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信息爆炸的时代,因此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地方越来越多,不只是便利商店跟大卖场,还包括电视台、广播电台、网络媒体公司,尤其是兼做网络、广播、电视的超大媒体。
超大媒体一楼有家便利商店,商店隔壁是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坊,再过去就是永和豆浆。
回台湾的第四天,雅淳终于得以跟徐崇圣见面。
因为他忙,所以是她配合他的时间,下午两点的咖啡店。
令雅淳惊讶的是,学长居然在短短几年之间多了三层肉,当年的篮球队队员,现在怎么看都是中年大叔一个。
她没说,徐崇圣倒是自己不好意思的模了模肚子,“试过好几种减肥方法,但就是瘦不下去。”
雅淳笑笑,“也还好啦。”
“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还可以。”得到安慰的徐崇圣显然十分开心,“压力太大,我一少吃,马上头昏眼花。”
两人就着肥胖的话题说笑一阵,终于转到工作上。
昨天是电视台的参观日,雅淳跟一般民众一样报名,然后在工作人员带领下进入电视台,参观各式各样的棚,大家都在忙,没人理会参观民众,刚好可以让她仔细观察。
徐崇圣拿起咖啡,“看过了,感觉怎么样?”
“满好的。”雅淳说出感想,“主要主管都不在,但工作还是很认真,气氛不算太严肃,工作之余还能说笑,这不容易。”
徐崇圣露出一副“当然”的表情,“可都是我的子弟兵,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是我亲自面谈又面谈,试用期间也是细细观察,妳不要看我很好说话,我的记者可是以百分之十的机率应征进来的……”
雅淳噗哧一笑。
“喂,学妹,妳这样很不给我面子。”
“对不起,我忍不住。”
徐崇圣正想再说些什么,但在看到进来咖啡店的人之后,突然停住,然后起身,一脸愉悦的招手。
雅淳回过头,见到了展易。
“这边,这边。”徐崇圣热烈呼喊着。
“你跟他原本就有约吗?”
“没有,刚刚才看到。”
雅淳嗯的一声,等待展易走近。
见到她,他脸上的表情也是颇意外,“妳也在?”
“跟学长谈点事情。”
“会不会妨碍你们?”
“不会。”雅淳一笑,“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坐吧。”
然而就在展易刚刚坐下的时候,徐崇圣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劈哩啪啦的说了一串处理顺序,然而对方似乎听不懂,他更卖力的用更多词汇去解释,第二次、第三次……
五分钟过后,徐崇圣放弃了,拿起账单,丢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你们慢慢聊”之后,人就这样跑掉了。
不熟、不熟,尴尬,尴尬。
雅淳从包包拿出刻着玫瑰的玻璃糖果罐--里面装了一半容量五彩缤纷的糖果。
她从里面倒出一颗在掌心,然后朝展易一伸,“请你。”
淡绿色的糖果在她白女敕的掌心中,显得十分可口。
展易拿起糖果,“谢谢。”
雅淳接着又倒出一颗,放进嘴巴里,脸上瞬间出现满足的意味,额头上浮现两个字:幸福。
小女生似的表情让他忍不住微笑,“妳很喜欢糖果?”
“嗯。”
“喜欢味道?还是颜色?”
“都有吧。”她摇晃着玻璃瓶,看着好多颜色在里面翻滚,笑得眼睛都瞇起来,“你不觉得甜甜的味道让人很开心吗?”
展易一笑,没告诉她,其实他并不喜欢甜食。
他会接下那颗薄荷糖,是因为他无法拒绝当时她脸上闪烁的孩子气光芒,他觉得拒绝那样的神情自己会有罪恶感。
“回来了几天还习惯吧?”
“好多地方都不一样了。”雅淳回想这两日去过的地方,“不过也还好,基本上都在辨识范围内。”
虽然说,她被捷运的延伸线吓了一跳。
虽然说,世贸旁边突然多出一根101。
虽然说,林旺已经不在了。
可是这些都是必然的变化,因为这是个人口高密集的地方,为了因应需要,一定或多或少会有改变,台北不可能跟她记忆中的永远一样,只是她觉得跟展易说这些会很奇怪。
她是大人,才不要像个小女生一样,讲这些风花雪月。
从很久以前她就学到教训了,她可以有些浪漫的小习惯,但绝对不可以有浪漫的小想法。
因为浪漫的小习惯只是放松心情,浪漫的小想法放松的却是心态。
身为媒体人,一旦心态放松,她就毁了。
她刚进入报社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挨骂,总编说她没用心,写的不是报导,一看就知道是短时间内压缩出来的垃圾,骂完后,把她的稿子直接往她脸上丢。
很大的屈辱,但她没有离开。
她知道那是放松过度的后遗症,她那阵子迷上了公园散步、网上谈心这类的事情,所以精神无法集中。
此后,她压抑着所有可能与不切实际沾上边的想法以及嗜好--除了那小小的糖果罐。
她告诉自己,吃一颗糖果不需要多少时间。
这是她唯一可以拥有的浪漫。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跑来跑去,雅淳深呼吸,一次、两次,再一次、又一次,终于把心中的天秤上浪漫那边的法码全数移到理智那边。
这个时间的她,完全理智。
“你在电视台工作多久了?”
“七年左右。”
“有换过新闻台吗?”
“这倒是没有。”虽然说每年都会有很多向往传媒的新鲜人涌入,但总在三个月后阵亡了大半。
这工作,不快的做不来,但太快的也做不来,中间的平衡点非常难以拿捏,据说,需要一点小小的天赋才得以应付。
当时和他同批应征进来的有八名新人,现在残留着的,就只剩下他一个,其余的都改行去做比较不会胃痛的工作了。
“你觉得……目前电视台的人,软求比较有用,还是高压比较有用?”
展易皱起眉,“妳问这做什么?”
“如果软求有用,我就软求,高压有用,我就高压,因为我没有办法说出『随你们高兴去做』、『任你们自由发挥』这一类的话,所以我会把画面跟文稿都盯得很紧。”
“妳是主播,不是制作人。”
“我知道,不过我学长很好商量,你看周芷安跟欧瑀劲两个时段走的是不同风格就知道了,他很尊重主播。”
“就像徐导尊重主播一样,主播也必须学会尊重记者。”
雅淳微微一笑,“人重自重。”
他庆幸自己一直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要不然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把一杯咖啡往她的头上浇下去了。
这种说法太过分。
他知道她前两天混在参观群众中进入电视台,也知道她在二楼的落地玻璃窗边看了很久,现在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她之所以已经开始思考鞭策他们的最佳方法,是因为他们表现不好。
她不尊重他们的专业能力,是因为他们在她眼中不及格。
圆桌对面的她,甜蜜的脸孔上漾着挑战似的笑意。
展易站起身。
“要走啦?”她闲闲的说。
“这应该不用问吧。”
“你不要告诉我,是临时想到什么人物要采访,生活组嘛,我很清楚,最大的突发状况就是对方突然有事,不过就算有事也没关系,至少都维持着有三则以上的存档新闻不是吗?”
“我还有两个小时的空闲。”
她还是一脸甜甜的笑。
“只不过我通常只跟人聊天。”展易拿起咖啡,“失陪了。”
“哟哟哟。”一只大手从后缠上来,“哪个该死的家伙让我们生活组的中坚大将这样的不爽啊?”
展易拍下那只手,“欧瑀劲拜托你不要这样讲话,不然别人真的会以为我们有一腿。”
“我啊,绝对不能让你离开我身边。”
“喂--”
“你是我感情生活中最最最重要的一个人。”欧瑀劲再度巴住他,语气热情无比,“如果你离开了,我以后就找不到借口甩掉那些以为上一次床就是我女朋友的女人了,所以,我绝对会这样一直巴着你。”
展易一脸无奈,“你的婆婆妈妈支持者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么下贱?”
“这不是下贱,这叫风流。”
“风流?”展易瞄了他的贼笑一眼,“是下流吧。”
欧瑀劲主播晚上十点的新闻,声音好听固然是重点,最主要的还是他就长得一副很有女人缘的样子,尤其是妇女族群。
当记者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那些女性官员的最爱了,当上主播,自然升级为欧巴桑杀手,连那些平常对时势不感兴趣的妇女都会为了他打开电视,当然不是为了看新闻,是为了看他。
当然,名气一大,女人就多。
不过他很聪明,他找得都是那种比他更怕闹出丑闻的女性当对象,大明星、当红模特儿、美丽的政治新秀、政治家的女儿……双方有默契的对所有的事情沉默,因此才得以维持清新良好形象,稳坐同时段收视第一。
不过这种事情只能瞒外,不能瞒内,大家都知道该电视台的帅哥主播欧瑀劲是一个用下半身思考的人。
“说真的,什么事情不高兴?”
“没事。”
“没事?我们认识几年了?上次有个神经病硬说你跟她在乡下结了婚,你也没这么生气。”欧瑀劲拉了一张椅子在他前面坐下,“说吧,我人是烂,但那是对女人,不是对朋友。”
“真的朋友?”
“当然。”伸手拍拍腰部,意思是两肋插刀。
展易觉得有点好笑,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那样不善,“遇到一个……”该怎么说才好呢?考虑着徐崇圣说暂时先不想让周芷安知道,于是他有所保留的说:“奇怪的女人。”
“脸很奇怪,还是个性很奇怪?”
“个性。”
“是蠢,还是贱,还是又蠢又贱?”
展易原本是想回答第二的,但就在话即将说出口之际,他却突然对那个简单却明了的字有种厌恶感,他是不喜欢辜雅淳,但也不希望用那个字来形容她。
欧瑀劲看着他的神色,“不会吧,你是记者耶,描述事情应该跟吃饭一样,你居然在这时候停顿?”
“这个女生呢,我跟她见面之前,对她印象不太好。”因为知道了她想偷偷观察他们工作的情形。
“嗯。”
“后来又觉得其实她人还不错。”听到小梅生病了居然会关心她有没有看医生、什么时候出院。
“唔。”
“但刚刚,如果不是顾及风度问题,我很可能会把一杯咖啡直接浇在她头上,或许顺便把鸡蛋三明治抹在她脸上。”
“喔,喔喔喔。”欧瑀劲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女人做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做。”
“那她的嘴巴一定很贱。”欧瑀劲咧嘴一笑,“不过你要知道,女人说贱话通常有两个原因,第一是男人做了贱事,但我刚刚听起来,你跟她并没有熟到可以牵扯爱恨情仇,所以就是第二个原因,自我保护跟防卫。”
展易挑起眉,那算哪门子的自我保护与防卫?
她根本就只是单纯的女王心态作祟罢了。
虽然他不知道美国的电视台是否赋予她那样的权力可以取决新闻的角度与切面,但在这里,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展易往后一仰,“你知道有种公主命格的人吗?”
“知道。”
“我觉得她像是那种人。”展易说着自己的感觉,“自小一帆风顺,读书、工作,做什么事情都得心应手,潜意识里自然养成了一种难我独尊的心态,只有自己才做得对,只有自己才做得好,其实这样对她是有害无利,学不会信任,这辈子就只能单打独斗。”
“你跟她很熟?”
“才见第二次面。”
“那你管她干么,任她自生自灭吧。”
对啊,他管她做什么?
她要怎么想,怎么仿,都不关他的事情啊,即使她真的要给大家来个工作态度大改造,也绝对改造不到他头上来。
因为他的新闻是纯粹放松,没有实时性,也没有比较性,他大可不管的……
见状,欧瑀劲脸上露出一丝邪恶的笑意,“对方是美女对吧?”
“普通。”从椅子上起身,不去管刚才在心中一闪而过的怪异,展易朝外面走去。
“喂,你要去哪?”话还没讲完呢。
展易头也不回,“厕、所。”
开了灯,还没换衣服,雅淳已经在床铺上倒下,脸朝下,呈现一个大字型,看着窗外处于大楼夹缝中的星星。
累。
不知道是陌生的台北让自己累,还是太早回来却没事可做的闲累。
翻过身,从大衣口袋掏出糖果罐,打开盖子,取出一颗糖果,任缤纷的滋味在口中渐渐融化。
般不懂自己在干么。
忙得时候没时间想这些问题,一旦闲下来,脑袋空空荡荡,该想的、不该想的,全部浮出来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她会陷入哀怨情结中出不来。
拿出手机,再从笔记本中拉出一张纸--下午跟徐崇圣见面的时候,他给她的新闻部工作人员名单,上面有职称、电话、信箱,以及所有能想到的联络方式。
里面她只认识三个人,一个应该正在陪女朋友,一个下午有了不愉快,剩下的……林澄薇,比自己大一岁的小学妹,据说,她明天放假。
既然不会耽误到正事,雅淳也就很理所当然的拨了她的号码。
“林澄薇,你好。”标准的新闻人答法。
“辜雅淳。”
静默了三秒,雅淳听到林澄薇在那头吸气的声音。
“等我一下……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随着她的一路等一下,原本吵杂的人声越来越小,然后终于安静。
“雅淳,没想到妳会打电话给我。”她的声音显然很乐,“我跟徐导要了电话,可不太敢打,怕打扰妳。”
“为什么不敢打?”
“怕妳在忙啊。”
炳哈哈,最好是啦!车雅淳自嘲的想。
不过才一个星期,她已经后悔超过一千遍--两个衔接工作中间有一个月的空窗期,当时她为了怕无聊,所以先回来。
然后,啥事也没有。
她看了每一位主播的新闻,也上了一些网站跟讨论版,问题是,那真的用不了多少时间,她自己想象的昏天暗地没有来临,相反的是,才一个星期而已,她已经慌得快要发霉。
那时茉莉说要借她车子,说:“反正还有一个月,至少把东岸绕一绕。”
她说不要,现在可好,后悔于事无补。
现在事实证明她没有什么好准备,决策--大、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