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梦境。
梦中的他与白云合身形转变迅速,由青涩童年瞬间化为巍然青年,而跨过其中差异时所承受的苦痛磨练及成长如惊鸿一瞥,一闪即逝。
人很容易因时光流逝而忘却某些记忆,不管那记忆当经如何深刻入骨、痛彻心扉,久而久之,当时的心境已难再体会。
对他如此,对白云合如此,对怜我亦然。
怜我在十一岁那年的武试,惨败在武判官手下,或许其中带有对阎罗所设定规画的违抗快感。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快感,她在阎罗冷冻似冰的眸光下,足足被罚十日的苦力劳动。
十二岁那年的武试,勉强与武判官平手,却仍旧达不到阎罗的标准,毕竟石炎官绝非省油的灯,熊掌虎虎生风,贸然想突进破绽也恐让那厚黑熊掌打成肉饼,所以她仅能以险招逼得石炎官与她一并落水结束武试。
破天荒的是此次失败阎罗却没有惩处她,只是怪石炎官武艺欠精进,修理了他一顿。
次年的武试,她非但没能与黑无常交手,甚至在与马面对武时便遭淘汰,当时阎罗的黯鸷神情,让她心中暗喜之际竟产生自己一无是处的错觉。
十三岁的她,俨然像名发育中的少年,细长四肢、削瘦腰间,长期习武所带来的影响,不但剥夺少女成熟时的身体变化,也越使她趋向神似於阎罗,而形成一道不可攀越的高墙,耸立在她与魑魅魍魉之间。她笨拙得无法自然与魑魅魍魉相处,而她冷然时毫不见笑意的脸孔,也是教魑魅魍魉避而远之的另外因素。
自从十一岁那年杀过一个人之后,阎罗不曾再强逼她接下任何阎王令,她的身分霎时让众人默许为“阎王护卫”,专司保护阎罗——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的武功不知远胜她多少,还用得著她来保护吗?这些年她仍凭藉自己微弱之力与阎罗暗中较劲,即使武艺方面胜不过他,也总能在其他方面反抗他的专权。
他爱穿黑衣,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一袭白裳成为她的特殊色,这是她唯一能反抗他的可悲手段。
每日三餐前后一个时辰是魑魅魍魉习课练字的时光,因为武艺不单单靠俐落的身手,更需具备灵巧活用的应变能力。偌大的堂前分画为四个部分,依魑魅魍魉的程度及年龄分别指导学习。
下了课堂,怜我在窗棂边被小娃儿红豆给唤住。
红豆故作神秘地将她拉到角落,确定杳无人烟时才小小声问:“怜我姊,听说……你喜欢二小叔?”
怜我疑惑地眨眨眼。她喜欢白云合?怎么她自己从来就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怜我不答反问。
“魑魅魍魉都在传呀,他们说你因为喜欢二小叔,所以才都和他一样穿白色的衣裳。”红豆欣羡地握住怜我的衣角,她也好喜欢这种白白净净的颜色,可是小乾爹说她穿白色的襦衫很难看,只帮她买回一套又一套的红色衣裳。
“我穿白衣不是因为二爷的原故。”怜我简单解释。
“不是喔……可是大家也说你对二小叔的态度很不一样。”红豆心底泛出一股连她自己也无法明了的异样感觉。
“那是因为二爷平日对我相当照顾,我只是敬重他,将他当成一个知己、一个恩人,除此之外便无其他了。”
白云合是阎王门内少数愿意为她分忧解劳的人,无论她承受多少来自於阎罗的压力或责罚,几乎都是白云合为她说情或排解,他就像个可靠的兄长,令她感到相当窝心。
“我对你的态度也与其他魑魅魍魉不同呀。放心,我不会抢走『你的二小叔』。”怜我突地抚上红豆的脸庞,戏弄似的捏住她白女敕软颊。
“我……我……我才不怕二小叔被你抢走……你要是真喜欢他,那、那送你也成呀!”红豆嘟起嘴,对於方才怜我语调中所隐含的调侃意味却无法反驳。
怜我难得生起逗要红豆的念头,“这样呀?那我就不客气收下罗。”
“咦!?”红豆张大菱嘴,顾不得现下的表情活月兑月兑像条离水鱼儿。
怜我眼瞳带笑,唇角却能把持一贯清冷,转身欲走。
“怜我姊!”红豆手忙脚乱地拉扯住她的衣袖,讨价还价道:“等等!等等啦!我们平分好不好?平分——”
这小丫头!最大的坏毛病便是说话从不经大脑,老是吐露一些事后教她后悔万分的话。
怜我回过头,“小笨蛋,你还更当二爷是物品,可以剖成两半吗?”况且在二爷心目中,恐怕她还不够资格和小红豆争夺一丝亲情。
“若真要将我剖成两半,只怕我也决计活不成,小红豆你打得是这等主意吗?”闯进两个姑娘家秘密对谈的声音,正是两人讨论要剖要切的主人翁。
伴随白云合而来的除了外貌朴拙的牛耿介,一脸看好戏的石炎官之外,尚有冷面阎罗。
白云合快手捞起小红豆,与她鼻眼相对,心虚的她不敢多话,难得乖乖不挣扎地赖在他怀里。
“蜚短流长就趁早澄清吧,对她对我都好。”白云合笑笑地朝看戏的兄弟们动动眼神,近日来每个人见他便追问这段子虚乌有的情史,令他不胜其扰。
怜我自然明白他所言为何,率先开口澄清,“我将二爷视为恩人,其中绝不包含任何男女情愫。”
她不明白,身上所穿戴的衣物颜色竟然也能引人指点,而她和阎罗共处的时间与白云合相较,不知要多上数十、数百倍,却无人将他们归入风花雪月?抑或在众人眼中,她当真只是个承受阎罗荼毒凌虐的可怜虫?
“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深谙其中的至理。”白云合也为自己的清白辩护。
“不过当兔子窝边仅剩下两棵草,一株在眼前,一株在怀里还未萌芽,饥饿的兔子也无从反抗天命。”石炎官一语双关,眼前的草指的是怜我,另一株还发不出绿芽的,理所当然正是小小红豆。
白云合不慌不急将石炎官故意扣上的暧昧论调轻推到另一人身上,“倘若眼前那株草生长在猛狮的身边,再笨的兔儿也绝对不会拿自个儿宝贵的生命去尝那株小草。大哥,你说是不?”况且那只兔儿对那株青女敕女敕的草儿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时,更别谈论永不可能的后续发展。
他怀中的小红豆突然插话:“那兔儿要吃啥?”两株草都不能啃,好可怜的兔子!
“吃翠玉镶豆腐、金玉满堂、粉蒸茶末排骨,还有又香又浓的红豆汤呀。”白云合浅笑,“小红豆要不要陪那只饿著肚子的兔儿去偷吃这些食物?”
“要!”红豆喜孜孜地点头如捣蒜,只差没流下贪嘴的口水沾满他白衣。
“兔儿和怀里没萌芽的豆儿要上厨房觅食,黑熊和大牛要不要一道去?”阎王门在白云合这番比喻之下,像极了丛林野兽杂处的园地。
“当然去。”两人异口同声,嘻嘻哈哈地转移阵地,仅留下若有所思的阎罗和怜我。
许久,怜我打破沉默,“我和二爷没什么。”
话语甫了,她懊恼地咬著唇瓣。她干啥冒出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对阎罗解释著自己的无辜。
阎罗嗤笑一声,带著浓浓玩味意图凝睇她,“你毋需向我澄清。”
从头到尾,他就不曾将难登大雅之堂的流言当真,若不是炎官搅和,也不会演出这场兴师问罪的荒唐戏码。
“我没有在向你澄清些什么!”何谓越描越黑,她现在这种情况便是。
她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就算她当真喜欢上白云合也不干他的事呀!
怜我避开他的身躯,两人擦肩而过,阎罗在她身后轻笑。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穿白色衣裳,非常的——难看。”尤其是将她纤长的身躯包里得更加荏弱、楚楚可怜,那不是他希冀在她身上找到的柔弱!
“是吗?我很高兴你讨厌我这模样。”怜我回他一个无温度的笑,傲然扬起下巴,“我会一直以这难看的样子在你眼前出现。”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恋上白衣的?”他眼中闪过一抹透彻。
“是又怎么样!?”她赌气的反问,表情戒备。
阎罗缓步来到她身后,“幼稚,像个娃儿撒娇似的。”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而故意反其道而行。
她紧握双拳,硬是不肯转身瞧他得意的笑脸,却仍制止不住自己反舌相稽的冲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的武艺足以击毙任何一个看轻我的人!”
“包括我?”他击破她骄矜的字句,厚宽的大掌自她身后摊於她面前,点醒著她——她永远掌握在他手里,逃不出也躲不掉。
黝黑的掌缓缓贴近她胸前,引起她愕然猛吸一口气,接著,不规矩的掌来到她心窝处,覆盖住虽不丰盈但仍男女有别的浑圆。
“还说你不是小孩子?”颈项后方喷洒的气息拂动她鬓边青丝,他笑。
“你!”怜我缩肩一避,仍牢牢锁钉在他怀前及掌间。她双掌攀住他的手臂,将他扳离远远的,旋身踢出一脚。
阎罗侧身微动,轻易闪过怒火熊熊的莲足。
羞怒的红艳染上她的脸颊,不暇细思,她抽出腰间软剑劈向该死的登徒子!
停不下的剑势像银蛇吐信撕咬猎物般,狠劲十足。数年来她习过不下百来招的剑法,每一套深印於脑海中的剑法加上她自个儿钻研精熟的成果,发挥出更美更炙的光芒。学武本贵在突破而非守成,变化莫测的招式才能给人迎头痛击。
她的剑法勾起阎罗莫大的兴致,脚跟勾起枯枝为剑,正式反击。一黑一白的身影自角落打到操练场,再由操练场追逐到修武居,引来魑魅魍魉的围观,众人不曾见识到阎王的身手,今天可算是大饱眼福。
交手数百招,怜我清楚明白到自己与阎罗的差距——光凭手上枯枝竟能与软剑互别苗头而不碎断,足见阎罗内力之深厚,这份能耐便教她望尘莫及。
怜我翻飞衣袂,右手软剑攻向枯枝,左手握拳袭向他的心窝。
唉触碰到他衣襟,一道沉稳的掌势已然挡下猛辣攻势,她使力过猛又预防不及的身子被甩出屋外,落入枫林之中,雪白身影无力一软。
阎罗飞跃出修武居,在枫林间寻找白色身影。
怜我伏在枯叶之上,唇色惨白,阎罗见状皱起眉,他的掌力落於她身上时已收回七成,不应该会造成她任何伤害,但她现下的模样却……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到她捂著肚子的手掌及……染遍洁白裙摆的刺眼鲜红!
※※※
“呵呵呵……”蓄著山羊胡的老者悠闲地与另一个浅笑不止的男子泡著茶,“二爷,这茶香否?”
“极品。鬼医您老除了医术老到,连茶也泡得香醇。”白云合不吝於夸赞眼前乐不可支的七旬老者。
“那是二爷不嫌弃,主爷,您也来一杯吧。”鬼医满布皱纹的手奉上香茗,却换来阎罗冷绿的不领情目光。
“别理会他,他现下正恼著呢。”白云合放下茶杯,“想想,一个阎王门里最具威严的主头儿,慌慌张张地在众魑魅眼前抱著姑娘直奔鬼医您这打扰,结果那姑娘竟只是初潮来临的喜事,您说他能不恼吗?”他不怕死地投给阎罗同情又友爱的眼神。
“唉,也不能怪主爷大惊小敝,咱们阎王门里都是些男人,自然没这等麻烦事,咱们倒也都忘却了府上还有女娃儿。对了,二爷,改天您让红豆上我这一趟,我先帮她做些指点,免得以后匆匆忙忙上门嚷嚷的人换成了四爷。”虽然红豆甫满九岁,但转眼间也会蜕变成一朵花似的小泵娘。
“好。”白云合斟满茶杯回道,脑海中闪过石炎官扯著满脸黑胡,惊天动地的抱著红豆失声狂吠的蠢样,禁不住噗哧一笑。
阎罗抢过他的杯子,仰首饮尽。
“主爷,您要走啦?不去瞧瞧那丫头?”鬼医仗著有二爷在场撑腰,出口调侃。
阎罗头也不回,跨离这间满是药味、茶香及两个讨厌鬼的屋舍。
白云合随后也站起身,“小丫头就交给您了。”
“二爷,您不多坐会儿?我这还有君山银针泡来尝尝。”
“改日吧,我得先赶著去救人。”语毕,白云合以轻功追赶阎罗而去。
表医抚著长须,朝白衣渐远的方向拉开喉咙大声问:“您去救谁呀?”
“所有无辜的魑魅魑魉。”清朗的嗓音回荡。
“呵呵呵……该救、该救,否则大夥被王爷痛殴时恐怕还不清楚究竟犯了何种错。”他步回内室,发觉床上的怜我已经坐起身子,风霜满布的和蔼笑脸移到她面前,“丫头,好点了吗?”她除了初潮来临的不适外,肩胛也教王爷击伤,虽无大碍但仍会痛上数日。
“我究竟怎么了?”她只觉月复痛难忍,便让阎罗送到这儿来。
“没事,小丫头长大了,这是每个姑娘家都会面临的转变。”鬼医笑笑地递上温水,并向她讲述基本的常识及处理方法。“你的身子已经成熟到足以生儿育女,等会儿我开些补血的药方给你,姑娘家要好好调养,这样以后你在生小女圭女圭时才不会太辛苦。”
“小女圭女圭?在我肚子里?”怜我皱起眉,不解。
“你又没有和男人交欢,哪来的小女圭女圭?”鬼医取笑地反问,他只不过是告诉她日常补气调养的重要性。
怜我眨眨眼,其中包含著好奇及求知的。鬼医拉过木椅,朝她指导男女之间最亲密的知识,听得她羞红了一张脸。
“别害躁,以后你要是嫁了人,自然就是如此。”鬼医打趣地结尾。
怜我自嘲暗想,嫁人?她此生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经历吧!她甚至连如何当个温柔的姑娘家都感到难如登天,更不奢望会有疼她、懂她、能救她月兑离阎王门的人出现,就算当更出现了也不可能胜过武艺高强的阎罗……
他,也不会放手让她自由吧?
表医自然没遗漏闪过她脸庞的挫败,拈著白胡,精明眼中露出了然的笑。
难怪主爷一反常态的慌乱不已,原来……
原来有人让混乱又失控的情绪给牢牢掌握,这对向来唯我独尊的王者当然是最惊骇又不解的莫名转变。
呵呵,这可有趣罗。
※※※
愤怒,是在他发现自己反常的行径之后唯一一个念头。在他还来不及厘清思绪之前便已然产生举动,这一切源头,来自於他买回来的丫头。
他以为她始终在他掌间,任他搓圆捏扁、任他雕琢成玉,他才是主导一切的人。至少这些年来,他是的。
对他而言,她应该只是个羽翼未丰的雏鸟杀手,是将来为阎王门卖命的魑魅,他一直是如此认为,直到自己倏然展现的失常反应令他为之一颤。
不该产生的恼乱纠扰著那张幽幽素颜,以滴水穿石之姿,点点穿透他紧锁的冰冷石心,令他茫然……连他自身都厘不清那重重迷雾。
撑颊靠坐在修武居的雕花椅上,阎罗幽黯的绿瞳落在窗外,思绪却远远飘至更无边无际的九重天。
就连他的沉思,看来都是如此阴暗,即使耀眼的日光洒落在他石刻似的容颜上,仍旧令人退避三舍。
但她,却是不会退缩的那个。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冷然嗓音甫落,冰绿眼光也缓缓投射至她身上,那震慑人心的魔绿……
“看你。”她诚实答道。
阎罗侧微仰起下巴,“看我什么?”
“猜测你现在在想什么。”
他合眼抿嘴笑问:“猜著了吗?”连他自个儿都模索不出端倪,从她眼中所见的他又是另一张怎生的脸孔?
怜我摇头,她永远也不可能跟得上他翱翔的心思。
“明年的武试,还是三爷吗?”她转移话题。
“你希望是谁?”阎罗起身,来到她右侧。
“二爷。”她想知道白云合的武艺与阎罗相较究竟何者为强,更想与白云合交手比试,毕竟她听闻太多开於白云合恐怖骇人的武艺。
“即使你练武练上十年、二十年,即使白云自缚双手,他一样能在十招之内将你撕碎得拼凑不回原本模样。”阎罗毫不留情地道,他太明了白云合的修为。
“二爷与你,谁强?”她探问,语气中带著些微挑衅。
阎罗单指挑上她的发丝,让柔滑的触感包裹著粗糙指尖。“这,重要吗?我倒认为你该烦恼自己。明年的武试,你清楚自己所必须达到的地步?”
“胜过黑无常。”
“胜算多少?”他踱回座椅问。
“绝对。”她傲然道。
阎罗迸出笑,却非发自真心,“去年你也是这种态度和口吻,却连黑无常的衣袖也没能碰到。”
“绝对”有两种涵义——绝对胜利;绝对失败。
他在嘲弄著她只会说不会做!怜我愤然咬紧牙关,“今年我会打败他,拿下阎王门的白无常!”并且扯掉他那张俊邪皮相上的刺眼笑意!
“或许我看走了眼,你并非我所料测的奇材,而我浪费了数年的时光,竟只养出这种程度的你。”言下之意,他对她失望透顶。
“我说过我会胜!若我失败了,我的命随你处置,要杀要剐我绝不反抗!”她撂下狠话,倔强的反骨让她毫不犹豫。
阎罗交叠修长的双腿,浓眉之下的瞳仁映照著她不屈的傲气容颜。
突地,阎罗沉沉地笑了,笑得她莫名其妙,笑得她模不著头绪。
“记住你自己的话,只许胜,不许败,否则……”
他合上薄唇,不再接续,她却隐隐泛起一股透心穿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