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夜,是舌忝舐伤口最好的时刻。
在这半个月里,青芸的改变是有生以来最多的一段时间。
这些天来,翠儿无微不至的照顾,令青芸重伤后即封闭的心略有起色;虽难忘那一夜恐怖的景象,但没有随心停止的生理机能,提醒着她日常的持续和生活的前进,也渐渐将她拉回了现实。
或许,不该再如此行尸走肉下去,丹菱的状况已够叫人忧心了,自己不该再添麻烦的。可是,强作振奋,实在很难。
青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拿模不住自己的行径,深深懊恼着。
忽然,她听见一阵清晰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朝她房里走来!
连日来的经历,令青芸全身神经都紧绷起来--不会是那贼人去而复返吧?她整个人紧张的弹坐了起来,直直地瞪着房门,不一会儿,便见一身影推门走进了她的房间。
“爹,是你!”临着月光,青芸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惊得叫了起来,但多日没用的声音,却沙哑得令人听不出是惊叫。
“还没睡吗?灯都熄了,一个人在模黑学做小偷吗?”
“你终于回来了,靳老爹。”强打起精神,青芸试图挤出一丝笑容。“我不知道是今天呢!”
“妳当然不知道啦,连饭都不吃,哪还有力气想别的事?”靳浩节故意忽视青芸苍白无力的样子,调侃地说道。“怎么回事,青芸,爹平日三跪九叩的想你文静点都不成,可才出了趟门,回来便听说妳这些天都足不出户的文静非常,难不成是妳转性儿了?”靳浩节带着一脸笑意、平常的态度,坐在青芸床边。
“这样不好吗?”“在我面前装傻就不好。”
“我哪有装什么傻啊?”
“等妳自己告诉我喽。”父女俩就这样对坐着;青芸倔强地维持着笑,而靳浩节则是带着穿透一切的锐利目光。
“我……”听着靳浩节绝口不提一些难堪事、不同于其他人会给她压力的口吻,青芸再也忍不住的情绪顿时决堤,倒在父亲的身上痛哭失声起来。
“唉,这么大的人还学女圭女圭哭,羞不羞啊?”靳浩节知道女儿受了委屈,心疼地拍抚着女儿的背,眼中也一阵湿润,但为了不加深青芸的悲伤,他仍维持着平时的语调。“有事可以和爹说,妳这么柔弱的姑娘家举止,可会吓坏妳靳老爹的!”
“我……我害惨了丹菱、翠儿,是……是大家的……麻烦……我是最……最惹人厌的……”虽然这几天,青芸都专心的围堵着自己的情绪,但在最疼爱她的靳浩节面前,所有的努力不但失败,还一发不可收拾。
“妳的确是个没事就专惹麻烦的麻烦精,也的确因为任性而替不少人带来不少的麻烦,但谁说妳惹人厌了?”
“是没人说……”青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我自己知道……”
“妳知道?妳知道什么?”“知道我是个总是……总是害人的讨厌鬼!”
“喔?”靳浩节温柔地应着,心中却愧疚地想着:要不是他当年的错误,这开朗的青芸,也不会变得如此吧?
“我害丹菱不醒,害翠儿差点送命,所以,我知道我是惹人厌的……”不是吗?连齐风也因此讨厌她!
“妳的意思是说,丹菱是因为讨厌妳,所以舍身救妳?还是说,翠儿是因为不喜欢妳,所以为妳挨了一掌,以至于重伤?”“我……”
“爹不喜欢这样的青芸。”靳浩节突然严肃地说。“曲解别人的好意和关怀,虐待着自己和爱妳的人的心,急坏了所有爱妳的人--爹是这样教妳的吗?”
像是当头棒喝,青芸愣愣地看着靳浩节。
“妳要再这样自怨自艾地躲在房里,不理妳二娘、墨蘩他们这些爱妳的人,让他们也镇日愁苦,才会变成真正的讨厌鬼!”“可是,丹菱还不醒……”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我一定不会让我的女儿就此长眠,所以她会没事的!可是其他人就不同了;为了妳,妳二娘急着焦头烂额的,妳弟弟也失去了笑容……爹知道妳痛苦,这当然是无法抹灭的事实,但妳的心痛已不能改变,妳也深嚐到这样的痛苦,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难道妳也忍心让这么多像妳爱丹菱般爱妳的人,也和妳有着同样的伤心吗?”“我当然不愿……”
“这就对了,如果妳不愿他们再为妳伤心难过,就停止妳正在做的事,回到以前的青芸,回到我们的身边来吧!”
“你们真的不当我是惹人厌的麻烦精?”听着靳浩节的话,青芸在沈默良久之后才小心地问。
“全世界都知道妳是个麻烦精——可是妳是个最可爱的麻烦精!妳要是哪天不惹麻烦,靳府上下每一个人一定都会浑身不对劲的。”靳浩节笑道。
“墨蘩也说过同样的话!”青芸突然想起。
“是吧?连妳弟弟都这么说了,妳到底还在怀疑什么?”
“你是在问我怀疑自己很惹人厌?还是怀疑你们很习惯?”逐渐复原的青芸,也慢慢重拾了往日刁钻。
“不错不错,没有枉费了为父的精神,总算有点人样了。”靳浩节看着女儿终于想通,很是高兴。“这样我才不会不习惯,深怕女儿从此变了样,连做爹的都认不出来!”
“你才是呢,靳老爹,出去那么久都不知道回来,让二娘都快忙昏了,”青芸吐了吐舌头。“还敢说我!”
“耶,妳还恶人先告状,数落起我来了,要不是妳溜了出去被人掳走,我又怎么会……”靳浩节开心得和女儿斗起嘴,又失了严父的样子。“对了对了,我还没跟妳算帐呢,上次妳偷跑了出去,搞得家里人仰马翻的,妳说该当何罪?”
“不是吧,靳老爹。”青芸翻着白眼。“我以为你是来安慰我的,怎么又会说起这码事来?”
“你以为呢?”靳浩节开心地想着惩罚的手段。“妳自己选吧,看是要背完一套棋谱呢,还是抄一遍论语呢,要不就画幅山水、绣幅花鸟……习曲就不必了,妳的琴艺用来杀人是绝对当仁不让的,所以能免则免……”“靳老爹!”
“喔,对对,时间不早了,妳还是先睡吧,”靳法节还是一个劲儿的自说自话。“明儿个早餐时再告诉我妳想选哪项。”说完,便迳自起身走向房门。
“靳老爹,”就在靳浩节打开了房门,正要步出时,突闻青芸的叫唤。“对不起。”
青芸看着回过身的父亲,在月光下给了她一个疼爱的微笑,但没有说些什么,就轻轻地带上了房门,留下了又再度泣不成声的青芸。
***
终于,昨晚,青芸能美美地睡上一个好觉了。
当人心上不再有所羁绊,不再自陷于纠葛的束缚之中;当将所有临至身上的事往乐观方向去想,一切便顺起人心来了,连梦也香甜。
青芸伸了个大懒腰,估量着没有时间再睡,事实上也了无睡意,索性起了个大早,在翠儿还没出现以前,便自行梳妆打扮妥当,跑到后花园仆佣房区的出入口,挑了个有石头的树荫,气定神闲地坐在上头。
不一会儿,她就等到了意料中的嘈杂声——“小姐,妳怎么来了?”正和一群女婢鱼贯地从寝区里出来准备上工的翠儿,见青芸坐在石上笑瞒着她,忍不住惊问道。
“好翠儿,妳每天都这么早就起来啦?”
“小姐,妳……”这些天来,小姐都沈默憔悴地瘫在床上,任何人事物都不能引她瞧上一眼;怎么这会儿不但大清早的起身跑到这后花园来,还和从前一样嘻笑的和她说话呢?
“我昨晚睡得太早了,结果今晨一个大翻身,就再也睡不着了。”虽然连日的痛楚,早已化成苍白和眼圈镶崁在青芸娇俏的脸上,清瘦的身影也不复往日的朝气活力,但她仍兀自笑道:“可妳又还没出现,所以我就无聊的想啦,如果就这么大清早的跑来吓妳,看看妳有什么反应一定很有趣。”
“小姐,妳没事吧?”看着和往日一般淘气活泼的青芸,翠儿反而忧心忡忡;
小姐不会是吓傻了吧?
“我?我当然没事啊,不过就是起得早了点,又没事嘛,所以就跑来找妳喽,这样也省得妳给我送早餐。”青芸顿了顿。“所以,妳以后不用给我送饭了,我自己上主屋吃就行了。”
“小姐……”青芸刻意改变平常的语气,并没瞒过从小陪在身边的翠儿;小姐不但回复了从前的开朗,还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呢,虽然说不出是什么,但这样的小姐看来更可爱了。
“哎哟,妳别左一句小姐、右一句小姐的!”青芸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走吧、走吧,我快饿扁了!”
“呃……”看着青芸,翠儿还没从第一个疑惑中恢复,思绪又陷入另一个漩涡当中。
“怎么啦?”率先走了两步的青芸,意识到翠儿并未跟上,遂旋身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翠儿。“有事吗?”“我发现……小姐好像变了……”
“变了?哪里变了?好的、坏的?”
“我的意思是说,小姐虽然像以前一样笑容满面,可是……”翠儿皱着眉,像是在苦思着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她现在的感觉,不过在一阵努力后,证明事与愿违。翠儿不禁叹了口气;她可不是千金小姐!从小没唸过书,脑海中有限的字汇实在不够用呢。“唉,反正,我觉得小姐变漂亮了啦!”
“变漂亮?翠儿,妳拍马屁的功力也太糟了吧!”青芸摇了摇头。“我现在这个样子哪会漂亮啊?”
“翠儿也说不上来。”的确,精神欠佳的青芸,以外表来看呢,实在是谈不上漂亮。“不过,小姐笑起来的样子,越来越像大小姐了呢……不,应该说是比大小姐还好看!”“像丹菱?别胡说八道了!”
“真的,翠儿觉得小姐以前的笑容虽然也很好看,但就是有些调皮,有点令人不安,不知道小姐下一步要做什么;但现在则是在同样好看的笑容里,多了温柔的感觉。”翠儿用着自认为最贴切的语句,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了翠儿的话,青芸愣住了;温柔?怎么会?
她只是反省了自己的任性,不想再成为别人的麻烦,再让关心她的人觉得困扰而已,谈不上什么温柔吧?
难道说,以前的自己真的是太自私了,所以现在开始会替人着想,反而令旁人不习惯、甚至觉得她变得塭柔!
一思及此,青芸不禁苦笑;如果她以前真的如此会找身边人的麻烦,那翠儿一定就是那首当其冲的倒霉鬼了。“翠儿,以后我上哪儿妳都陪着我,好不?”
“咦?好……当然好,可是,为什么……”翠儿又被青芸吓了一跳,小姐不是真的傻了吧?她平时最讨厌我跟前跟后的,直嫌让她觉得绑手绑脚的呢,怎么今儿个……“妳在发什么呆啊?走啦走啦,我真的快饿昏了!”青芸嚷嚷着肚子饿,不让爱说“为什么”的翠儿有再发问的机会,硬是拖着她的手,朝主屋走去。
☆☆☆
青芸的出现,对正准备用餐的众人是一个意外的惊喜--险了靳浩节,他虽然也欣喜,但却不意外,甚至还有得意之色!
“青芸!”最兴奋的莫过于沈凤仪了,她主动迎了上去,身后紧跟着的是仍瞠目结舌的靳墨蘩。
“二娘早。”青芸有点腼腆对沈凤仪笑了笑,之后也不忘跟站在沈凤仪身后张大了口的弟弟做了个鬼脸。“早啊,像青蛙一样的大笨蛋!”
“哇,会骂人……”墨蘩回过了神,认真地对着沈凤仪说。“娘,别担心,没事了,我确定二姊正常了!”
“你别胡说八道的。”沈凤仪斥退了儿子,仍担忧地看着瘦弱明显的青芸。“芸儿,妳还好吧?”
“二娘,我真的没事了,”看着也是心力交瘁的二娘,青芸忍不住鼻头一酸。
“对不起,让您难受了!”
“不容易啊,难得妳这么诚恳地认错,真是史无前例!”看到青芸总算恢复正常,墨蘩自是开心,但为了不让好不容易愿意走出来的青芸尴尬,他体贴地以他特有的方式,若无其事地表达着他的欢喜与关心。“看来让妳饿几餐还是有用的;脑筋比较清醒一点,人也苗条好看一点!”
“墨蘩!”可惜现场不只他和青芸两人,他别有用心的话并不受到沈凤仪的认同,只有被骂到一旁吐舌头的分。
“墨蘩说的对,”青芸毫无心思和弟弟斗嘴。“我总是让二娘伤心难过,真不是个好女儿!”“说什么傻话,妳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为彼此心酸的母女俩,竟忘了身边还有人,相对而泣——“好了好了,妳们再这么哭下去,早饭就会被冲走了!”靳浩节状极无奈地提醒两人,但语气中尽是对妻小的怜爱。
“爹早。”青芸赶紧忍住了快要奔流而出的泪,红着眼微笑的打着招呼。
“早,难得妳起得这么早!”靳浩节站起身,走到席间唯一一位青芸不认识的客人身旁。“真是不好意思,震威兄,叫你看笑话,女人家就是这么爱哭哭啼啼的!”“别这么说,最近发生这么多事,夫人一定不好受!”
因为父亲间接的提醒,青芸这才注意到,餐厅里除了家人,还有一位陌生的老者。“对不起,真是失礼了!”经丈夫的暗示,沈凤仪连忙也向着那老者道歉。
“没的事,夫人不必如此见外。”老者脸上竟看不出任何情绪,虽然他的口吻是平和的。
青芸满心疑惑地打量着随靳浩节走近、也站了起来的客人:一位目光如炬,约莫五十岁上下,全身充满领导者气息的威武男人……大清早的,竟然会招待客人,表示该名老者和爹交情匪浅,要不然不会出现在早餐的时刻!青芸暗暗推想着。
可是青芸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爹的至交她几乎都认识,却从没见过这位魁梧的老者……不过,他那对沈稳的眼神,和冷漠刚硬的脸形,却让青芸对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震威兄,这便是我在信上提到的小女靳青芸。”靳浩节向那位客人介绍了青芸的身分后,便对青芸说:“青芸,妳过来,这位便是齐公子的父亲,也是我多年的好友。”
“齐伯父。”青芸中规中矩地打了招呼——原来是齐风的父亲,难怪感觉这般相像!
“乖。”齐震威露出了笑容。“浩节兄,你真是好福气,女儿出落得如此标致。”
“你过奖了,只是个顽皮的丫头!”靳浩节虽谦称着,但脸上有着难掩的得意。“来,别尽站着,坐下来用餐吧!”“谢谢。”
众人陆续入座,家仆便开始摆设餐具及上菜:青芸乘机打量着齐震威——果然是父子呢,一样的气质,一样的沈默寡言……青芸不禁低首偷笑了出来;她觉得齐震威就像是一颗比较旧的石头……因为实在想得过于专注,以至于连身旁的墨蘩暗自扯了扯她的衣袖,欲提醒她不要发呆发的这么“光明正大”时,青芸都还浑然不觉。
“让各位久等了,真是对不起!”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青芸的沈思,抬头一看,竟是齐风和白纪羽走了进来!
齐风才一进来,便也看到带着轻笑的青芸,一如他这几天的梦境般,正抬起了头,与他四目相对;这出乎意料的情景,令他征忡当场。
她,怎么在这儿?终于肯出来了?还在气他吗?她瘦了,也憔悴了,却依然那么美……齐风混乱的心思显现在乍然停住的脚步,致使后面疾步走来的白纪羽为了要闪他,而差点撞倒一个上菜的侍女。
青芸霎时便满颊红云;怎么这么巧!他进来的前一秒,她正想着他呢!他看自己的眼神,是那般的专注,有着欣喜,还有显而易见的柔情在里头,他——不再责怪我了吧?他——还是喜欢着我吧?青芸迎着齐风的目光,内心澎湃不已。
“干嘛突然停下来!害我--”看清了肇事原因,白纪羽立时停下了话声,兴致勃勃开始收集众人的神情。
靳老爷一脸疑惑后则是了然于胸的微笑,似乎相当满意这个突发状况,不过夫人的观察力就钝了点,仍然是一头雾水的表情,似乎不解于这突然的静默源自于何?至于靳家的小弟呢?白纪羽对上了靳墨蘩的眼光,竟看到一抹调皮的笑,他开心地想着;不愧是令我看好的明日之星,经过齐风在梅林那一次的不打自招后,看来他就已瞧出些端倪了!
至于自家的总镖头呢?这就有点复杂了,因为齐震威的脸上,混合了多种表情:有看出儿子终于对眼一位姑娘的欣喜,也有对儿子沈不住气的反应不悦;有因对象是靳府千金的满意,也有对他从未见过的、儿子深情的一面感到陌生……无论如何,反正好事已近就对了!白纪羽得意地想着:就算不全是他的功劳,他也算是个大功臣吧?
“少主,我们是不是该入座了?”白纪羽率先打破了魔咒般的静寂,总得有人来唤醒像被催眠的众人吧?
虽然戏很好看,不过要再演下去就要让大伙儿尴尬难堪,那可就不好玩了!
“呃……好!”天啊,齐风也会结巴吗?白纪羽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了狂笑的冲动。
“怎么迟到了?这么失礼!”待两人坐定,看见儿子失态的齐震威,便不动声色的欲以平日的威严镇定齐风的神志。
“启禀总镖头,少主是因去探望丹菱小姐的伤势,所以才迟到的。”见齐风仍眷恋着青芸而不答话,白纪羽连忙回着表情已不太好看的齐震威的问话。
“是吗?那么菱儿现今的情况如何?”不明白适才一场玄机而一头雾水的沈凤仪,总算听见了感兴趣的话题,连忙发问。
“回夫人的话,丹菱小姐伤势已趋稳定,近日内应可望甦醒!”齐风还是不发一语,逼得白纪羽只好像传令官一样,代齐风回答着。
“那就好了,真是老天保佑!”沈凤仪高兴得双手合+朝天膜拜。
但青芸的反应可不同。听了这段对话,青芸瞬时从齐风灼热的目光中清醒过来--这么定定地看着我,原来是因为丹菱姊姊的伤!想必还在责怪我害得丹菱姊姊变得如此吧!
青芸苦涩地想着;一早醒来,连早饭都还没吃,便迫不及待前去探视丹菱,他的心意不言自明啊!只有自己刚才还傻愣愣地贪看着地,以为在他不移的眼中,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思念……一股嫉妒之意油然而生,为了不洩漏心思,青芸立时调转了眼光,对着靳浩节
说:“爹,可以开动了吗?”
“当然!”靳浩节正束手无策于奇异的气氛,正好青芸给了他一个转移众人注意力的好时机。“大家开动吧,再不吃,菜都要凉了……震威兄,别客气啊!”
“承蒙招待!”
因为这样的一段小插曲,本来平静无奇的早饭,就在有人欲盖弥彰,有人装疯卖傻、有人暗中配合,有人静观其变--贪恋地看着青芸而吃得心不在焉的齐风;
左右闪躲着与众人交谈,还有齐风固执眼光的青芸;两位当家的不追不究顺其自然;白纪羽和靳墨蘩若有所指、一搭一唱的旁敲闲扯的状况下,总算有惊无险地吃完了。
饭后,靳浩节与齐家的人,说是要商议有关捉贼的事,全都移往主人的碧寒紫烟馆。沈凤仪则迫不及待地要赶去絮雾苑探视好转的丹菱。
最后,餐厅里只剩下明眼的墨蘩和怅然的青芸,还有随待一旁的翠儿和砚僮。
看着青芸一直低头呆望着手中还剩半碗饭的碗,墨蘩只能叹了口气。“青芸姊姊,想不想到翊舞凌题馆坐坐?”
青芸沈默许久之后才抬起头,对着墨蘩点了点头。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却慢慢地、令人心惊地滑落着大颗大颗的泪珠。
***
“爹,您真的确定当年的洛奇山已死?”碧寒紫烟馆中,四人正商议着如何找出神秘的寻仇人。
说话的齐风虽然心头纷乱,但为了所爱的女人--再见到芸芸的欣喜,使他下定了决心--为了不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他一定要尽快掌握着这个神秘人,保护芸芸的安全。
“我并没有下崖确定,”齐震威回忆道。“因为那崖垂直险峻,本就是黑旗帮根据地的天然屏障,根本就没人可以从黑旗帮的背崖攻上去,而除非坠崖,也没人可以下得去!”
“震威兄说的没错。”靳浩节帮腔道。“当日我也在场,据我所见,如从那断崖摔下,能留全尸就算福分了,不可能不送命的!”
“那么,也就是说,”一直没说话的白纪羽,提出了他的看法。“那一再加害靳府的人就不可能是洛奇山?”
“没错。”靳浩节点了点头。“再者,如果洛奇山还活着,是不可能等到二十多年后才想来报仇,所以我和震威兄都确定不是洛奇山本人!”
“这就麻烦了。”齐风冷声道。“不但不清楚这傢伙的去向,现下连他的身分都不明!”
他不寻常的怒气,落入了其他三人的眼里,但只属白纪羽最了解个中原因;其余两人只能清个泰半,描出个两三分,但却无意深究——毕竟大敌当前,除此以外的事都先暂缓吧!
“那洛奇山可有子嗣?”在众人又停下讨论,各自在心中琢磨着事情时,齐风突然又开了口。
“这点我也想过。”齐震威的脸色稍稍和缓了点,大约是为儿子起码还没丧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所致。“但是事后我派人查过:洛奇山并没有成过亲,被他掳至帮内的女人,也从没帮他生下过一儿半女,所以他并没有后人。”
“消息来源?”“派人潜入囚禁黑旗帮余党的大牢探出来的!”
好不容易,想了个本以为有望的起头,不料还来不及深究,就已确定断线;齐风残冷的脸上,犹若又覆上了一层冰霜--坐在一旁的白纪羽,心中直呼不妙;起这么大火气,还真是生平头一遭耶,等会儿最好少惹他才好!
“靳老爷,记得您曾说过在事情发生了五、六年后,还曾听见黑旗帮的消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见齐风已濒临抓狂的状态,白纪羽虽不甘愿,也只能自动和齐风对调角色,扮演起和平日形象不符的冷静思考者。
“那件事吗?”靳浩节想了想。“因为当时并无事发生,所以事隔多年,我也就没有太清楚的印象,不过当年这个消息是震威兄告知的,他应记得较清楚吧!”
一下子,众人的注意力全转到了齐震威的身上;面对着投集在自身的目光,齐震威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是的,当年我除了派人调查洛奇山有无后人之外,也一直密切注意着黑旗帮余党的动向。”齐震威顿了顿,眼神更加的深沈。“洛奇山一帮人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年我年轻气盛挑了他的窝,还取了他的性命,我知道,他的帮众一定不会轻易饶过我。”齐震威说完,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听见他话中含有后悔之意的靳浩节
,也摇头叹息。
“所以您根据了当年交手的经验,自创出了『因果恩仇掌』这套本门掌法,”
白纪羽小心翼翼地说。“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要防他的传人日后报复?”
“是的。”齐震威面露疲态。“都是因为当年造孽啊!”
“别这么说,爹。”齐风冽寒的神色稍缓。“是他们为害您在先,况且您并不是存心要取他性命的。”“不过我取他性命,夺他财产,这些都是事实。”
“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白纪羽说道。“况且这代表黑旗帮的神秘人,已连伤靳府两位无辜女眷,于情于理,也该扯平了吧!”
“说的是,爹,就请您先说明当年黑旗帮重现江湖的事,好让我们有追兇的头绪!”齐风不忍再见平日刚强的老父显出疲惫自责的模样,遂催促齐震威再说回主题。
“……事情过了五年多以后,我暗中派遣专为留意黑旗帮余党动向的一支人突然有了发现;当年罪刑较轻的一些小喽囉在刑满出狱后,居然又有人以黑旗帮帮主之名,悄悄地将他们聚合起来。不过那个领头之人非常狡猾,不但没有明示过新巢的地点,从头到尾也都未曾出过面,只是以一令牌为凭,命那些余党集合至登州附近的一个小渔村后,这些被召去的人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连我派去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出海了?”齐风反应极快地回问。
“有可能,但我的人一直找不到他们在海上的落脚处,最后也只知道不久后福州沿海一带,突然窜起了一批头带黑巾的海盗,专门打劫过往的经商客船,手法滑溜、行动迅捷,令当地的官府头疼不已,多次派水师围剿,也查不出是躲在哪个岛屿。”齐震威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后又继续说到当时的情形。“不过在这帮海盗崛起时,我和浩节兄都没有受到过威胁或骚扰,所以并不以为意,只当这头带黑巾、时间顺序都只是个巧合,黑旗帮是真正在江湖上消失了!”
“这就未必,因为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居然有人自称是黑旗帮的人,就代表黑旗帮并没有完全绝迹于江湖,还是有传人:而我大胆的假设那帮海盗就是黑旗帮的余党所组,所以才保留下了传人!”白纪羽条理分明的分析。
“很有可能。”齐风被挑起了兴趣。“所以呢?”
“根据少主的经验,和少主交过手、易容为乞儿的那名神秘男子,使得的确是被本门掌法封死的拳法。既然总镖头确定『因果恩仇掌』的确是为破洛家拳法而生,那么就可以假设,这前来寻仇的乞儿不但为黑旗帮的传人,还很有可能是和洛奇山有直接关系的人。”白纪羽滔滔地说完了他的论点,好生喘了口大气后,才说出了结论。“所以,如果上述推论成立,这和洛奇山有极密切的关系、号令黑旗帮余党重聚的人,其目的就是要重整黑旗帮的财势人力——”白纪羽微笑了起来。
“好留待找出元兇后一报宿仇!”白纪羽明显地收住语锋,齐风了然地接完了话尾。“爹,知道那帮海盗后来的踪迹?”
“在他们神秘出现三年后,又神秘地宣告失踪,就像蒸发了一样,没人再有他们的消息。”
“这样……”白纪羽从一进了碧寒紫烟馆就没显过的招牌微笑,只昙花一现的维持了一会儿,就被齐震威的回答给打散了。“那不就又断了线索?”
“唉……”本来听着白纪羽和齐风的对话,觉着事情露出一线希望的靳浩节,在听到齐震威的回答后,也垂头丧气的重叹了一声。
秋阳被风从窗外送入了馆内,洋洋洒洒地在地上挥画出了一片一片的窗华,映亮了室里每张因束手无策而烦躁不善的脸。
“我想,刚才的讨论,立足点在于挖掘出复仇者的身分,知道他为何许人后,以其身分带出蛛丝马迹,据此而加以追捕。”像一世纪那么长的沈默后,齐风稳稳扬起的语调,让众人的精神恢复了不少。“主动攻击,对吧?”
“没错,因为不能再坐以待毙--别忘了,我们已经吃了两次闷亏了!”白纪羽应了声,其余二人则默然静听下文。
“不过,我们毫无头绪。”齐风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复了平日的冷静自信。
“你有什么建议?”知子莫若父,看着齐风的表情,齐震威知道儿子的心里一定有了主意。
“既然他从头到尾都有心将身分行踪瞒着我们,所以以前找不出答案,现在更不会找得出来。而他近日来在靳府已然失手两次,可以想见,被害的我们,最近一定对府里上下严加防范,他也不会笨到在近期内来自投罗网。”齐风缓慢但清楚的解释着自己的想法。“所以想尽快找到他,只有不按牌理出牌,反其道而行。”
“你是说……”白纪羽终于又有了笑的心情;他嗅出了有趣事的味道了!“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他要公平,就给他公平!”齐风也陪白纪羽笑了笑,只不过这个笑容的温度比白纪羽的那个低得多了。
“齐公子想怎么做,我一定全力配合!”瞧出点热闹的靳浩节开了口,表示一定鼎力相助。
“谢谢!”齐风向靳浩节致了意,便转头向着齐震威说。“爹,我想动用各地分局的人马放出一个消息,可以吗?”
“当然,”齐震威点了点头。“不过,那消息是……”
“致黑旗帮帮主,九九重阳勉怀先人,靳齐两家将于当晚于靳府设宴,招待昨日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