女乃保佑我们。”

“请问那个姑女乃女乃……”于樵终于提出疑惑:“就是供在后头的那双锈花鞋吗?”

李四感性地道:“绣花鞋是姑女乃女乃的遗物。如果不是姑女乃女乃送我们珠宝,我们哪有钱顶下这间客栈?赵五和钱七哪能把家人接了过来?我们又哪有好日子过呵?”

张三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述说着:“不瞒小扮你,过去我们四兄弟专干没本钱生意,去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有个小泵娘在随愿寺上了我们的船,说是要回武昌……”

于樵越听越耳熟,自从他和小蝶在水月寺重逢后,小蝶就把飘流到白云山的经过详情告诉他,还不忘担心那四位可怜的大叔。

“等等,三哥!”于樵打断了张三的故事:“你们说得那个姑女乃女乃,是不是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皮肤白白的、个子矮矮的、性子直直的,然后……很爱哭?”

趟五回到了座位:“小扮你都说对了,姑女乃女乃悲天悯人,落泪如甘霖呵!”

于樵盯住了赵五鼻梁上的微小凹痕:“你还被她用硬馒头砸了?”

四个人微微吃惊,怎么张三才讲了故事的起头,于樵就知道后面的情况?

“对了,七哥的儿子叫小虎,还有一位遭了冤狱,一位家乡闹水灾。”

“这……”四个人好象看到神仙似地。“你……你是姑女乃女乃派来的吗?”

“什么姑女乃女乃?她是小蝶啊!”于樵被牵动思绪,再也难忍相思之苦,他猛然站起,跑到后头香案,将锈花鞋紧紧地端在怀里,像是怀抱着他的小蝶一样。

“哎呀!小扮,这不能拿啊!”四个男人也抢了进来,伸手要夺。

于樵抓得很紧,大声叫道:“她不是姑女乃女乃,她没有掉到水里淹死,她是我的小蝶啊!”他的语声逐渐哽咽,终至无声。

四个人好不容易把于樵劝回桌前,钱七嫂又温了一壶酒,众人终于从于樵夹缠不清的述说中,抓出了头绪。

李四惊叹着:“原来姑女乃女乃没有淹死,飘到白云山了。”

钱七赞叹着:“原来姑女乃女乃和小扮是一对,可怎么拆散了?”

赵五悲叹着:“原来姑女乃女乃后天就要出嫁,难怪小扮伤心。”

张三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于樵,只见他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闷酒,此时已是醉眼迷蒙。

“小扮,你喝醉了,我们送你回房。”

“不!我和小蝶喝她的女儿红,她醉了一天一夜,可我天亮就醒来了,我才不会醉!”于樵大声说着,脸皮胀得通红,他直直瞧着锈花鞋,开始唱起歌儿来: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无钱无势,没田没地,只有一颗火热心哟!手拿绣鞋,思念妹妹,刀割心肝苦难言哟!泪珠滚滚,黑发飘飘,我与妹妹生别离哟!漫漫长路,重重高山,今生无缘来世见哟!”

赵五嫂和钱七嫂在旁边听了,拿起了手绢儿不住地拭着眼泪。

拌声苍凉,饱经世故的张三等人长叹一声,心头也怅然了。

***

于樵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客房,连忙起身找回父亲歇息的房间。

于笙已经坐在床上雕刻竹片。“大夫刚刚来过了,他说今天吃完两帖药,休养一天,明天就可以上路了。”

“好啊,”于樵用手抹了抹脸:“我今天再去帮三哥他们劈柴,答谢他们的照顾。”

“阿樵!你喝酒了吗?”

“唔……”于樵觉得口里仍有些酒气,忙道:“昨晚三哥他们邀我吃消夜,可能喝多了。”

“我听到你在唱歌。”

“是吗?我大概醉了,记不得了。”于樵急着出门,想要避开父亲的盘问,房门一打开,看到赵五领着一个中年人过来。

“小扮,这位大爷说要找一位于师傅,应该就是你爹吧?”

“是谁要找我?”亍笙抬起头来。

那中年人仔细瞧了于笙,大声笑道:“于师傅,果然是你!听水月寺的师父谈起的时候,我就猜是你啊!”

于笙遇到了故人,也露出难得的笑容:“阿忠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哎呀!二十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叶忠望向身边的于樵:“这就是阿樵啊!长得这么壮了。”

于樵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只是点头微笑。

“叶嬷嬷近年来怎么样?我好想念她。”于笙问。

“我娘她人很好,老当益壮,算命的说她会活到一百二十岁呢。”

“那是你们行善人家的善果啊!”于笙笑着。“嗳,阿忠兄快请坐,瞧我高兴得忘记招呼你了。”

“大家是老兄弟,客气什么?”叶忠直接坐到床沿,更显示出两人的老交情。

“阿樵,你过来。”亍笙唤过儿子。“这是叶忠伯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娘亲──我叫她叶嬷嬷,你该叫一声叶婆婆,亲手把你接生了下来,叶嬷嬷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父子欠叶家的恩情,一世也报不完。”

“于师傅,说什么恩不恩情的,太见外了吧!”叶忠呵呵笑着。

“叶伯父。”于樵唤了一声,他还是不懂叶家的恩情是怎么一回事。

“阿樵不认得我了。”叶忠审视着于樵的面容:“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呢!阿樵,你小的时候,喝过我家娘子的女乃,我还让你当马骑,你大概都忘光了。”

“我真的记不得叶伯父了。”原来渊源是如此深厚啊!于樵问道:“叶伯父怎么找到这里来呢?”

“是这样的,我娘想在家里设个佛堂,可找遍了整座城,就是找不到雕工精细、法相庄严的佛像;后来我到水月寺探听,想请师父介绍雕佛师博,他们提到于师傅,又说你回白云山,我就雇了马车一路寻了过来。”

于笙道:“既然是叶嬷嬷要的佛像,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过若是木工的话,可能比较生疏些。”

“于师傅刻工一流,二十多年前就名传天下,是竹雕也好,是木雕也好,找到你就没错了。”叶忠看着于笙覆在被单下的双脚,缓声道:“要不是那件事……”

于笙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于樵道:“阿樵,去帮叶伯父倒杯茶来。”

于樵倒了一壶茶,回到房门前,正听到里头的叶忠说:“那天,我娘也碰到大小姐,她们……”

叶忠一听到房门外的声响,立即闭了口,和于笙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于笙道:“阿樵,你去帮三哥他们做事,我和你叶伯父聊天。”

于樵闷闷地来到客栈后头的柴房,一斧又一斧劈着客栈所需的柴火,忙碌的工作不能让他忘记疑问,更不能忘记怀里的那双绣花鞋。

汗水涔涔滴下,化入了泥土之中,无迹可寻,于樵望着地上的水渍,他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平空冒出来的叶忠,令他百思不解,既是他们父子的救命恩人,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提起呢?

自从父亲反对他和小蝶的婚事后,他总觉得父亲隐瞒他许多事情,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沉默地低头雕刻。到底,父亲要告诉他什么话呢?

或许回到白云山以后,他可以慢慢问父亲。且不管叶忠的事,但是,明天小蝶就要出嫁了,难道就为了这些不明不白的原因,亦或只是畏惧世俗的门户之见,从此就让他的小蝶折了翅,再也难以快乐飞翔吗?

想到那夜她的凄楚、她的黯然,他的心又扭绞了起来。

一直到了午夜,他仍坐在厨房门槛思索。

“小扮,你不去睡吗?”张三等四人吃完消夜,也准备就寝了。

“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爹和那位叶大爷还没睡吗?”

“他们应该睡了,明天叶伯父要用马车送我们回白云山。”

“今天多谢小扮帮我们客栈劈柴,够用上三个月了。”李四陪他坐在门槛上。

“姑女乃女乃……我是说蝶姑娘明天就要成亲了,方才我们兄弟上香祝祷,祝小扮一路顺风,祝蝶姑娘婚姻幸福……”

“不!她不会幸福的!”于樵蓦然大喊。

钱七坐在柴推上,跷起二郎腿:“嫁给不喜欢的人,当然不幸福了。”

赵五模模自己鼻子的伤痕:“说不定姑女乃女乃过得不开心,拿了碗盘砸人,哪天砸伤她老公,就被休了。”

张三摇头道:“姑女乃女乃又爱哭,像个小孩子一样,还不知道她未来的夫君会不会哄她呢?”

于樵听得受不了了,他站起来大声道:“只有我能哄她开心,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才会幸福快乐!”

张三道:“姑女乃女乃善良天真,她对我们这些穷苦的陌生人都这么好,既然她喜欢小扮,又怎会嫌弃你的出身呢?”

“她没有嫌弃我,是我……”于惟捶着墙板,用力捶出他的悔恨。“是我不要她的……”

李四道:“小扮你这样就不对了,姑女乃女乃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都希望她幸福,你这样对她,不符合我们的期望喔!”

赵五跟着敲边鼓:“好男儿敢做敢当,要爱就去爱,还管那么多?就算你爹对蝶姑娘有成见,只要以后你们小俩口好好孝顺他老人家,我们哥儿再帮你说情,老人家再有天大的怒气,也都消了。”

钱七道:“是啊!嫁到大户人家又如何?大老爷不专情,白白辜负了我们的姑女乃女乃,那是把姑女乃女乃送到一个大坟墓啊!”

于樵想到蝶影从此抑郁寡欢的憔悴模样,他突然心急万分,此刻,所有的阻挠都不再是理由了。

“我要去找她!我说过,绝不再让她为我哭泣!”

四个男人露出了笑容:“这才像个男子汉!我们兄弟就等你这句话!”

于樵豁开了一切顾虑,胸臆重新燃起热情,他迫不及待地就要跑出去。“我要回武昌!”

“小扮,等等!”

“不能再等了,一旦明天拜过了堂,什么都来不及了!”于憔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哎呀!”四人赶紧牵出骡子,追向于樵:“我们有骡车啊!等等啊!我们也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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