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斐一夜无眠。
失明以来,他受尽煎熬,无眠更是常有的事,但是他首次为了一个婢女,为了一些犯他忌讳的话失眠了。
他思考着,再三反覆咀嚼着她的话,不能不承认她说的的确有道理。
昨日他会如此大动肝火,还不是因为她刺痛了他,窥视了他的内心,将他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摊在阳光底下。
她那么该死的像袁长生,那么像他最不愿意见到、想到的人。
她的话,可恶的让他无力抵挡。
韩斐觉得被看穿了,彷佛赤身的站在她面前一般,这令他觉得受不了。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个春雪是谁,只是脆弱得不愿意去承认。
他怕自己一旦承认知道她是谁,为了那无聊的自尊,会更加狂暴的将她赶走。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显然来人有些迟疑。
“谁!是什么人?”
“是我,春雪。”
他愣了一下。难道她一直不曾离开?
在他几乎要把她掐死之后,她居然还敢再踏入这里?
她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她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他是个瞎子,一个早已配不上她那善良美好的瞎子?
瞎了之后,许多事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你进来吧。”
袁长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通体碧绿的新竹,“我做了一根拐杖,你试试顺不顺手。”
她看他走路总是又快又急,偏偏又不肯以双手模索,往往跌得到处都是瘀伤。
他一声不吭,袁长生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早已做了承受的准备。
“你不拿给我吗?”
她连忙将竹杖交到他手中,韩斐一翻手,抓住了她的手,只觉她的手指头上缠着东西,或许是受伤了。
“你受伤了?”
“没什么,一些割伤而己。”
“我不会感激你的。”
他放开了她的手,拿过竹杖,等于承认了他的残缺。
等到袁长生看见他以竹杖探路行走,欣喜的眼泪差点流了下来。
他俐落的走出门外,暖暖的阳光柔和的映在他身上,“今天天气很好?”
“是的。”她走在他的身边,“初夏的太阳很舒服。”
“陪我走走吧。”
“嗯。”
在袁长生的引导之下,韩斐失明后第一个夏天,是听来的。
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天空蓝得像面可以反射缤纷花草的大镜子,粉蝶和蜜蜂穿梭在姹紫嫣红的繁花之间,虽然忙碌,但却其乐融融。
袁长生朝远处一望,欣喜的说:“山崖上的杜鹃开得好盛。”
虽然看不到,但他还是很自然的抬头望,“山崖上吗?那么贫瘠的地方,缺少水土还开得出花来,真不容易。”
“是呀,条件艰难了点,但并不是不可能。”她轻声说:“逆境里往往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韩斐笑了,“你当真是来传道的。”
袁长生、袁长生,为什么她这样的善良而与众不同?
为什么他竟然会想剥夺她纯洁的天真、单纯?
她的笑容和活力,早在初遇的那一刻起,便深深的让他为她感到悸动。
她使他心里那条已经结冰的河流,缓缓解冻,重新发出悦耳的流动声。
为什么他要在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拥有最无价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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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长生坐在翠绿的草地上,膝上放着一卷张开的《昭明文选》,韩斐躺在她的身边,不远处停着一辆骡车,拉车的骡子悠闲的踱着步,四处吃草。
她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说服韩斐出门,她告诉他属于青草的芬芳、天空的湛蓝和微风的舒坦,才引诱他出了门。
她当他的眼睛,替他看东西、念诗诵词,然后让他去感受。
袁长生细柔的声音让韩斐黑暗无光的世界,隐约透进了一些光亮。
她教会了他,在陷入黑暗之后,还能保有感受和喜悦的能力。
她承受了他的绝望和痛苦,分担了他的无助和自卑,甚至忍受着他突如其来的暴躁脾气。
这样的袁长生,怎么会是他该得到的?
以他的所作所为,应该早就失去拥有她的资格。
为什么她愿意在他身边?
是可怜他、同情他,还是其他因素?
看他明显心不在焉,袁长生于是阖上了书,有点抱怨的开口,“王爷,你根本没在听。”
“没错。”他老实的承认,“我在想一个人。”
“想人?”他该不会要告诉她,他对月名雪的牵肠挂肚吧?
“嗯,想我的妻子袁长生。”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她连忙捡起,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我对她的感觉,是不是?”
袁长生点点头,心里涌起了一阵不安。
这样好吗?欺骗他自己的身份一回事,但藉此侵犯他心中的隐私,又是另一回事。
“王爷,也许你不应该跟我讲这些事。”
“不,我要告诉你,毕竟……”他苦笑一下,“我需要有个人来骂骂我。”
她抿嘴一笑,“我不会骂你的。”
“我恨她的。”
袁长生一愣,满眶的眼泪顿时无声落下。
还是不够吗?
她给他所有的力气,全部的包容和爱,对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来说,还是不够的吗?
“我恨她的清灵纯洁、恨她的细腻雅致,恨她的善良美好,恨她遇见了我。”韩斐轻轻的说。
忍住满心的激动,袁长生轻轻闭上眼睛,不断滑落的泪水像在洗涤他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和误解。
“恨她让我毫无招架之力,恨她让永远不可能再度爱人的我爱上了她。
“我以为自己没有心了,她却帮我找回来,完整无缺的送到我手里,我却丝毫没有发现。”他伸出手,温柔的碰触到她的脸。“我可以甘心做一个瞎子。”
那些泪水让他心如刀割,“换你不再为我落一滴泪。”
袁长生啊的一声,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你、你……”.
“我是瞎了,但也因此看得更清楚,长生。”
“我……”她垂泪无语,双手握住他的大手,轻轻的在唇边一吻,“宁愿流尽生生世世的眼泪,换你长久的光明。”
闻言,韩斐感动的用力将她拥进怀理,埋首在她的肩窝,“这怎么值得?我怎么值得你这样对我?”
“值得的。”她温柔的回抱他,“你值得的。”
韩斐只是紧紧的抱着那个娇小瘦弱,但却能带给他无限力量的身躯。
袁长生那无私、充满奉献的爱救了他。
他像重生的凤凰,经过了火的考验之后,生命更加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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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大夫们搓手捻须,个个带着不安的表情,等待一个回应。
韩斐默然无语,似乎刚刚八名大夫连番上阵的说明解释,他没有听进去似的。
袁长生坐在他身边,轻轻的伸手握住了他,“王爷,你觉得怎么样呢?”
他摇摇头,“我需要想一想。”
他有机会可以复明很好,除了忍受极大的痛苦之外,也要冒着更严重的后果。
想到她,他无法做决定了。
王大夫连忙说道:“王爷,这事的确冒险,是该考虑清楚,但只怕再拖下去连施针都无法散瘀了。”
“你怎么想这件事?”韩斐无神的眼晴看着身旁的人,却充满温柔。
大夫们将轮流在他的脑部各穴位施针,持续七七四十九天,这段期间会配合各种蒸薰、药疗,以期恢复光明。
只是在脑部施针,若稍有不慎,将引发更严重的后果,轻则瘫痪,重则致死。
“我想你会做最好的选择。”
韩斐微微一笑,朝着大夫们问:“这四十九天里,一定要绝对独处吗?”
“当然,除了我们大夫在旁治疗之外,实在不能有太多干扰,以免分心铸错。”王大夫肯定的说:“除了王爷和我们之外,其他人不能到药室来。”
他抱歉的看着袁长生,轻轻的摇了摇头。
“如果成功的话,四十九天后我就看得见你了。”他握着恋人的手,有些不舍,“也许我该试一试。”
她微笑着说:“也许。”
“既然有方法可以治,当然要冒险一试。”他对她热烈的爱,让他在旁人面前也不隐藏,“我想念你的笑容、你的眼睛,我愿意冒险,只求再见你一面。”
“那么你就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王大夫心里发酸,眼眶一热,差点没掉下老泪,连忙转过身,假装清喉咙掩饰。
他替袁家小姐难过,也恨自己对她痼疾的无能为力。
原本以为她还能熬到明春,但经过这阵子的耗损,也许秋初她的生命就已经走到尽头了。
他只怕王爷重见光明,但伊人却已香消玉殒。
“既然这样,那我们立刻着手准备,明天请王爷入药室,治疗不能再拖下去了。”
“大夫既然这么说,那我就照办吧。”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袁长生吩咐,“多寿,替我送送大夫们吧。”
“是的,小姐。大夫们,请这边走。”
多寿眉头深锁,忧愁的看着他们相握的双手。
王爷终于知道小姐的真心有多可贵,她替小姐感到开心,但每多看小姐一眼,她就多心痛一分。
她那曾经红润的双颊,早已被苍白所取代,原本就已纤弱的身材更加骨瘦如柴。
那么多的药吞下肚去,却有如石沉大海,只掩饰了症状,却没有任何疗效。
叹着气将门缓缓掩上,眼泪跟着流下脸颊。那样的相依偎,她还能见到几次泥?
屋内,韩斐眷恋的贪图着每一个与情人相处的时间。
要分别四十九天,那累积的思念可能比治疗还令他难受。
“你似乎是瘦了。”
韩斐握着她的双臂,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吻,感觉她纤细的臂膀连一丝余肉都没有。
“我吃得不多。”
“那你应该吃多一点,瞧你瘦的,轻到可以在我手上跳舞了。”
袁长生噗哧一笑,“我不是赵飞燕,我又蠢又笨,怎么会跳舞?”
“传说赵飞燕是燕子精,所以才轻盈得能做掌中舞。”
“我不是燕子精,我是狐狸精,你怕不怕?”她倒在他怀里,分享他的体温和浓情蜜意。
“有这么善良好心的狐狸精?那我倒希望天天遇见了。”
她温柔的抚模着他的脸庞,轻轻的咳嗽几声,“我希望我真的是狐狸精。”
那么她就不会死,就不需要离开他。
虽然她从小就对自己的早夭做了准备,也能坦然接受,但是韩斐却成了她最沉重的牵挂。
她很清楚的知道,他不能承受失去她的。
她努力的呼吸,努力的活过每一天,却终究不能白头偕老,她注定会撒手离去,让他陷入再也无法痊愈的伤痛之中。
或许她比江涵月还残忍。
她早知道自己要死,却用一腔热爱留下无限的遗憾。
她不怕死,只怕无法保护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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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寿在屋子里忙碌的收拾着东西,这是小姐嫁到王府之后,第一次回娘家。
韩斐生怕她一个人寂寞,所以在进入药室之前,要她暂且回娘家住一阵子。
袁长生坐在梳妆镜前,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每梳一下,那些黑发便跟着大把落下。
抓着自己月兑落的发,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回头看见多寿没有注意她,她连忙将那些发放进一个木箱子里,她不要她因此而忧心流泪。
简单的挽起一个髻,她对着镜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加油。”
“小姐,都差不多了。”可以回府的喜悦完全表现在多寿脸上,“我去吩咐他们备车。”
“好,辛苦你了。”
“不辛苦,怎么会辛苦呢。”说完,她转身要出门,袁长生突然出声叫她。
“多寿。”
“怎么了小姐,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不是,我想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的时间。”
多寿一愣,“小姐,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她笑着,“我只是突然想到,老是害你挨骂,我却从来没有限你道过谢。”
“小姐,你不要说这种话,我不喜欢听。”像在交代遗言似的,她一点都不喜欢。
“你这怪丫头,不要我谢你,难不成要我骂你不成?”
“我倒宁愿你骂我!”多寿嘴里咕哝着,赶在哭出来之前跑走,“我去叫人备车!”
袁长生走到门边,笑道:“小心走,别跑,当心跌了。”
倚在门边,她看着那满天的彩霞和已经落下一半的太阳,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剩余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只觉得冷。
正当她想转身去找件衣服加上时,月名雪居然走进了她的院落。
她惊讶的看着她走到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王妃,求你帮帮我!”
她这才知道受人冷落、白眼的日子有多难过。
没有王爷的疼爱,她就像是王府的幽灵一样,无人闻问。
那种受尽忽视的日子,她过不下去。
她一定要巩固自己的地位。
“你怎么跪我呢?快起来,别这样!”
“不,王妃不救我,我就不起来。”
爱里到处都在耳语着袁长生重病的谣言,她亲眼一看,才知道这件事是真的。
就算让她有王爷的百般疼爱,那又怎么样呢?
她终究是难逃一死的吧?
“你先起来,如果我帮得了你,绝对不会弃你不顾。”
对月名雪,她也是有歉意的。
为了伤害她,韩斐利用了无辜的月名雪,如今她的处境的确很难堪。
“王妃。”她泪如雨下,坚持不肯起来,跪求着,“我只是个失去王爷关爱的女人,留在府里对谁都不会造成伤害,请不要让王爷赶我走。”
袁长生这才明白,韩斐去治疗眼疾之前,还交代了什么事。
“我虽然出身青楼,可一直都洁身自爱,生命中只有王爷一个男人,如今他却无情至此,要赶我出府。”她抽噎的说,“我宁愿不当这个侧王妃,只求王妃给我个栖身之所。”她双手护着下月复,泪涟涟的哭诉,“带着王爷的骨肉,我能够到哪里去?”
袁长生一听,又惊又喜,“你怀了王爷的孩子是吗?”
她忧伤的点头,“三个月了,王爷暴躁得很,就连一句话都不肯听我说,呜呜。”
其实她并没有怀孕,而是金月楼里有个厨房女工被客人欺负了,不幸有孕,她知道这件事之后,觉得有机可趁,于是偷偷的把她带来藏在房间里,等到她瓜熟蒂落时,再把她的孩子占为己有,当作亲生的。
她要以这个孩子坐上王妃宝座。
三个月……袁长生心中一惊,突然想到自己的葵水似乎也很久没来了。
懊、该不会在爱月小筑那一晚,她有了韩斐的血肉了?
她觉得一阵晕眩,干涩的说:“你有孕在身,赶紧起来吧,我绝不会让王爷这样对待你,你安心养胎,干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月名雪心中一喜,知道自己只要谨慎小心,就绝对不会跟王妃的位置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