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你跟永和公主实在有缘。”
听罢段人允的陈述,子卫俊唇微哂,惬意地说。
中秋已过,重阳将至,天气日渐凉爽。
太液池平时是帝后们荡舟赏月的地方,池的中央建有精巧的凉亭,池中有着长约三丈的石刻鲸鱼,十分壮观,池的周围则建有回廊和殿宇,还有数十座闲雅的小亭散布于池边。
中午,子卫才在此大宴群臣,午后,众卿都离席出宫了,唯独席上一直缄默不语的段人允留了下来。
他说,他在民间见着了永和公主。
想不到百密而一疏,他与太后极力隐瞒的事实,终究还是被揭穿了。
“臣认为,重点不是那个。”他留下来,并非为了谈论他和永和公主有没有缘份这档子无聊事。
“朕明白。”子卫一副讲道理的模样,却继续说着气死人的话。“但错已铸成,你已知是你的错,是你眼花认错了人,所以你也毋需再追究永和公主的下落了,祝福她和杜季鸿吧。”
段人允瞪视着当朝天子。
明知道他是来抒发情绪的,却故意曲解他的话语。
“臣没想过要追究永和公主的下落。”他绷着一张俊脸。
“这样很好。”子卫微微一笑,闲适提到,“你应当知道慕容爱卿的宅邸修建得美轮美奂吧?听闻他正与一位美男子同住,那美男子比女人还美,实在耐人寻味。”
段人允微挑剑眉。
他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根本不想知道任何关于慕容雪平的消息。
子卫微笑续道:“至于朕的好妹子永乐公主,说也奇怪,自从被你休了回宫之后,她鲜少与慕容爱卿联络。”
段人允的剑眉挑得更高,代表着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她为了慕容雪平都甘愿离开相府了,一旦获得自由,又有什么理由不和慕容雪平双宿双飞?
还有,皇上说这些无聊闲事给他听做什么?
“对了,琤儿性子倔傲得很。”子卫啜了口蓬莱春酒,风马牛不相及的说道:“你当众对她掌刮一记,气头上的她,绝不会认为你是因为她污辱了你义兄纪逵才打她,女人嘛,总是挺钻牛角尖的,她认定了你是因为纪姑娘才这么不留情面的掌刮她。”
段人允紧抿着唇不语。
他绝不是因为心妍才打她,而是如皇上所言,因为她辱及他义兄,他才会在盛怒之下打了她。
她当真误解了他吗?
就算她误解又如何呢?他意兴索然的想,即使她没有误解他打她的出发点,他们都已经不可能了。
见他表情凝重不已,子卫决定再下一城。
他微地一笑。
“你出征那年,那傻丫头在某一次醉后,糊里胡涂对朕倾吐心事,说你玩弄她的感情,埋怨你为何招惹她,所以,朕老早知晓琤儿对你的微妙感情,不然你以为朕会拿亲妹子的终身幸福开玩笑吗?以为朕当真跟爱子心切的段丞相一样天兵,强逼琤儿代替永和嫁给你……”
说得顺口,晓以大义的同时,顺便夸奖一下自己,这是乐趣,虽然他知道段人允根本不会把他这些附加的废话听进去,纵然他贵为天子也一样。
不过,很好很好,看人允那出神的样子啊,今晚肯定会失眠了,这也正是他的目的。
段人允犹自怔忡着。
子卫又说了什么,他已经没听进去了。
那丫头,她到底在酒后对多少人吐过真言?
看来不能太常让她喝酒啊!
她好像见到了一抹熟悉的白衣飘飘……
秋阳下,琤熙走过环绕太液池的回廊,眼角余光彷佛瞥见段人允的身影,她的心跳忽尔加速。
是她眼花了吧?
她知道皇兄中午在太液池大宴亲近的群臣,但大家都走光了啊,他应该不会在这里,应该不会……
“公主,怎么了?”小青看着主子微愣的模样。
她们主仆两人要一起出宫,不过分别要去不同的地方,她家公主要去赴段夫人的约,她则要去丞相府与殷震宇见面。
绕了一圈,她们还是回宫来了。
不过她们在相府待的时日比当日她猜想的还久,她已经很安慰了,起码不是三天就回宫里来。
直到今天,她这个做奴婢的都不敢询问主子目前的心情。
据殷震宇告诉她的,那日,还是驸马爷的段将军狠狠给了她家公主一巴掌,那一巴掌肯定将公主的心给打碎了,她若多问,只是在伤口上洒盐。
还是不要问吧,让一切静悄悄的过去,公主现在生活得很平静,偶尔和段夫人、段小姐喝喝茶,有时上慕容公子家闲嗑牙,一切好得不能再好了。
“没什么。”
琤熙回过神来,很快走下回廊。
她已经不是将军夫人,已经和段人允没有丝毫关系了,就算看到他,他们连点点头、打招呼的必要都没有,还是不要看到比较好。
出了宫,她依约来到菊花茶坊。
这是翠堤河岸新开的茶坊,掌柜的是名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她的巧手种了满室菊花供人观赏,有黄白色的万龄菊、粉红色的桃花菊、白色的木香菊、黄色的金铃菊,还有纯白硕大的喜容菊,百树菊花,灿然炫目,非常热门。
琤熙也是被那些个美不胜收的菊花给吸引,近日常到这里来消磨时间,而且这里聚集了许多文人雅士,常常见他们在卖弄笔墨,活泼的气氛也为她所喜爱。
一进茶坊,她就见到段夫人和段人羽已经坐在她们的老位子上了,桌上有盏菊灯,也是出自老板娘的巧思。
“琢儿,快来坐下,娘叫了妳最喜欢吃的重阳花糕。”段夫人还是没改称呼,期盼有朝一日,她们能再续婆媳之缘。
“几天没出宫来吃了,我还真是想念。”琤熙笑吟吟地坐下。
重阳花糕是菊花茶坊的招牌点心,只在重阳前后才吃得到,是用米面蒸糕,上嵌百果,再沾糖霜吃,非常香甜。
“娘大概会为了妳,向这里的掌柜拜师学艺吧,到时我们也有口福了。”段人羽啜了口菊花茶,淡淡地说道。
通常受了伤之后,表面上越开朗的人,心里的破洞就越大,眼前这位被休后还开朗得过份的公主殿下就是最好的实例。
琤熙咪咪微笑,甜在心里。“娘,您别太累了,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我要吃龙肉也行,不会饿着啦。”
虽然被休后,她还与段夫人保持密切的联系会招来议论,但管他的,她们情同母女,她才不要因为段人允而断了和段夫人的感情哩,也不要因为会被说闲话就压抑自己对段夫人的孺慕之情。
“娘整天闲着没事做,一点都不累。”段夫人看着她,本来想闲话家常几句再进入正题的,但看着看着,她就憋不住了。“琤儿,妳可知道吗?永和公主她没死,她尚在人间。”
瞬间,琤熙一颗心提到喉咙,差点没蹦出来。
“您怎么会知道?”
她母后不是说,这件事只有她皇兄和她两个人知道吗?难道母后又耍她?
“是允儿告诉我的,』段夫人看她的神情,不像惊讶倒像惊吓,心里一动。“莫非妳早就知道了?”
“我也是前阵子才知道的,我母后告诉我的。”她勉强问道:“段人允又是如何知道的?”
段夫人娓娓道来,“他遇见了永和公主啊……”
听完段夫人的描述,琤熙的思路有一瞬间连不起来。
也就是说,他从长州回来之前,老早知道永和没死,也老早知道他当初认错了人,可是他却只字未提,甚至在休了她之前,还用永和狠狠的伤了她。
如果他早已知道,那么被困在书房密室里的那一次,他为什么要故意提到他吻了永和两次,而两次的感觉截然不同的那些话呢?
莫非,他是……在试她的反应?
如果是的话,他希望她有什么反应呢?
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告诉她,他所知道的实情?
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情钟于纪心妍,生怕说出实情,她会对他纠缠不休,所以才旁敲侧击的看她的反应?
想到这里,她的火气升上来了。
他大可不必这么做啊。
如果知道真相,他又表明他现在喜欢的是纪心妍,她也不会那么没骨气,非要死皮赖脸的霸着将军夫人的位置不可……
“妳们谈完了吗?”段人羽淡淡地问。
必于那对烈火小冤家的事,她根本没兴趣听,反正爱着对方的他们,迟早会在一起。
“当然还没谈完!”段夫人巴着脸色瞬息万变的琤熙,就见她一会儿愣然,一会儿气愤,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琤儿,妳有什么感觉?要不要娘安排一个时间让你们见见面,好好聊一聊,解开你们的心结?”
“不用了,娘。”琤熙定了定神,很肯定地说:“我不想跟他见面,我跟妳们见面就好。”
情场上,她输了,所以她退出了,段人允跟纪心妍已经是公认的一对,若她现在再与他见面,谈论一些无意义的过往就太低级了,她才不要变成一个夺人所爱的人。
“真、真的不要?”段夫人眼巴巴的问。
允儿向她说过,绝不会娶纪姑娘的啊。
段人羽招来店小二。“小扮,再给我壶茶。”
然后,她看着愁眉苦脸的段夫人和一脸决绝,可是明显在出神中的琤熙。“两位--”
两人都看向了她,段夫人还是苦着脸,琤熙则有点心不在焉。
“我有喜了。”她如往常一样,淡淡的宣布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段夫人看着自己家的闺女,完全反应不过来。
“有喜?!”琤熙瞪大了杏眼。“是、是--”
是谁的?
她想问却问不出口。
她不敢,如果不是她皇兄的怎么办?
若不是她皇兄的,难不成真会是那扫茅房老张的?
“孩子姓李,是妳兄长的骨肉。”
段夫人受到惊吓的双眸从女儿脸上移到琤熙脸上。
羽儿说孩子姓李,瑶儿的兄长……
那不就、不就是--
皇上的!
天哪!
看不出来乎时总是独善其身的女儿居然这么有办法,和皇上有了孩子?!
她真的是万万想不到……
那么,短时间内就会进宫了。
看来她是杞人忧天了,她也终于可以松口气,她一直烦恼行径古怪又年过二十的女儿会嫁不掉。
“太好了!”这个好消息令琤熙暂时忘了自己的烦心事,她衷心的替皇兄感到高兴。
看来她皇兄为了抱得美人归,着实使了些小手段哪。
这么一来,她就快有皇嫂了,也快有小皇侄,而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也不会悬虚太久的。
一个念头浮上了她的心问。
她离开了相府,而段人羽应该不日便会入宫,李氏和段氏,怎么像有条线一直缠绕着呢?
时节过了重九便进入深秋,秋意日渐萧萧。
下雨了,“澄碧轩”里,院子里的繁花深树都在急雨里簌簌抖动。
纪心妍眼眸望着门栏外的急雨出神,水气带来了寒意,她身上只披着一袭薄绢外氅,显得十分单薄。
是天气的关系吧?这几天她老是懒洋洋的,连吃饭也没有胃口。
“心妍姑娘,厨娘做了些桂花汤圆,挺香的,我替妳盛一碗来好吗?”
佩吟不知道主子的愁绪从何而来,只知道,原以为永乐公主被休了之后,主子会很快成为段家的当家主母,但事实上,这件事毫无动静。
“不必了,妳去忙妳的吧,别管我。”
她还是倦懒不已的倚着门栏,望着潇潇雨丝,像在期待些什么。
佩吟悄然退下。
雨点越来越绵密,落花满地。
一个时辰过去了,雨势渐小,只剩细雨在风中翻飞,卷起一些掉落的残叶和花叶。
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依然斜倚在朱红柱基旁,连动都没动,但眸子里却若有期待。
又过了一个时辰。
终于,雨丝里,有个魁梧的男人朝她的方向走来,他连伞都没打,只戴着一顶斗笠。
她几乎是立刻就振作起了精神,原本黯淡的眸光燃起热烈的光彩。
等了一早上,等的就是他,他带小星子回老家看父母去了,预定今天会回来……
细雨中,周肇兴笔直地走到她的面前,她感觉到心儿怦怦地跳,她总是期待会发生些什么,可也总是什么都没发生。
照样还是紧抿着唇线,周肇兴把一袋糕点递给她就要走了。
她伸手接过,连忙问道:“小星子好吗?”
“在睡。”
见他说完又要走了,一种焦躁的情绪清楚的表达在她脸上。
等了半个月,就只见这么一面,说这么两个宇,她不甘心。“你--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木讷的汉子,没有意识到少女的情怀。“不了,我要去看小星子的娘。”
芸芸就葬在后山,每隔几天,他总会带小星子去看她,半个月没去看她了,她一定很寂寞。
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她月兑口而出,“我跟你去!”
他看了她一眼。
“我们带小星子一起去!”怕他拒绝,她连忙说道:“我想小星子的娘也一定很想看到小星子。”
每次只要看到他,她就有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她在段人允的身上不曾感受到过,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厩卒,她却为了他魂牵梦萦。
“可以吗?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自从进入丞相府之后,她凭着段人允对她的好而贵,人人尊重她,她的语气从没有这么卑微过,像在祈求些什么。
终于,他点了点头,只道:“去打伞,加件外衣。”
小青的步履在翠微殿里奔走着,急急转入会宁宫。
“公主--”她的唤声极度不安。
初冬,满园的梅树还没盛放,偌大的华丽寝宫中,午后的冬阳照进室内,琤熙从青铜中看着身后小脸凝重的小青。
“什么事?”
她正梳着乌亮长发,准备戴上镶着一颗圆亮宝玉的冠,一身俊美男装装束的她,英气焕发,正要出宫会一位棋友。
围棋--那是她新迷上的乐子。
小青要哭要哭的。“公主,皇上刚刚下诏,三天后段将军挂帅出征突厥,宇哥是副帅兼前军总管--”
还没听完,梳子已经从琤熙手中掉落了,她的心一紧。
不会吧?他又要出征?!
上次他领兵直捣突厥人的首城,俘获突厥王公上千人,班师得胜,那已经是震动天下的大捷。
这么快,不肯安份的突厥人又来犯了?
小青哭丧着脸继续说道:“听说,突厥王的二儿子不肯放弃中原的大好江山,他先杀了投降称臣的突厥王,领了数十万的兵马侵犯北疆,皇上和段将军都非常震怒,段将军还誓言要扫灭突厥,在没有真正剿灭敌人之前,他不回来,宇哥……也一样。”
琤熙的游兴在一瞬间飞走了。
他说要剿灭突厥才回来,这么豪迈的气概,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这京城,这繁华的皇都,又要变成没有他的无聊地方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每次都在她怨极了他的心情下,先她一步离开这个地方,丢下她一个人继续生着气,继续满月复怨言,继续独自吞下那份漫无边际的寥落和失意……
她紧紧的握着拳头。
他怎么可以这样?
太过份了,真的太过份了!
她好恨他,真的好恨他!
两滴热热的清泪滚了下来,她才不是因为他又要走了而难过,她是意气难平,气到哭了。
一名宫女来报--
“启禀公主殿下,丞相府的纪心妍姑娘求见。”
琤熙迅速擦掉了泪水。“不见!”
此刻她心烦意乱,纪心妍尤其是她不想见的人。
爆女出去,不一会儿又来禀报。“纪姑娘说她有要事求见,请公主一定要见她。”
“大胆!本宫说不见就是不见。”烦躁之余,她的火气冒上来了。
纪心妍以为她是谁,想见她这个堂堂的公主,她就非得接见不可吗?
爆女怯怯地退下了。
一直到黄昏,主仆两人都无言的在寝宫里对坐着发怔,任凭天际转而暗沉,任凭入夜的凉意越来越重。
殿外一阵长风吹过,掀动了珠帘。
琤熙忽然站起来,也不换掉男装就快步往外走。
她要去见见她皇兄,她要跟他聊一聊,不然她会疯掉!
一出宫门,在稀薄的月色下,她见到不知已守候了多久的纪心妍。
“这是怎么回事?”她眼神责备的扫向两名守着宫门的宫女。
“奴婢该死……”两名宫女同时下跪。“这位纪姑娘说非见到您不可,说什么也不肯走。”
琤熙不耐烦的看着脸容微倦的纪心妍。
她究竟为什么非得在今天见到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