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熟识的城镇,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采花走错了方向,耗了半日后,才又倒转回来,只可惜现在已经天黑,她不能再赶路,得找个地方住下。
但这个地方离城镇远,只有一家荒僻、看起来快要倒闭的客栈,她去投宿,才知因为这附近只有这一家破烂客栈,所以外观虽然看起来快倒闭,但是生意可好得很。
她一定进来,客栈里吃饭的人每个都盯着她的背影看,让她一阵寒气爬上身,她一个单身女子出来赶路,还是有些危险,她急着走到柜台,准备要订自己的房间。
“一间房间。”采花道。
“一间房间。”一道男音也响起。
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声,掌柜眼也不抬的冷道:“只剩一间了,你们谁要?”
采花发挥凶悍本性开口,“当然是我要,我先说的。”
“别以为妳是女的,就可艾萨克泼,是我先说的。”对方比她还凶。
她怒吼一声,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个自大的猪,这一见,让她差点跳起,竟是她想也想不到的人。
“你、你怎么在这里?”
站在她身边,要跟她抢房间的,竟然是段文庆。
而且他一身臭气,不知道多久没洗身子了,脸上也都是胡碴,真是既脏且臭。
她从没看过他这么狼狈,而且很难想象这个洁癖男会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看来又是那个冤魂上了他的身,把他搞成这样。
“我认得妳吗?疯女人别半路认亲人。”段文庆根本就当不认得她。
没想到他说得这么难听,采花一咬牙,羞辱跟愤恨让她眼泪差点流出眼眶。那一天段文庆很清楚的告诉她碰到她会想吐,自己干什么还跟他攀关系,应该也要学他,当成不认识。
“总之这是我的房间,掌柜,我先付了银两。”
采花想要先发制人,段文庆则拿出比她更多的银两,话也不说的放在掌柜的面前,掌柜二话不说收下他的银两后,比着上头道:“上面最后一间。”
采花气得全身发抖,但是她的旅费有限,要她再多付银两比阔,她办不到。
段文庆自行走上了楼,她只好坐在楼下的板凳上,拢拢身上的衣服,希望长夜漫漫,可以在这多待一会,等到天亮。
但是坐在大厅里的男人,个个长得凶神恶煞,她一个弱女子坐在这里,有人不怀好意的瞧着她,她虽心里害怕,但是为了不示弱,还故意用力瞪了过去,以示自己根本就不害怕。
那些男人见她瞪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竟然还哈哈大笑起来,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们笑的人就是她。
气氛越来越怪,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早上要走错路,现在到了这种鬼地方,连最后一问房间都被人抢走,要不然还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用在这里看这些臭男人。
她正胡思乱想、自怨自艾着,那几个跟她对视的男人站起,往她这个方向走来,她一阵着慌,不知该如何处理的时候,一只手用力的拍向她的肩膀,把她吓得跳起来。
段文庆站在她身后,怒吼的瞪着她,“妳这婆娘,还不上床睡觉。”
“我、我……”
她被他莫名其妙一吼,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而段文庆也不想让她回答,直接就扭着她的手臂拖上楼去。
她被扭得痛死了,然后听到她背后的那些男人又夸张的笑出来,害她脸都气红了,她猜她看起来一定很像被相公捉着手上床的娘子。
“你、你干什么?放手、放手啦!罢才不是还说不认得我,叫我别半路认亲人吗?”
段文庆对她的话一律不回答,直到将她拖进房间,然后把她给摔在床上,才自顾自的坐在简单的板凳上。
“好疼,你疯了啊,竟把我当成货物一样的乱摔。”
拿起枕头,想也没想的,就朝段文庆的脸上砸了过去,他牢牢的捉住那个枕头,然后又把那个枕头摔回床上去。
只不过他对她较为客气,没把枕头摔在她的脸上。
揉着自己的手臂,她的臂膀上都是被他掐出的红痕,而且他话也不多说,就瞪着烛火看,那眼神既空洞又幽冥,让采花毛骨悚然。
她记得那个冤魂每次附在段文庆身上,总是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哪像现在这种表情,好像身在地府里。
“你、你怎么了?”
壮着胆子,采花终于问出这一句话,但是他依然沉默,没有回答,让她更觉怪异,她记得这个冤魂超爱说话的。
“你这冤魂,以前不是很爱说话吗?怎么现在学那个洁癖男,不爱说话了。”
段文庆慢慢的转头看她,脸上的神色很怪异,再加上他胡子没刮,整个人蓬头垢面,看起来好像至少半个月没洗澡了,一股恐怖的感觉让她噤声。
一察觉自己竟然会害怕,采花的怒气直线上升。
照理说,只有这个洁癖男占过她的便宜,她可从来没有对不起他,自己何必怕他怕得要命。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想通之后,她也不怕了,反正他装得怪里怪气的,就是要她怕他,她怎能中了他的计。
“你这模样好臭,又好丑……”
段文庆终于有反应的瞪了她一眼,让采花乐不可支。
她展现微笑的说:“你瞪我是因为我说对了,所以才瞪我。”
她下床,为了回报他刚才掐痛她,她故意在他胸口戳了戳,而且是用尽全身的力气。
“你臭死了,又不是死了爹,也不是死了娘,你把自己弄成这样,身上那股味道熏死别人了。哈哈,你现在走在路上,一定勾引不了那些姑娘,对不对?”
段文庆又瞪了她一眼,然后不说话的转回头,看着烛火,沉默得令人觉得他像个哑巴。
见他对她不理不睬,采花心里有点生气,新仇旧怨涌上心头,她扁嘴的将头转到一边去,也假装不爱理会他,口出讽刺之言。
“哼,我知道你是大少爷,不屑跟我这个小婢女说话,不说就不说,我也不会理你的。”
“我不是什么大少爷了。”
这一句话说得很轻,但是因为四周很寂静,所以让采花听得清清楚楚,她转头去看他,他又好像没说话似的瞪着烛火。
“你本来就是个大少爷,又不是说不当就不当。”她听得明白,自然也回嘴,想要顶得他不高兴。
段文庆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反正妳不会懂的。”
“对啦,我不懂,可以了吧,反正我也不想懂,总之我要睡觉,你的床给我睡就对了。”
昂气之下,采花上床,故意占住位置,住房费是他出的,自己不睡白不睡,她头压在枕上,紧闭着眼睛,当成自己睡着了。
但是她根本就睡不着,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实在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于是跳下床来,指着段文庆的鼻子开骂。
“你到底怎么了啊,我被你抛弃,都没你这么怪里怪气的,你是吃错了药,还是真的中邪了?”
段文庆忽然眼睛大张,他热烈的眸色让她心口一股热气往喉口冲,他捉住了她,将她搂进怀里,她柔软的胸口压伏在他胸前,让她心跳得好快。
他抬起她的下巴,掠夺似的唇吻去了她的声音,等他们双唇分开后,采花喘息着,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眼泪忍不住的流出来骂道:“你干什么?谁准你吻我的。”
他的回答是按住她的颈后往自己的方向压,再次的吻上她,她用力的推拒,他就吻得更激烈,最后她痛哭失声的捶着他。
“你别碰我,我恨你,恨死你了。”
段文庆任由她捶到没力气,才幽幽道:“我想娶妳……”她楞了一下,他却还有下一句话,“可是我不能娶妳。”
采花擦了擦泪水,自己坐在椅上,她故作不在乎,却禁不住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我是个小婢女,哪里敢高攀你,你不用说这种话,让我觉得更难受。”
段文庆盯视着她,“妳没听到传言吗?”
厌倦了他那哑谜似的说法,她不客气的回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什么传言?”
“我已经被赶出段家,甚至没有段家的继承权了。”
段文庆的话让采花目瞪口呆,甚至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天大的事?”
好一会,她才说得出话来,他是家中独子,怎么可能被赶出来,除非他做了什么万恶不赦的事,否则不可能会引致这样的结果。
“我只是想起我亲娘惨死的事而已。”
“啊?”她丈二金刚模不着头绪,“前阵子我看段老夫人不是还好好的,她什么时候过世了?”
她说到这里,段文庆本来静默的脸色,忽然激动起来,“她不是我的亲娘,她是害死我亲娘的人,她还利用我,想要让我继承段家,呸,我不屑。”
采花脸皱起,她望向烛光下他激动的脸色,实在不了解的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都听不懂,你可不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
他不想对她隐瞒,而且她是他可以信任的人,他心情沉重的说出了前因后果。
“我并不是段老夫人的亲儿子,而是一位名叫白苹的女子所生,大概是我六、七岁那一年,我爹亲因急病饼世,段老夫人聘人奸杀我娘,我亲眼看见血案而吓得头脑不清,段老夫人因为膝下无子,就把我带回家去扶养。”
采花说不出话来,段文庆仇视的目光望着前方,彷佛那里有他欲手刃的敌人。
“十多岁时,我老是发恶梦,梦见的都是当时血案的经过,也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凶手残害我娘的经过,所以变得无法、无法……”他望向她叹了一口气,“我无法与女子建立长久的关系,就算跟那些女人鬼混,也是下意识为了报复段家才做的。”
采花摇头,提出疑问道:“不对,若是你亲生娘亲真的是被害死的,当年的县官怎么可能会没查到?”
“因为那臭女人有权有势,她收买了县府跟仵作,让这件案子以自杀了事,就算我现在要翻案,也因为年代久远,没有有力证据,我娘的冤情只能石沉大海,那臭女人知道我记起了这一切,根本无心于继承段家,她立刻就把我逐出段家,想要看我自生自灭。”
采花不敢置信有人会这么做,段文庆六、七岁时就被她扶养,至少他们也在一起十多年了,难不成她一点也不念旧情吗?
“好、好狠心的女人,她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竟一点感情、母爱也没有吗?”
说到这里,又让段文庆激动起来,一想起他跟段老夫人谈判时,她丝毫没有悔意,还充满了得意的样子,他就一肚子的恨意。
“她养我是迫不得已,因为段家除了我之外,无人可以延续血脉,我告诉她,我不可能继承段家,她反而很得意的告诉我,她是个将踏进棺材的老人,来日无多,但是能在她死前看到我被她毁了人生,永远也无法娶妻生子,她认为这才是对我们母子夺去她相公疼爱的最好报复。”
“妈啊,这女人疯了啊!”
采花直觉的月兑口而出,段文庆掩住脸面,却难掩伤痛,“在知晓事实后,原本两个不同的我忽然在一觉清醒后回复成一个,但是我没办法去找妳,一想到妳陪在我身边,将会误了妳的一生,我就没有办法……”
长夜漫漫,她第一次听见他剖白对她的感情,她有些动容,但是见他这么痛苦,她也忍不住难过的道:“所以你刚才在楼下,才装成不认得我?”
“嗯,可是一想到妳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似也不妥,就将妳带上来。”
“我是要到山西去,所以才会到这里来,但是你怎么会到这里的?”她问出心中的疑问。
“我只是漫无目的的乱晃,一想到那个老女人得意的笑声,我就满月复的怨恨,我也不知这里是哪里,只是刚好走到的,又恰好遇见妳。”
见他一脸颓废,身上臭味隐约可闻,就知道他刚才的话并不假,他一定是对自己的人生失望后,放弃了一切,才会变成这样。
“你是男人吧!”
段文庆愕然的望着脸上似乎有点火气的采花,他当然是个男人,这是无庸置疑的。
“你发什么呆啊,你是个男人,但是比女人还没种哩。”
她很生气的捶了他的头一大下,他痛得皱眉。
她怒吼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男人,你一定是少爷当太久了,所以才会这么笨,对不对?”
“啊,妳别再打我了,很痛耶!”
采花用力的敲他的头,敲了许多下,“痛才会让你清醒,要不然你再这样浑浑噩噩,刚好就中了那个坏女人的计。”
“妳到底在说什么啊?”
段文庆紧捉着她用力敲他头的手,以免她再次攻击他。
她有话直说的,把心里的话一次说个清楚。
“她说你不能成家立业,你还真的放弃了一切,把自己弄得这么不象样,若是她有探子跟着你,报回了你的状况,她一定会在府里开心大笑,然后认为就算她死了,你也是穷途潦倒一生,你娘的仇永远也没得报。”
“我的人生已经毁了,再也……”
采花真想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然后用脚踢他。这个没用的男人,竟说出这种丧志的话。
“住口,我真的听不下去了,你哪里人生毁了,你告诉我,你是个大少爷出身,读书、见识都比我多,你凭什么喊你人生毁了。”
说得愤慨,她又用力捶了段文庆一下,比着自己。
“像我一出生,家里穷得要命,为了养弟妹,运气好,就把我卖去别人府里当奴婢,运气不好,是卖到青楼里当妓女,我运气算够好了,当上了小姐的侍婢,小姐人好心好,不打不骂,这可说是我的福气。但我是个奴婢的事实永远也改变不了,你是个大少爷,就算现在被赶出家门,你又不是为奴为仆的,还有大好未来可以发展,你却在这里浪费你的人生,若我是那个坏女人的话,我在段府里肚子都会笑痛的。”
段文庆一时怔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采花寂寥的道:“你还知道你爹娘是谁,我从小就被卖出,连记忆也模模糊糊的,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打小是住在哪里,只知道要讨主子欢心,千万别犯了大错,让主人生气把我给赶出府去,你说,真要比惨,真要比不幸,你比得过我们这些奴仆吗?”
他无话可说,她则双手用力的捏紧他的脸。
“所以你是个男子汉吧,既然是个男子汉,就该振作一点,你娘冤情无法洗刷,但是可喜的是你至少记起这一切,没有被那个坏女人给利用,那你就更该立志成就大业,寻回你娘的尸骨,做一番大事业来光荣你爹娘才对。”
犹如一杖打醒梦中人,这些日子的混沌跟失意霎时云收日出,采花不只说得有道理,更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站了起来,眼里充满了异彩,没错,他怎能这么没志气的沦落下去,他应该要做一番大事业才行。
忽然低头一看,自己满手黑污,身上更是传来一阵阵的异味,拿起床边的水盆照着自己的样子,才知自己真的是狼狈到了极点。
采花捏着鼻子比着他,“拜托你先去洗澡好不好?你这么臭,跟你同个屋子很痛苦耶。”
她厌弃的话,却让这些日子几乎没笑过的段文庆放声大笑了起来,他举起手臂,闻着自己身上的味道,连他自己都受不了的直摇头。
“真的好臭,怪不得路人都距离我三尺之外。”
“你这臭味,我看十尺内都闻得到。”采花嫌弃的扬眉道。
他也不生气她的话,只盯着自己的衣服看,叹了口气,“要洗澡可以,可是没衣服可换,洗完澡,穿这身臭衣,有洗跟没洗还不是一样,偏偏这里荒僻,没地方可买衣服。”
她顺口道:“你洗澡时把衣服月兑下,我帮你洗洗晾干,你这夜就先睡在棉被里头,第二天早上衣服应该就干了,到时你再穿。”
段文庆看了采花一眼,令她脸色有点红,于是出言威胁,以免他自己乱想,以为她要陪他。
“你不穿衣服睡觉,可不准乱想什么,这床我们一人睡一边,明天我还要赶路,得要好好睡,所以我一定要睡床,而银两是你出的,没让你睡床似乎也不对,所以我们一人睡一边。”
段文庆没说什么的点头,他抬了一桶冷水浴身,一等衣服月兑下后,她就帮他洗净。
只不过她一边洗,一边碎念,“脏死了,真不知道怎么会穿得这么脏,味道比喂猪吃的东西还要臭。”
他淋了一身湿,足足洗了半个时辰,才觉得洗掉了那种脏污味道,他果身钻进被中睡觉,采花则睡在另一角。
“采花?”
“啥事啦,我要睡觉了。”
她口气不好,但是全然没影响到段文庆。
“今天真谢谢妳。”
幸好夜够黑,遮掉了她脸上的红晕,她知道了他现在的际遇,想他心里一定不好受,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发展,她关心的询问。
“那你既然被赶出家门,有没有想过要做什么事?”
他沉寂了一会,才低声回答,“我当时离开段家的时候,只觉得万念俱灰,并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不知我能做什么?”
“那你以前当少爷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采花的问题让段文庆思考后,才回话,因为他这几年所做的事有限,大多段家要做的事,还是要请示段老夫人,他这少爷只是推出去好看的。
“就是出外跟人谈生意,或是收田租,大部份是收租,因为段家田地众多,不过段家的生意做得少,几乎只靠田租过活,若是饥荒之年,租地的人连生活都过不下去,更何况是缴租。”
“你现在又没有田地好收租,所以不用烦恼这个吧。”
“我之前就想拓展段家的生意,把生意做大,以后就不必靠不稳定的租金过活,更何况那些租田的佃农,有些过得很苦,让人看了不忍,我有提议过要帮他们改善生活,只可惜当时老夫人只为收租,并不同意,她又认为做生意买卖的风险较高,也不肯往这方面拓展。”
采花理所当然的道:“那现在不就是一条路吗?你想做生意,那就去做生意,还没那碍事的人阻止你呢。”
段文庆仔细思考着,做生意有种种条件,本钱就是一样,他身上虽有些碎银,但是若要做大生意,这笔银两根本就不够,只怕要从小的人手。
“嗯,这也对,我得想想看我要做什么生意。”
“你想你的,我先睡了。”
“嗯,妳快些睡吧。”
采花没有再说话,似乎已经睡着,而他左思右想,并没有想到什么,他翻过身,向着她的方向。
她睡得很熟,竟连他翻身都不晓得,看来她赶路真的是累坏了。
他望着窗外的新月:心里还有太多的事情,以致无法成眠,不只是他要做何生意困扰着他,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该拿采花怎么办才好。
是要放弃她,还是追求她?
想起自己现在身无长物,又不能保证自己现在的心态,一定能跟她长相左右,段文庆忽然难以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