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与朱朱吵架了?”公孙谦自然不会忽略秦关的反应,他是个敏锐之人,善于察言观色,别人一挑眉或一抿嘴,他大抵都能猜出端倪,对于秦关,则毋须太多猜测,会让秦关露出这种淡淡哀怨的表情,除朱子夜外,不做第二人想。
偏偏公孙谦不知情,自己竟是秦关与朱子夜之间疏离的导火线。秦关曾经想仇视公孙谦,但他做不到。公孙谦对他而言是个兄长,更甚血亲,即使他被朱子夜所爱,亦非他的错,秦关无法视他为情敌仇人,只是,面对公孙谦时,他脑子里浮现而出的,是朱子夜那句话。我觉得,我好像爱上谦哥了。
前阵子,他无法正视公孙谦,避免与他谈话相处,深怕自己会被公孙谦看见他眼里的怨怼。直至严尽欢提了开办珠宝铺一事之后,公孙谦与他商讨的机会变得频繁,秦关的态度才逐渐软化。
“吵架……不算吧。”
“再怎么说,朱朱都小你这么多岁,让让她又何妨,你对小当家不就相当吞忍?用对待小当家一半的态度去待朱朱,她就不会一直跟我抱怨你,三句不离『关哥真过分』。”公孙谦想起去年朱子夜在街上险些坠马那回,两人在饭馆用餐,谈的说的,全是秦关。
“谦哥,我不想与你谈朱朱。”他没有办法,在一个她爱的男人面前,与他若无其事谈论着她。
“不谈就不谈。”公孙谦淡淡一笑,并不动怒,只当这个沉默是金的兄弟,不爱听人教训罢了。“你这几日忙着构想粗设稿,看你几乎没有休息,现在该处理的该设想的,都已经差不多了,你小瞇片刻也好,你自己身体得顾好,后头的路还很长,担子只会越重不会越轻。”他拍拍秦关的肩,不希望秦关这种拚命三郎的做事方式,赔上健康。
若公孙谦不当他是兄弟在关心,他还能淡漠对应、还能真正讨厌起公孙谦,偏偏公孙谦他不,他真心待全铺子的人好,将大家当成亲人。
秦关陷于矛盾思绪,却仍不自觉乖乖颔首,善意响应了公孙谦的关心。
如果,是公孙谦的话,或许对朱子夜才是更好的选择,公孙谦的脾气包容,又惯于照顾人,若他也爱朱子夜,那么,他秦关真的无话可说,他真的……会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两人,白头偕老。
鲍孙谦,对朱子夜,抱持着何种心思?
他是否……
秦关一时冲动,疑问冲喉而出:“谦哥,你!”喜欢朱朱吗?
“嗯?”正欲离开的公孙谦停步,回头,等秦关接续后面未完的问题。
“不……没事。”秦关最终仍是摇头,咽回那句话。
问了又如何?得到了答案又如何?
他喜欢朱朱又如何?不喜欢朱朱又如何?
重点在于朱子夜爱他呀!
目送公孙谦远去,徒留秦关叹息。
她将她初萌的爱情,给了公孙谦,不是他。
她的心里,填着的人,不是他秦关。
朱子夜怎会错过严家当铺的年度大事?珠宝铺的开张,热闹非凡,严家当铺全军动员,从上至下都到珠宝铺去帮忙,朱子夜赶在众人挪往青龙街之前,出现在严家当铺门口。一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身形健美高躺,越来越有姑娘味儿,虫儿般的小女孩蜕变成蝶,或许正因为抽高,她更形纤瘦,不变的是,嘴儿咧咧笑开的爽朗神情,活泼俏丽,点亮芙颜的精致。
她此次前来,纯属误打误撞的意外,没人向她通风报信,更非她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自从不再写信给秦关,当铺的消息她也不灵通了,这趟本来只是来避避难,孰料撞见当铺大伙忙着珠宝铺之事,她当然义不容辞举手算她一份。
“原来这回是姨丈赶着将妳嫁出去,然后妳顶嘴,他拿棍子追打妳,所以妳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严尽欢坐在轿里,与轿外骑马的朱子夜闲聊。听完朱子夜出现在这儿的主因,严尽欢倒不意外,这对父女,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父不慈女不孝,两人吵架就像小孩子互吠,幼稚得很。
“对。”朱子夜哼声。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丈这样做也没错呀。”严尽欢口气很风凉,她上无双亲,下无亲戚啰唆,没有人能逼她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无法对于朱子夜的情况感同身受。
“全是臭鲁蛋害的啦!”朱子夜义愤填膺地在马背上抆腰数落,连珠炮嗟健轰炸,“他弄大茶花的肚子,两家伙才几岁就被押着成亲。鲁老爹前几天上我家串门子,向我老爹献宝,说他同一年当人家公公和爷爷,乐不可支,鼻子都快顶天了。
我老爹不服气,晚上就杀到我房里指着我鼻头骂,说茶花年纪比我小能当娘,我却赖在家里混吃等死,他不冀望我这个没用女儿能干出大事业,只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外孙身上。”
屁哩,谁能保证她生出来的孩子,不会一代不如一代吗?不会和他娘亲一样腐败?万一生了另一只小的“米虫”,还不是要连累老爹养。
“姨丈真猴急。他不会也要妳学学茶花,先怀一个孩子再说吧?”严尽欢拿团绢扇轻扬。
朱子夜猛摇头,“他说,我敢玩茶花一套,他一定打断我的狗腿先!”别人家的女儿云英未嫁而怀孕是一回事,自个儿的女儿珠胎暗结是另外一回事,前者还能当笑话和左邻右舍闲磕牙,后者则是先把搞大女儿肚子的混小子打成残废再来好好谈!
“姨丈替妳物色好对象了吗?”要成亲,也得先有新郎倌呀。
“我不知道。”反正说没两句,父女俩就对吠起来,哪有功夫详谈。
“要不,从我这儿借个流当品去用用嘛,妳直接带个夫婿回去吓姨丈,我打包票,他会脸色发青,将妳的男人乱棒赶出去,并且告诉妳,一辈子不用嫁,留着给老爹养都无所谓。”男人吶,升格为爹之后,就变成女儿的头号护卫队队长,哪个野男人敢靠过来,杀无赦。严老爹在严尽欢四、五岁左右,曾撞见一只兔崽子,企图拿糖饴拐骗爱女亲亲他的脸颊,好脾气出名的严老爹生平大暴怒,拿藤条追打觊觎宝贝女儿的七岁小色鬼,事后,更反复教导爱女不下百来次:男人很坏的,全天下除了爹之外,哪个男人都不能相信,懂不懂?懂不懂呀宝贝……
“真的吗?”朱子夜不确定老爹会转性。
“姨丈会不会我不敢肯定回复妳,但我爹一定会。”严尽欢真怀念她那位可爱又单纯的爹……
“妳别拿妳那位慈父比我家夜叉。我家老爹才不会像姨丈一样,我就算带只阿猫阿狗回家,他也会立刻逼我嫁。”知父莫若女,她对朱家老爹的脾性,瞭如指掌,连老爹会吼哪些字汇,她都能猜到。
“那么,妳只好带妳也喜欢的人回去,才能避免所嫁非人的惨事发生。”严尽欢爱莫能助,所以语气阑珊,满不在乎,反正遇上逼婚的人又不是她,她当然不用陪着烦恼。朱子夜长叹一声。
说得真容易、真风凉,带喜欢的人回去,堵老爹的嘴……
喜欢的人……
“到了。”严尽欢软女敕葱玉的小手从轿侧小窗棂探出,指向不远处的围观人潮,那儿便是珠宝铺的所在。
鲜红色幌子,绣有亮眼的金色大字,飞舞在湛蓝穹苍之问,迎着风,啪啪作响,吸引人群率先将目光落在“严家珠宝铺”一行苍劲字体上。
铺前木台的架设已臻完工,木匠做着最后检视,严家仆役搬来铺地红绸、五彩绣球,准备布置场地,小婢伶俐泡好桂圆茶,见人便是一嘴甜腻地邀请客倌捧个人场。
木台旁,好些个迫不及待的路人,自家中搬来木凳,抢了最好的位置,坐下来等待好戏上场。
“小当家!必哥在等妳呢!快来快来!”换上黑亮丝裳的欧阳妅意开心奔向轿前,轿子都没停妥,便要去掀帘子。欧阳妅意盘起好漂亮的高髻,青丝若云,衬托姣好稚女敕的鹅蛋脸庞,髻上尚未簪上任何饰品,正因如此,才容许她铺前铺后跑透透,否则等会儿上台才要惊艳众人目光的独特钿饰,全数先行曝光,还有哈惊奇?
欧阳妅意同时亦发现朱子夜。“咦?朱朱也来啦?关哥通知妳的吗?那么关哥一定也准备推妳上台!走,让关哥一并料理妳!”
欧阳妅意一手挽一个,拖进铺后小厢房,朱子夜来不及问清楚走哈台子,更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人已经站在不大的斗室之中。
厢房里,放置许许多多的衣裳、首饰、鞋袜,好些位更衣完毕的姊妹坐在一角,互相为彼此扑粉画眉,见严尽欢来到,起身朝她一福。
秦关背对着门,手里金步摇钗缓缓没入冰心的发髻间。
在朱子夜微怔的瞬间,他从铜镜中与她目光交会,她一惊,记得要赶快挤出笑,和他打招呼,她正牵动唇角,他却已经转开视线,在木匣里取出珠玉长炼,为冰心戴上,再仔细调整颈炼呈现的最美角度。
朱子夜抿抿僵硬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做了几回吐吶,努力过后,重新漾开笑颜。
“冰心姊,妳今天好美哦!”
“谢谢。”冰心回以娇笑,双眸弯亮若弦月。她是名娴美婉约的姑娘,今日打扮得虽贵气,仍掩盖不了她那一份犹似出水芙蓉的雅秀。在厢房里的每位姑娘各有各自的风情韵味,冰心柔致、小纱天真、恬恬淡静、晚霞甜美、妅意灵巧,秦关牢牢捉住她们独特的美丽,为其装扮出适宜模样。
“妅意,替小当家更换黑丝裳。”秦关淡淡吩咐欧阳妅意,打扮好冰心的空闲之际,他选择在妆台前挑钗,也不过来与朱子夜说话。
“等会儿妳们是要到外头架的大台子上,展示身上发上的玩意儿,对不?”朱子夜大概猜出铺外架的大台子功能。
“答对了。”冰心颔首。
“还挺新奇有趣的。”就像卖牛羊之前,牵出去给卖家鉴识鉴识,不过,用在饰品上却很罕见,一般卖饰品都是平放在丝绢上让客人去挑选。
“可我好紧张吶……万一等会儿我在台上跌跤,该怎么办?”冰心握着朱子夜的柔黄正在颤抖,虽然已经练习过无数回,真正要上场时,仍忍不住四肢冰冷发颤。
“不会啦!放轻松!放轻松―将台下的人当成一堆甜瓜就好啦!”朱子夜想舒缓冰心的担忧,一面做起可爱的逗趣鬼脸,一面又按又搓又轻敲着冰心僵硬的肩膀。
“别弄乱她的服饰。”秦关淡道,语气中听得出严厉,害朱子夜捏在冰心肩窝上的双手尴尬停顿,食指微微抽动,好半晌,慢慢把手收回自己腿边,揪紧棉裤裤管。
“朱朱她没有啦!她很小心避开我身上饰物。”冰心为朱子夜辩解,不希望见到朱子夜因她而挨白眼被骂。
“我想……我还是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朱子夜干笑好几声,嗓音干哑,虽然勉强维持住笑音,但它在抖着,没待厢房里的任何一个人开口回应,她转身,从困窘中逃了出去,像只误闯龙潭虎穴的受惊小兔。
急乱的觅音远去,屋内,宁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闻仔细,欧阳妅意和一屋子女孩忍不住偷瞄态度明显冷漠的秦关。她们都没弄懂,这对好“哥儿们”是哪条筋打结,怎不像之前的见面,比小别胜新婚的夫妻更热络,一个滔滔不绝攀在秦关臂膀上聒噪唠叨,一个面带微笑的耐心聆听?
这么久没见,至少该热情一点吧?
“好讨人厌的口吻哦,我听不出来这和『妳给我滚出去』有什么两样耶……”
严尽欢说话了,双手摊展开来,让欧阳妅意帮她解下粉色懦裙,套好皂黑丝裳,她说出在场众人的心声,小纱甚至在一旁猛点头。严尽欢等欧阳妅意为她缠好腰带,顺势双手朝腰际一抆,“说不定,朱朱会很难过,先是与老爹吵架,离家出走,只身骑马到这儿来投靠咱们,连杯茶水都还没喝到,又同我一块儿来珠宝铺,热心想瞧瞧有没有她能做的事,谁知道,哥儿们不安慰她不打紧,连欢迎她也不肯,我想,她八成躲哪儿去哭了吧。”一席话,成功让静默的秦关抛下手上金步摇,不顾还有几个女孩尚未打扮完毕,追着朱子夜的脚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