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月余,两人相处更加甜蜜。
易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易远疼她,宠她,非只是娶她来气他娘而已,再没人敢在她面前给她脸色看。
他从岳州城回来以后,第二天便把家里的账都挪给她管,让人彻底不敢小觑了她。冬冬本不想接手,怕没做好,反而给他添乱,他却坚持要他接手,她说不过他,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一招,顿时让易家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全都争先恐后的趁易远不在时来巴结她,希望她能替他们在易远面前多说些好话,或要她多给些花销。
那些要钱的名目什么千奇百怪的花样都有,不管是谁家的孩子打伤了人得赔钱,或是哪个堂弟、表哥有欠了酒楼、饭馆的账,抑或谁又需要游船的花费,哪个表妹姨娘出游需要添购新衣裳,小泵要买胭脂花粉,二伯的车驾坏了,需要一辆新车驾,表弟媳娘家与人有了官非,舅老爷要纳第五小妾……
冬冬瞧过账,明明平常各家各院他都有给固定的花销,无论食衣住行都顾到,他给他们每个人一月的支钱,能教一般小老百姓吃上一年都有剩,可这些人却仍能变出各种不同的事情,惹出不同的麻烦来要钱或哭穷。
她不想拿这事烦他,一次也没同他说过,有些她觉得合理,可以处理的,她就自己处理了,剩下那些不合理的,她就全都推了。
若有人来吵闹不休,她反正双眼一垂,那是什么都能装不知道,待得闹得人累了,没力了,她才提出她的解决方法。
易远以往总没空替他们收拾残局,他处理纸坊,印坊,书楼的事都来不及了,对这群亲戚惹出来的事,解决的方法多是付钱了事。
可她不像易远那般忙,冬冬有的是时间同他们慢慢的磨。
易家的人打出生起就是茶来伸手、放来张口,他们没一个真的工作过,不知他有多辛苦,个个花钱如流水,但冬冬知那每文钱,都是他的血汗钱,她看在眼中,只觉心疼万分,半点也不愿意就这样把钱轻易给出去。
她给钱付医药费,可要求打人的孩子去道歉。她写信通知城里的商家,从今往后,易家对酒楼、饭馆、游船的欠账一文不支,除非那些老板承诺再不给易家的主子们赊欠,她才愿意清了之前的欠账,她召来价格合理的布商和卖胭脂花粉的小贩,挑了货来,给全家的女眷一次挑花粉、做了衣裳,不让她们只因是易家的人,就被人讹诈了过高的货钱。
而二伯的新车驾,她亲自去马厩看了那车驾的状况,那车压根没事,他只是想要一辆新车,她无言到了极点,他老人家几次来,她都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至于表弟媳妇家的官非,她直接告诉她,这事易家无能为力。
舅老爷要纳第五小妾,她微笑恭喜了他,说会为他备一份贺礼,至于他要易远这小辈出钱的暗示,她同样一路装傻到底。
他们之中十有九个,对于她的处理,即便不爽,通常也就认了,算了,不认,不算的多是他的长辈,那些亲族长辈说不动她,竟一块儿在易远回来时,跑来告她的状。
她本以为易远听了他们的抱怨,会说她两句,谁知他竟当着那些长辈的面,称赞她。
“做得好。”他说。
他们傻眼,她则红了脸。
待他们气得七窍生烟的甩门离开,她好奇的问。
“我这么做,你不生气吗?”
“你只是做了我早就想做的事。”他握住她的小手不舍轻言:“只不过,辛苦了你。”
没想到他会称赞她的作为,冬冬又羞又喜,更多了股自信。
可是,这事还没完。
有一天,他娘突然上了门。
嫁进门整整两个多月了,冬冬见到易家夫人的次数,那是屈指可数,为了不知名的原因,易夫人平常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别说特地来瞧她了。
他娘一进门,冬冬立刻起身迎了上去,可易夫人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看着易远,没第二句话,开口就道:
“舅老爷要纳妾,你把该给他的钱给他。”
“他要纳妾,冬冬已经备了贺礼。”易远抬起眼,道:“我不认为还需要给他其他。”
“舅老爷待咱们易家恩重如山。”易夫人脸色铁青的说:“当年若非他说服了我爹拿钱出来,咱们易家早就没了!”
“这些年,吕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那一口我让他们冷着了?饿着了?”易远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道:“食衣住行,易家人有的,吕家也一样,我当他们是一家人,他们只当我是财神爷,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易家若真欠过他们,这些年还得也够本了。”
易夫人闻言即恼,月兑口便道:“你这孩子,你明知——”
“明知什么?”他眼一眯,冷声打断她道:“娘倒是说说,我明知了什么?除了钱,咱们易家还欠他什么?让他自认能长年对我呼来喝去,予取予求?”
易夫人倒抽口气,被他这一问,反脸色惨白的闭上了嘴。
瞧她那饱受打击的模样,易远即便火大,最终仍是放缓了口气,看着她,意有所指的说:“过去该给的,我从来没少给过,今后也不会少上一点,可若是太超过的,我不可能再多给上一文。”
易夫人见儿子吃了秤砣铁了心,全身气得直发抖,再没费事多说一句,转身掉头就走。
易远冷着脸,低头再要写字,才发现握住手中的笔都教他给折了。
他低咒一声,将那笔扔到笔筒里,起身就往外走。
冬冬不知他母子俩之间到底怎么了,只知事有蹊跷,不禁快步跟了上去。
她原以为他改了主意,要去找他娘,谁知他出了院门却朝大门那方向走去。
“易远?”
她张嘴叫唤他,可他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直往前走。
知他恼火,冬冬晓得就算这时她再喊他,他也不一定会停下,她停下了脚步,迟疑着是否要跟上,她知他在生气,或许他想要出去走走,喝点酒,消磨掉那火气。
可是看着他渐行渐远,即僵硬又愤怒的背影,不知怎,只觉心好慌。
下一瞬,她不由自主的再举步,匆匆再次跟了上去。
只是这一回,她没再叫他,干脆就安静的跟在他身后。她告诉自己,她就跟他到酒楼门口就好,见着他安全进了门就回来。
谁知道,他一路走出了大门,上了街,像在消耗怒气在饭馆停下,没在易家印坊停下,没在易家纸坊停下,即便天都开始飘下小雪了,他也没有停下来。
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整座城都快被他走遍了,他的脚步才渐渐慢下来。
冬冬一声不吭,静静的跟着。
当他慢下来时,她也慢下来。
然后,他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在原地。
冬冬跟着停下,这才发现他竟停在一处她无比熟悉的地方。
雷家豆腐店。
心口,莫名一震。
不自觉的,冬冬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他等边,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小屋。
天黑了,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火,也没有丁点气息。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冬冬微微一楞,抬眼瞧他。
邻人的窗,透着光,映照在他冷硬的脸庞上。
他垂眼瞧着她,一句不吭,只是收紧了他的手。
那瞬间,她想他其实知道她跟着他,一直知道她跟着他。
她能看见,他眼里的火气已经消了,只残留着莫名的苦涩和疲惫,就像过去那些年,他来找她时一般。
以前她总不知,像他这样吃穿不愁的少爷,会有什么烦恼,能有什么烦恼,小时候,她总以为他是天之骄子,定也无忧无虑,长大了才晓得不是那样,没钱的人,能吃饱就很开心,有钱的人,吃饱了却烦恼更多。
可冬冬却一直等到,真的嫁给了他,住在那个家,处在他那群总对他需索无度的亲族里,她才真正了解明白他的处境,并非旁的人想象那般轻松,那样自由。
身为易家少爷,他肩上担着的,不只易家那些亲族,还有工坊书楼里所有人的生计,这城里有半数以上的人都靠着他,都仰赖他。成亲这两个多月,她一日也没见他休息,他总是天还没亮就起,天黑了也带着工作回家处理。可每每他忙了一天回来,三不五时还得受他家里人的气。
所以,他来找她,在每次受了气时,走过半个城,消磨了怒气,才来找她。
他不是不理她的叫唤,他只是不想她受他的气。
不自禁的,她回握住他的大手,朝他微微一笑。
那抹笑,如此温柔,像黑夜中的火苗,温暖了他冰冷的心。
难以自己的,他抬起手,拨去她发上的雪。
“你真傻。”他垂眼看着那站在雪中的小女人,心好紧。
本以为。她会失了耐性,会先回去,谁知她一路跟着,硬就是要陪着他。
“傻的是你。”冬冬踮起脚,抬起手,不舍的将他发上,肩上的白雪也拍去,悄声道:“我们是夫妻,你不开心,也能同我一起,不需要刻意走开,就是你想发脾气,我也不会介意。”
喉,收紧。
这个女人,总莫名,就能知他的心。
缓缓的,他将她冰冷的小手,拉到唇边亲吻。
他眼里,有着歉意,那是他无声的道歉,她知道。
“我娘她……”
“没关系的。”她抬手压住他冰冷的唇,告诉他,“你若不想说,就别说。”
本来,他是真不想说的,他从来不曾同旁人说过,可她却一路跟着他,即便他头也不回,纵然他不会理她的叫唤,她依然不屈不挠的跟在他身后。
低头看着那个娇小却温柔的女人,他将她冰透的两只小手都合握在手中温着,暖着,哑声道。
“我想告诉你。”
冬冬心一紧,没在反对,只静静的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