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一早,藿香已准备好洗脸盆及一把漱口的青盐。
“喔!”夏侯旭见她都已备妥,满意地点个头,迳自盥洗起来。
才接过茶啜了一口,房门外便有人敲门。
“夏侯老弟,是愚兄书楼来访。”
“啊,是郑世兄,快开门!”
藿香开门迎入一身轻松便服的郑书楼。
两人一见面便欢喜拥抱,相互拍打对方的背。
“你事情处理完后,怎没回京城,怎么有空专程来找我?”说完,夏侯旭脸上笑容一滞,“该不会是我爹派你来抓我回去的吧?”
郑书楼哈哈大笑,“你这叫作贼心虚,我还没说半句,你就先招供了。唉,我也不说你了,行前恩师并没有委托我找你,倒是我来这趟公差,让我撞见你管起闲事来了。”
这时藿香奉茶上来,郑书楼见是僮仆,只随意瞥了一眼,却似乎瞧出了什么,之后便有意无意地瞧上好几眼。
他的眼光不知怎地让藿香感到一阵羞然和害怕。
“没事我告退了。”她借故拿起托盘走出房门。
郑书楼啜了一口茶,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新收的奴仆?不曾在贵府见过。”
夏侯旭瞥了一眼合上门离去的藿香。
“他是我在这家客栈门口用极低的价钱买下的,我正考虑要不要留在身边。”
“有顾虑?”
“我一个人自在惯了,多了一个小厮在身边,虽方便却也会带来麻烦。”
“小厮?”
“是呀,”夏侯旭没听出郑书楼语中的质疑。“我只打算留他一下子,算是还了卖银,其实这孩子是打算投靠在京城的亲戚,我也正是为了该不该顺道带他上京而烦心。”
“我也是一路办差北上,最后回到京城,”郑书楼一副不在意的口吻,实则有丝腼腆,“这……孩子,或许我可以顺道带她上京。”
“喔!这太好了,我来问问他。”他打开房门找人,见到藿香远远地从长廊尽头慢吞吞地走来。“喂!小子!”
“是。”藿香急忙跑到他面前。
“进来。”
藿香跟他进入房内。
“这位是京城来的官员,再不久他就要述职回京,你不是要到京城投亲吗?我的世兄听说后,愿意带你一同上京。”
藿香进入房中,便一直讷讷地低着头,她可以感受到那个官员投来殷切的眼光,而一直不敢抬起头来。
“我这趟差,如今只剩一半的路,这一路北上,不出半个月便能到达京城,你意下如何?”
夏侯旭笑看一个钦差大人,一本正经地向一名僮仆解说行程,别说是纡尊降贵,简直是轻声细语,倒像是在求他同意似的。
他见过郑书楼办差的情形,交代下属哪里是这般温言软语?如今倒像是和一名姑娘说话。
他越听越是忍俊不住,也学着人家问藿香,“呐,你意下如何?”
藿香瞅了夏侯旭一眼,又迅速瞧了郑书楼一眼。
如果这句话问在昨天,她可能就答应了。
现在处在这房间中,忍受这位官员异样的眼光,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藿香顿觉这个爱找人麻烦,可是那洒月兑直拓的“有缘人”还比较可爱些,她觉得与夏侯旭相处自在多了。
何况经过昨晚周爷爷又为她占了一卦,郑重交代,“如果要上京,始终跟随这位有缘人,将是你最大的保障。”
经周爷爷这么郑重其事的叮嘱,所以她除了夏侯旭之外,不再作第二人想。
她摇了摇头,答出和昨天夏侯旭给她的话一样,“不要。”
夏侯旭一怔后,哈哈大笑,“你才跟我没一天,口气就跟我学个十足十,难道你不想上京投亲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藿香果决地摇头,向他直接表明,“我只跟你上京,谁来我都不愿意,既然你不愿意带我,那也不必将我推来送去,企图做个烂好人。”
夏侯旭听完倒不觉怎样,却瞥眼瞧到郑书楼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好口中呼斥,“这是你一个下人该对主人说的话吗?今天我就算不收你,你也不能如此出言不逊,还竟敢在朝廷命官面前放肆!”说完手笔直的挥了过去,教训了她。
藿香的双亲只有她一个女儿,疼爱自是不在话下,虽不溺爱,但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扁了扁嘴便哭了出来。
“当个主人有什么好希罕?”她一面哭,一面骂说:“朝廷命官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要你的臭钱,你就不是我的主人,我离开这里,回到我家,朝廷命官又拿我如何?”说完,从身上拿出三两七文钱,向夏侯旭丢去,“还给你!”
语毕,转身便走。
“不许走,”夏侯旭拉住她的手臂,“骂完了人就想走?给我在这里罚跪到午时,才饶了你。”
“放手!”
藿香被抓住的手甩也甩不掉,心中一急,扭头过去便狠力一咬。
“哎哟!你这臭小子!”夏侯旭一阵吃痛,甩开手,藿香趁此溜了出去。“给我回来!”
“算了啦,是我自讨没趣,我没想到这娃儿的脾气是这般的……”一时想不出贴切的字来形容。
“不识好歹!”夏侯旭不客气的接口。
“话说回来,你没听她讲的?她只要跟你上京,别人谁也不愿意呢!”
夏侯旭没听出郑书楼语中的酸意,爽朗一笑,“他是有点死心眼,这样说来他倒挺有义气的。”
“其实我是存着点私心。”
“喔?怎么说?”
少根筋的公子爷,还不知道郑书楼早已一眼就瞧出人家是姑娘乔装的,还这么大声问。
“没什么,不说她了。”他立刻转移话题,“倒是你,恩师对于你拒婚一事,他也不再逼你了,只是武举会试一事你可不能错过,这是他唯一要求你的一件事。”
“我明白,他唯一指望的也只有这件事,我那两个哥哥都那么有才气,我要是给他漏气,我看这下辈子也别回去了,算算我离家……”夏侯旭屈指算了算,“到今天也有两个月了,该是回去的时候。对了,那个沈侍郎的大女儿,如今怎么样了?”
郑书楼瞧他嘻皮笑脸的,完全没有歉疚之意,翻眼瞪说:“你还有胆子提起?幸好恩师只是口头上选定,还没找媒人去提亲,要不然,就算你是相国的儿子,也免不了要吃官司!”
夏侯旭被轻斥了一顿,脸上的嬉笑总算收敛了些。
“我知道这件事是做得轻率了,不过要是你见过沈家小姐的面,换作是你,你也会逃婚的!”
夏侯旭的辩白,非但没有博得郑书楼的同情,反而把他吓了好大一跳。
“你见过沈家小姐?你怎么见到的?人家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女,怎能让你任意瞧见?”
夏侯旭这回笑得可畅怀了。
“凡是大家闺秀一定会到寺庙去烧香拜佛,于是我便去贿赂沈侍郎的守卫,只要沈家小姐出门,便来向我报告。记得是七夕节日吧,守卫来说他家小姐一早要到法源寺进香,我就在大雄宝殿的丹墀上看到了沈家小姐。”
“如何?”郑书楼好奇问。
夏侯旭一副提不起劲的说:“长的是白净,中等身材,脸蛋还看得过去。”
“这也不错呀,虽不至于国色天香,但品德教养一定是好的。”
“是呀,是呀,但是重点不在这里,是沈家小姐身旁那位丫环促使我逃婚。”
“丫环?”这话郑书楼就不解了。
“嗯。”
“你逃婚跟沈家小姐的丫环有何关系?”
“关系可大了!”夏侯旭吊胃口的说,“那个守卫还告诉我一个内幕消息。”
“快说!”
夏侯旭公布答案,“原来沈家小姐身边那个体重足足有她两倍大的丫环,才是正牌的沈家小姐,主子、丫环两人换身份游戏,是沈家小姐出门的规矩。我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做福泰安康。”
郑书楼噗哧一声后,哈哈大笑,“现在你是逃过了,而且从此可以放心了。”
“怎么说?”
“沈侍郎的千金已经和别人文定了。”
夏侯旭忍不住合掌,仰天念祷,“此事善哉!”
郑书楼是又好气又好笑。
※※※
棒天,钦差大人往北了,而夏侯旭也是北上,此刻徐徐而行。
在经过一个叫韭山洞的地方时,马蹄被地上碎石子塞住了。
他下马来剔掉马蹄上的石子,发觉这座山洞群后面有一股烟袅袅升空,看来这里有人家。
他四下探勘了一遍,才看见一道山坳,遂牵马进去,经过一道狭路后来到尽头,赫然看见里面另有一番天地。
这座山谷四面环山,迎风送来甚至还闻到一种似花似药的香味,他开心的向前跑去。
“这地方还真不赖!”
夏侯旭一阵怪声怪叫的欢呼,引起一个在药园里除杂草的人的注意。
那人看清楚他的面目,吓得丢下东西往屋里跑去。
四下张望后,夏侯旭也看到了房子,逐往屋子走去。
来到屋前,大门没关。
“有人在吗?路经此地,冒昧拜访,来讨杯水喝。”
他就要以为是间空屋时,门里突然传来拐杖轻敲地板的声音。
走出来的人和夏侯旭打了个照面,两人均是吓了一跳。
“是你!”
藿香又适时地跑出来。
三个人站在厅堂中,声音静止了好一会,气氛中隐隐有对峙的局面。
夏侯旭首先打破沉默,“哼,原来你们俩是祖孙关系,我倒还真被你们骗了。”
他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还拉了张椅子跷脚,迳自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后,仰头咕噜喝个干净,舒服地吁了一口气,再倒一杯,徐徐地喝着。
藿香和周易三两人这时像被突然闯进来的恶霸慑住了一般,只是愣愣的盯着夏侯旭,等他处置。
周易三看见藿香一副男装匆忙跑着的样子,料知她定是在门外瞧见了夏侯旭,才急忙跑回来改装。
幸好如此,要不,可就不容易再掰下去了。
“我们其实是邻居,因为我生病的关系,所以暂居在白大夫在这谷里的另外一个家。”
“大夫?”夏侯旭环视屋内,这确实是间大夫的家。
从他一路进屋来那一盘盘筛子里的药,和这厅堂一面墙上,尽是一排排垒叠而上的抽屉,满屋子充斥着药草味,这一点是假不了的。
他不由得点点头,环视的目光游移到藿香身上,把眼瞪视在她脸上,慢声而威严地问:“这里可看病,那有没有被人咬伤的伤药呀?”
藿香马上到药柜上拿来生肌班,挑了少许,亲自抹在他搁在桌上的手臂上,轻轻把药揉散进肌肤里。
她悄悄地把眼往上抬,冷不防接触到他瞧来的眼光,吓得眼睑不住颤动,连忙把目光收回。
夏侯旭瞧她温顺伶俐的模样,本来存心寻衅的心情也只好作罢。
“这里是你家?不错啊,难得如此人间佳境。”说着,起身走出大门,慢步来到屋旁,蓦然看见两个高高坟起的双冢,怔了一下,才慢慢的走近,碑上的文字,不言而喻。
事实摆在眼前,是谎言、是欺骗,一切自是不用说了。
“那是我爹娘的坟。”藿香来到他身后。
夏侯旭此时心中感到有些抱歉,过了一会,开口时却又若无其事的问:“这儿有豆子吗?喂马吃的。”
两人来到马廊,马廊内空空如也,只见藿香打开储藏在桶内的豆子,全部倒入马槽。
从头到尾,夏侯旭只坐在一旁,看着藿香忙里忙外,独自沉思。
他突然开口问:“喂,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呢!”
藿香怔了一下,然后在马槽内加了一桶水和了豆子,瞧着马儿嚼豆的样子。
夏侯旭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回答。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他指的是昨儿个早上打她的那一下。
藿香只瞅了他一眼,又别过头。
“如果我说愿意带你上京,你理不理我呀?”
她不相信地瞧着夏侯旭嬉笑的脸。
“你答应了,不会又反悔吧?”
夏侯旭像被扎到痛处,扬眉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再无聊、麻烦的事,既然答应了,就无反悔之理,何况这又不是了不得的差事,不过,我得先言明,跟着我,条件是你伺候我,不是我照顾你,懂吗?再问你,如果到了京城,见不到亲戚,你怎么办?”
他连珠炮般的设定条件,藿香却扭过身子,换她耍大牌了。
“你答应了,我可还没答应,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跟你上京去?你是怕我到了京城又赖着你?那你也不必这时候就答应带我上京城,免得将来有了麻烦。”
藿香这一串以牙还牙的话,夏侯旭气愣了片刻,反而噗哧笑出来。
“想不到你一张嘴倒还满伶牙俐齿的,半点也不肯吃亏。反正我是答应了,就看你的意思了,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这一路就要北上回京,多个人、少个人,都不会影响我的行程,如何?”
夏侯旭等着瞧藿香的反应,心中已暗自打赌,她八成会答应的,女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心中忽地一怔,这个莫名冒出的念头,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不禁仔细地瞧起她来,眼前这个头顶椎髻的男孩,明明是个男的,怎么他脑中会冒出是个女子的念头?
他心中起了疑问。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藿香见他话说的好好的,突然变脸凶了起来,有些讶异地愣看着他,回答说:“我十七了。”
“名字呢?”
“你叫我藿香就行了。”
“什么你你你?今后你得称呼我三……算了,就照你原来的叫吧。”
这句话无形中接受了藿香的承诺。
藿香可不知道,她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在男子中也是常见的,譬如:打虎救父的黄香。
※※※
插草标卖一事,终成定局。
藿香收拾了包袱在背上,跪在父母的坟前辞行。
她痛哭失声,泪水如潮般止不住。
夏侯旭等了一会儿,心想,这下该不会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吧?真像个娘儿们!哎,怎么又冒出这个念头来了?
他烦躁地捶了捶自己的头,终于捺不住性子,“离别依依,终须一别,我们得出发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藿香站起来,擦着眼泪,抽噎地问:“才刚过晌午,为什么来不及?”
“我们得赶一趟马市。”
于是藿香向周易三道别,在周易三依依不舍的送别下,两人离开山谷,走在路上时,藿香突然想到一事——
“公子要卖马?”她讶问。
“嗯。”夏侯旭舍不得地抚模着马背。“这匹白马跟了我两个月,游历这段期间,都是它陪着我,没闹过别扭,也没生过病,且通体雪白,实在是匹好马。”
藿香心知,若不是没了盘缠,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卖马的。
她心里想,她身上还有些银两,先拿出来先应应急,也许靠这不到十两的银角子,两人能撑到京城也不一定。
这时候僮仆比主人还有钱的藿香,正思量着银两够不够用时,夏侯旭却无忧无虑的说:“待卖了价钱,得换一辆马车才好上路。”
藿香听了不免傻眼,原来卖马是要换辆马车,她不禁气恼,原来自己是不自量力、穷操心了。
最后卖马的价钱,比原来预估的价钱还要高,原来这匹马儿在普通的马中算是顶级的。
夏侯旭把卖得的钱,买了一匹较劣的棕马及轻便的马车,银两犹剩有余,就这样,两人驾着马车往驿道北上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