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启程后,我马上就自觉话说得太快了。要是我知道日夜兼程是这么累人的事,一定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满。
我们一日只离开马背两个时辰,三餐靠干粮解决,刚出发那几天,我的骨架几乎要被摇散了,下地时两条腿更是抖得快站不住。后来,我渐渐适应了颠簸,尽避全身还是发酸发痛,但至少已经不会想放声尖叫。
我不知道常瑄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松,难道练武功的人,体质就是和普通人不同?我没问他这些废话,因为必须把所有的力气拿来和寒冷的天气作战,北国的冬季,冷得让人咬牙切齿。
坐在常瑄身前,我全身果得像颗粽子,仍旧冻得手脚僵硬。越到北方,天气越寒冷,听说关州城里早是冰天雪地,一片银装素果。
方谨给的令牌起了大作用,我们因而得到各地官府的全力帮忙,就是再晚,他们都会帮忙打开城门,助我们赶路。
最棒的是,在离开前,他们还会拚命塞银子给我们。但常瑄不收,说是银子太重,会增加马匹的负担。每次见那些到手的银两被推回去,我都气得给常瑄摆脸色。
我讽刺他,饱漠不知穷汉饥,他随我去说,也不反驳。
我骂他挡人财路,他不过淡淡笑答:“姑娘看不上那点银两的。”
我哪里看不上?要知道,二两银就可以付上小敏半年薪水,可以买下十几箩筐的蔬菜水果、鸡蛋、鱼鸭,可以裁新衣、买暖被,也可以换上大半间屋的木炭……南国的平民生活,教会我柴米油盐酱醋茶。
说了老半天,常瑄根本没听进去,我只好扬声道:“待回程,我要用这块腰牌大大招摇一番,勒索满车银子,回去和小敏吃香喝辣、到处当大爷。”
“姑娘不会再回南国了。”
他的话像一记闷棍砸上我的后脑勺,让我满肚子的话顿时憋住,半晌说不出口。
不回南国了吗?心底隐约出现答案。
我拚命摇头,宣示般大喊:“我会回去的,阿煜要带我游历各国,我们要寻访隐士谪仙人,要乘船出海、迎风破浪;我们要到大草原上放牧牛羊,见识大地壮阔,要……”
然,话越说越小声,彷佛是心虚,也彷佛是……我在自己欺骗自己……
出了南国国境,好康不再送上门,幸而常瑄得到一匹黑色马,那马神骏异常,扬足疾奔便是数十里,常瑄要帮它取名“追风”,我说这个名字太菜市场,又说要追风不如追音、追光,音速、光速比起风速要快得多。
我讲得他满脑子乱,从“名字太菜市场”那段起,他就有听没有懂了,可他不像阿朔那样爱问,会把光速、音速给追出答案,只知道我对“追风”这个名字有意见。
他退而求其次,说:“不然叫他玄月,它是黑色,额头又有一个月亮印记。”
我说:“这样的话,不如叫它包青天。”
然后,我讲了包青天帮秦香莲斩老公的故事,他听得很不以为然;我说了包公审乌盆的故事,他扬了扬眉,不表意见。
所以打平了,我不喜欢玄月,他不喜欢包青天。
常瑄再让步,这回学聪明了,他说:“那么,姑娘想帮它取什么名字?”
我偏头想了想,说:“叫它黑大个儿。”
他喷笑出声,道:“黑大个儿,这名字真别出心裁。”
行吧!我居然把常瑄这根冰棍给逗笑。
常瑄的笑声让我联想到花美男的话,曾经,他告诉我:“你有融化寒冰的本能。”
我知道,他指的是阿朔,冷冰冰的阿朔,不爱同人结交的阿朔,永远隔着面具看世界的阿朔。
我融化他了,可是不冻人阿朔不再是我个人专有。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更冷了,我已经冻得数不清这是第几天,只是不时问常瑄还有多久才会到。
后来,我慢慢不去问这个笨问题了,因为常瑄的回答永远是“快了”,真不知道他是敷衍我还是在麻醉自己。
好冷,当雪花从空中缓缓飘下,在我的眉毛、发梢结霜之后,我开始想象,会不会来不及抵达关州,我先死在这片雪地上?
小时候看过苦儿流浪记,收留男主角的马戏团师傅,就是在寒冷的雪地里失去他的猴子、小狈和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真冻死了,尸体会不会冰封千百年不腐烂?
要是真那样,那么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我,一定要把这段穿越时空的经历写成书,赚到足够的钱,再来一趟大陆行。然后,我要重回这里,挖出一个翔翔如生的章幼沂。
看,这个标题够耸动吧──穿越小说是真不是假!
我一定会变成话题人物,到处有人找我去演讲,生物学家、历史学家、科学家,他们在我的帮助下,找出穿越过去的世纪大秘密……
幻想,让我暂时忘记身上所受的痛苦。
呼,从嘴里吐出的热气遇上低温,结成雾气,我缩了缩肩膀,缩进常瑄的胸口里。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我只想活着离开这片寒带地区。
当常喧驱策黑大个儿进入森林时,我眼前一阵黑,看不见前路,只听得见马蹄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常瑄……”我的声音微弱。
“是。”常瑄的脸被冻得更寒冽了,眼睛瞅着远方。同他相熟的人便知,他最热爱这号表情。
“借我靠一靠,我快冷死了。”
“是。”
他把身上的大氅拉过来,将我紧密包果在怀里。他知道我是认真的,不是说笑。
背靠在他怀里,我缓缓吐气,从他身上传来的热气,让我稍稍好上几分,他的胸怀比他的表情温暖。
“常瑄。”
“是。”
“我快睡着了。”
他的双臂肌肉陡地僵住,腾过一手,将我向他压近,似乎想把全身的温度全传给我。
“姑娘,不要睡。”他低声在我耳边道。
“睡着,就醒不过来了,对不?”台湾太温暖,我从没碰过这样的天气,更没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策马入林。
寒风刮磨着我的脸颊,阵阵抽痛袭击,我转头,想把脸埋进他怀里,他注意到了,再拉拉大氅,连同我的头脸统统包进去。
“再忍耐一下,我们快到了。”沉默许久,他徐徐吐出一句话。
我在他胸口咯咯轻笑。“说谎。”
“姑娘,很快就能见到殿下了。”
殿下……喔,是四爷、是阿朔,太子是他的新身分。真是的,我老是记不牢。
“要是我见不着了,你要记得告诉阿朔,是我硬逼你来的,不关你的事。”
“不会的,再一下子就到关州了。”他固执道。
“常瑄,那位武功盖世的穆姑娘……呃,不对,是太子妃,她会不会也跟着阿朔来?”
常瑄没应我,大概是觉得这问题无聊吧,男人上战场,哪有女人插一脚的份?
“你再不跟我说话,我真的会睡着,拜托……开开金口……”我在强人所难,也许逼他去猎几个人头,对他来讲会容易一点。
但他开口了,为了不让我睡着──
“姑娘失踪之后,殿下不好过。”
“怎么会?他左拥右抱,抱的都是他想要的女人。”不是迫不得已、不是皇命强逼,那是他挑中的女人、他作的决定。
“太子想要的是姑娘。”
又骗我?真是的,他要诓我几次才够?我轻笑。
“殿下常抚模姑娘给的银链子,姑娘的漫画也总是带在身上,姑娘不在,思乐冰变得难以下口。”
是睹物思人吗?如果我把东西抽走,他会不会好一点?
“不对,阿朔要的是功名大业,他要名垂千史,他要的是一个能和他并肩作战的女人。”
那个女人不是我,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这件事在我永远撑不起一个象样的面具同时,便种下注定。
爱情很好,但在爱情背后,生活是现实的,而在帝王的爱情背后,生活是残酷的。我不想当老大的女人,偏偏爱上一个想当老大的男人,这叫做错误,选择错误、认定错误……人们总是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但是,偶尔殿下需要一个能让他幸福的女人。”
“这就是问题重点了,我很贪心,不当偶尔,要当‘经常’、‘总是’、‘随时随地’,至于‘偶尔’,让爱当的人去当吧。”
这些话,我说过一遍又一遍,怎么所有的人全都当成笑话?是我的要求不符合时代,还是女人说这种话,就只能纯粹是幻想和任性?
缩在常瑄怀里,我伸手环住他的腰。他僵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但……不管,放肆就放肆吧,反正我从来不把妇德看成一回事。
我把他想象成阿朔,用想象让自己开心,眯着眼,任脑袋摇摇晃晃,想着阿朔逼小扇子替我弄来热腾腾的油条豆浆,想着阿朔低醇的歌声……
这一觉,昏沉沉的,不知道睡过多久,朦胧间总觉得有人在轻触我的额头,是阿朔吗?
心一紧,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暖烘烘的屋子里,角落燃着炭火的盆子,正源源不断传来热气。转头,我看看周遭,这是间雅致的屋子,不大,但干净清幽。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端裕王府。
和其他王府一样,府里有一道东西隔墙,将端裕王府分为内府、外府。外府是端裕王议事、参军办公之处,而内府为家眷居处,占地比外府大得多。但不管内府外府,都是亭台楼阁、恢宏气派。
我想下床,可才推开被子就觉得寒冷,只好把被子披在身上,穿鞋下床。
模样不好看,但我还是果着被子在屋里屋外绕了一圈,反正已经当了很久的粽子,不差这一下。
这是幢独栋的楼阁,两房一厅,屋外有个小小的园子,由于是冬天,没有什么漂亮的植栽,走出院子,外头是更大的园子,放眼望去,有几幢和这里相似的独栋楼阁。
我们来到关州了吗?常瑄去哪里了?去见阿朔?战争开始发动了?端裕王对阿朔出手了没?
很多个问号在脑袋里面转圈,却苦无人可问。
回到屋里,倒了杯茶水,我支手托住下巴发呆。
苦恼呵,二十几日的路程,并没有让我想到可用的办法来帮阿朔,我唯一的办法竟然只是把常瑄带到这里来帮他……错了,不是我带常瑄,是常瑄带我,而带上我对他而言,是多带上一个包袱,于人于事,都无补。
话说回来,常瑄会带阿朔过来吗?我们马上要见面了,对吗?再见面要说什么?
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嫁给宇文谨,也没有那么热爱和亲,都是皇后娘娘逼迫我,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小民女……
没道德、没良知啊!就这样大刺刺挑拨人家母子感情?
还是装痞子,嘻皮笑脸对他说:哇,已婚男子果然更见成熟稳重,糟糕,那么帅的男人,两个嫂嫂待在家里,可要大大担心了。
天,我脑袋都装些什么啊?战事当前,危机重重,阿朔哪有心情同我说这些无聊小事!不过……没错,我不就是属于“无聊小事”那个范畴?
胡思乱想间,常瑄进门,他见我坐在厅里,全身缩成肉球,抿唇偷笑。
“没见过怕冷的女人吗?”我瞪他一眼,眼光顺着他的身子往后看。
并没有,那里没有阿朔。
微微地,我失望。
他收回笑脸,到里屋把炭盆搬出来,放在桌子下面。
“这里是哪里?”
“裕王爷的府邸。”提到端裕王,他的脸庞陡然严肃起来。
“阿朔到了吗?”心提起,我怕他回答──殿下到了,但不想见姑娘。
“殿下还没到,目前驻军棋县,那里离这里还有两天路程。”
“是这样啊。”我缓缓吐气……幸好,是没到,不是不想见我。
“姑娘,我们赶去棋县和太子会合好吗?”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等他吧,他总是要来的。”两天很好,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作心理准备。
“边关恐怕不守了。属下刚和端裕王谈过,目前兵力不足千人,弓箭武器所剩不多,最近辽国大兵蠢蠢欲动,怕是这一两天就要来攻城。”
“所以这次的战事并非裕王爷的陷阱,辽国的确大举来犯?”
“目前看来,似乎是这样。”
我不知道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庆幸的是,对付阿朔的不是自己的兄弟;担心的是,眼前他将有一场硬仗要打。
但两两相较,我还是开心的,没有内贼,相信以阿朔的能力,应付入境来侵的辽国大军,绝对绰绰有余。
常瑄见我眉飞色舞,忧心提醒:“姑娘,很多事,往往不如我们双眼所见这般简单。”
我瞪他。他吃了阿朔口水?连说话口气都和他主子一模一样。
“如果边城不守,百姓怎么办?端裕王打算退守了吗?”我问。
常瑄不语,沉着眉头。
“我们可以躲到棋县、躲在阿朔的大军背后,关州的百姓也可以跟我们一起逃走吗?”我追问。
“裕王爷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做最后一战。”
“而这战必输无疑?”
“是。”
“裕王爷会留在城中,与军民共进退?”
“我刚得到的消息──是的,裕王爷是这样打算。”
常瑄的话让我对裕王爷多了几分好感。
若不是走到最后尽头,若不是毫无胜利希望,谁会去打一场没把握的战争?但他要和全关州百姓共进退呀!扁是这点,就没道理指控他通敌。
“常瑄,带我去城上看看。”
“那里太危险。”他连想都不想,直接反对我。
“躲在这里就不危险?城破了,我躲到哪里都危险。”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拉弓?力气不够,箭大概只会射到自己的脚底板;拿刀子与守城士兵同仇敌忾?算了,不等对方砍来,我就会被自己的刀子弄到肌肉拉伤。
但我不能不去!为什么?不知道,就是一股冲动,逼着我不得不行动。
常瑄还在犹豫着,我才不管他同不同意,丢下棉被就往外走。我笃定了,他非跟上来不可。
打开门,凛风扑面而至,雪已停止,但风刮若狂,满天满地的银白世界是这般洁净美丽,偏偏人心贪婪,战争、算计,让纯洁埋入危机。
叹气,我快步离开院子。
丙然,我还未转出园门,常瑄就从后头追上来,一阵暖意随即从头上盖下。那是他的大氅,我记得这个味道。
我偷偷笑开。赢不了他的固执,但我拗起来的时候,他一样拿我无可奈何。因此,在坚持度这件事情上面,我们不相上下。
走出端裕王府,城里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到处都有伤兵,还有好几个临时搭起来的篷子,收容着伤兵和从城外进来的流民。天气那样冷,只有几个粥篷边有些微暖气,手脚还能动的人统统聚到那里去了,而重病、重伤的人们随意躺在篷子里,两个大夫忙到连话都说不出口。
再走一段路,就见怵目惊心的血凝在雪地上,几十个人东一个、西一个地横在地上,有蓝衫布衣,有锦罗贵人,也有穿着军服的士兵。
我蹲,触着他们的脉息,冰冷的肌肤染上我的手指。
他们都是救治不及,从篷子那边送过来的吧!幸好天冷,否则不是要疫情四起?
看着满地的尸体,我轻声叹息。死了,统统死了,好简单喔,闭上眼睛便与天地隔绝,在战争里、在刀光血刃下,从不分王公贵戚、贱民草芥。
有人说,战争烧的是银子,但我不认为,战争烧的是人命,一把火起,人死得少的,称王,人死得多的,俯首称臣。
可悲的是,这样的杀戮,即使历经千百年,即使人类文明走到顶点,仍然无法避免。可怜的人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理解──战争不是问题根源,真正的问题在于贪婪。
起身四顾,我看见许多百姓收拾家私准备逃命。
逃?他们逃得过辽人的快马?如果关州失守,接下来还有多少个州郡要遭殃、多少的流民要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失去生命?
胸口满是说不出的沉重,加快脚步,我在常瑄的引领下,登上城墙。
士兵已然失去斗志,三三两两靠在墙头,哪有半分和敌人对仗的气势?这样的兵,关州怎么守得住?
这时,两个身着战甲的男人,自远处向常瑄走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端裕王,虽然他有几分狼狈,衣服沾了干涸血迹、些许发丝散落,但他的确如传说中般丰神俊朗,体貌轩昂。
花美男曾形容他是“好人、大善人,如果你看到我会流口水,见到他,你就会扑上去,把阿朔忘在一边”。
是啊,端裕王都不知道几个日夜没梳洗、没合眼了,还是一派的雍容贵气。况且,一个站在战事最前方的王爷,你能说他不是好人、大善人?
只不过,花美男还是说错了,端裕王长得再好,我也没有扑上前的意愿,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把阿朔忘在一边。
即使远离,即使失去交集,阿朔就是强势地霸住我心底位置,不肯出让。你说,我能拿这个霸道男人怎么办?
“常将军,你不是要到棋县?”端裕王对常瑄拱手,分毫不见高高在上的王爷姿态。
我对王爷点头,没同他多作交谈,转身去观察附近的情势,顺便问了守城士兵一些话。他们指了指二里外的营账,忧心仲仲。
在城墙上绕过一圈之后,我走回常瑄和端裕王身边,拧眉问:“是不是只要撑过两天就可以了?”
端裕王直视我,和我目光交接,我的眼神坚定不移。
我很清楚,要说服别人,最重要的是坚定态度,我必须相信自己办得到,才能说服对方我办得到。
“对,但是我们守不了两天。我的士兵死的死、残的残,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小孩,何况我们连羽箭都剩不到百枝。”他神情肃然,双目不怒而威,冷冷地审视着我,眼底闪过一抹疑问。
“我问,是不是只要再守两天就可以?”我把话再重复一次,态度更见坚定。
“是。两天后,太子就会带兵过来。”端裕王回答我。
“王爷估计,大辽将在今夜来犯?”
“是,就算不是今夜也会在明夜之前攻城。我猜,太子带领大军来关州的消息,已经传到对方耳里。”
“好,请王爷集合全城百姓,告诉他们,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一仗,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才能保住家园。然后请百姓将受伤士兵和游民移入家里,再收集棉被、大锅子、柴火和牛皮到城墙下待命。”
“姑娘要做什么?”
“关州城门厚重,不易攻破,敌人只能用绳梯爬上城墙,杀死城上守将再大开城门……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上城。”
我说的是废话,惹得端裕王身边的大胡子将军轻蔑嘲笑出声。他大约认定我不过是个无见识的女人,凭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
但,我会让他刮目相看。我不等他笑完,直接对端裕王说:“请王爷让百姓把锅子、柴火带到城墙上,架锅、烧火,将雪水融化,再以牛皮扎成管子,一端放在锅里,一端对着城外,用水攻打企图攀上城墙的辽国士兵。”
这是虹吸管现象,我要水淹敌军。
“水攻……”大胡子将军开口又要笑我,但他才吐出两个字,眼睛候地瞠大。“妙啊!这天气,水一泼,马上会在人的身上结出冰珠子,就算辽狗再不怕冷,也敌不过这样的攻势。而且,这天候,什么东西不多,就是雪多。姑娘好聪明,居然想到用冰雪当武器。”
“可是辽人擅长弓箭,若登不了城墙,他们定会以弓箭长攻,姓都在城上,那么多条人命……”端裕王说。
“所以我需要大量棉被。王爷不是说羽箭已不足百吗?诸葛亮有草船借箭,我们就来个棉被借箭,将被子势成束,立于城墙边,假扮成人。就怕他不在晚上攻城,他若要夜攻,必看不清城墙上站的不是士兵而是棉被人,这下子,箭有了,又能多拖上一天,岂不是一举两得?”
端裕王展颜笑开,眼底隐隐浮上佩服。“姑娘好计谋。”
“是不是好计谋,还得看王爷的影响力大不大,有没有本事说服百姓留下,为守住家园齐心合力打赢这一仗。”
大胡子将军呵呵大笑。“这就不劳姑娘操心了,咱们王爷亲民爱民,最得百姓拥戴,这事儿,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办得。”
“王龄!”端裕王喝令。
“末将在。”大胡子将军领命。
“照姑娘说的去办,在日落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齐全。”
“是。”
大胡子将军走了,我回头,看见常瑄似笑非笑的眼神。
吧什么啊?这不像他,他还是当面无表情的门神比较合适。
“干嘛这样看我?”我旋过身,在他身旁低语。
他俯下头,用我一人可听见的声音道:“谁说姑娘不是可以和太子并肩作战的人?”
他的话炸红我的脸。这样便算并肩作战了?我不知道。
“请问姑娘是……”端裕王问。
“我叫吴嘉仪,是常将军的结拜妹妹。”
常瑄没反对我的自我介绍,毕竟章幼沂这个名字已经在南国生根,我的身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姑娘从何得知这些战场上的事?”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浓浓兴趣。
这样的眼神,我接触过太多,虽然不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但有没有歹意,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读过三国,其他的……举一反三。”我模糊其词。
“姑娘好聪慧,不知府上哪里?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我是平民百姓,爹娘很早就不在了,这些年跟着义兄四处闯荡,见闻自然是有的。”
“果然,女子还是不能关在闺阁之中。”
他的话让我诧异,我盯上他,笑问:“王爷也这样认为?”
“我的王妃经常把这话挂在嘴里,听久了,本王多少也被同化。”他的手背在身后,眼角、嘴角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王妃?”
“她是温将军的千金,温雪华,我唯一的爱妻。”提及妻子,他眉眼间抹上蜂蜜,把他眼底的锐利与锋芒掩去。
“唯一?”他的话撞上我的心。身为王爷,他怎肯屈就“唯一”?
“可不,她说自己是妒妇,如果我娶妾,就要整治得她们痛不欲生,为了她的名声着想,说什么我也不能纳妾。”
我呆呆望他,一个不肯坏妻子名声而纳妾的男人,真会是阿朔嘴里那恶计使尽,只为登上皇位之人?会不会是阿朔误解了?
总不能因为七日散产于关州,便认定下毒之事是端裕王指使,那么阿煜治得了七日散之毒,是不是也要怀疑他和端裕王合谋,共制毒品?
说不定,是坏人为了嫁祸端裕王,而采用关州产的七日散;说不定某人与端裕王和阿朔有深仇大恨,刻意挑拨二人,使他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说不定七日散只是禹和王的临时起议,与端裕王毫无关系……我想了十几个“说不定”,企图解释端裕王不是阿朔和花美男想的那样。
“常将军、吴姑娘,少陪了,我要去看看下面准备得怎样。吴姑娘,等这场战事过去,我必安排你与王妃见上一面,我相信你们会谈得来。”
“是,多谢王爷。”我屈膝褔身。
他离开,留我和常瑄在城墙上。
又下雪了,我拉拉大氅,这冷,透进骨头、渗进心肺。
斜斜地靠在墙边,我远眺辽人帐篷,若有所思。
他们的进攻只是因为中原人嘴里的野心勃勃?才不是,他们要的和所有人一样,一处庄园、一个安定的生活圈,只不过得不到,只好抢。
战争这种事,千百年来不断发生,古时候抢士地、抢珍珠财宝,现代人抢石油、抢能源,哪有差别?
“姑娘,天冷,我们下去休息。”
点点头,我在常瑄的搀扶下离开,一路走一路想,心里想着阿朔、想着端裕王的“唯一”,想着即将开打的战争,想着掉进古代之后所有的经历。
如果来不来,是可以选择的话,我肯不肯走上这一遭?我问自己,问真心,决意问个透澈淋漓──
终于,我笑了。
是的,如果可以由我选择,我愿意。
夜里,辽国人果然来袭。
虽然常瑄说了千百次危险,我仍坚持站在城头和百姓共同作战。火焰熊熊燃起,无数冰雪融成清水,百姓们合作接力,有条不紊地将白雪一担担往城墙上挑。
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端裕王、常瑄、士兵、百姓,每个人都紧张万分,但没有半个人松懈,这是他们为自己打的仗,不是为了别人。
绵绵细雪白天空而降,我应该感到寒冷的,但心中却热血沸腾。我痛恨战争,但这场仗不能不打。死咬住下唇,我们只有一个选择──非赢不可。
牛皮水管卷得很紧,把里面的空气全挤出来,只要一声令下,将水管一端放入锅里,再迅速打开水管,水自会流进管子里,我们只要继续保持锅里的雪水够用就行。
即使如此,我还是征调了大量的木桶在一旁待命,就怕临时匆忙赶制的牛皮水管不好用,到时,只好用人力冲水法,把敌军给冲下城墙了。
我耐心地等待敌人爬到城墙三分之二时,才对大胡子将军一点头,由他发号令喷水。
当水管打开,温温的雪水喷到敌人身上,瞬间结成冰柱。水不断往下喷,大辽士兵纷纷冻得拉不住绳索,从半空中直落地面。
第一拨人失败,他们又派出第二拨……就这样,不到半个时辰,城墙下已经躺了不计其数的辽兵。
城墙下,光线实在太暗,敌军不知我们在做些什么,没有弓箭、没有鲜血,只见自己人不断从墙头掉落至地面。
一堆我听不懂的胡人吼叫声传了上来,我听不懂,端裕王替我翻译。他说,辽人在喊冰蛇、鬼魅之类的浑话。
这时候,有部分水管破裂、从中断掉了,不敷使用。我想也不想,提了水桶就要去铁锅里接水,哪知道木桶比我想象中重得多,再加上地板上全是水,一个踉跄,我差点儿摔倒,幸而端裕王眼捷手快,在我倒地之前接住我。
“多谢王爷。”
“吴姑娘不必客气。”他扶我站稳,笑着说:“姑娘还是站在旁边好生休息,动脑子的事由姑娘来,做粗活的事,就让我们男人来。”
我知道,他在调侃我手无缚鸡之力,但我没回嘴,因为他接过我的水桶,转身加入百姓当中。
一个不顾身分尊贵、与百姓携手同心的王爷,我无法相信他会为了权位牺牲弟弟、牺牲五万大军。
没多久,城下所剩不多的辽军纷纷策马往回奔驰,似乎是放弃用绳索攻城了。裕王爷于是一声令下,让众人撤锅炉、除柴薪,再将卷成捆的棉被密密麻麻地排到城墙边。
王将军下令,让所有百姓退到城墙后头,而士兵藏身于棉被卷中。
饼不多久,辽军果然开始放箭,密密麻麻的羽箭不断从空而降,我和民众躲在墙下,生怕听见城上士兵呼叫。
我希望这些棉被能为他们挡去所有攻击,希望这场战争不要折损任何一名大周士兵。我闭上眼,双手在胸间握成拳,暗暗向上苍祈祷,庇佑这群善良的人。
这一战,打到天色将明,辽人才退回营地。
事后整理统计,才发现虹吸管替我们挡了千百人于城下,而棉被则为我们赚上十万羽箭。重点是,大辽对于自己为何落败,还模不着头绪。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这次的战争,没有人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