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璎珞早该想到,严尽欢不会放过任何一只姓沈的家伙,对严尽欢而言,沈家大宅及两兄妹全是她的囊中物,怎可能只赔本地留下她沈璎珞而放过沈启业呢?沈启业告诉她,他被严家派出的护师给五花大绑架回来,过起非人生活,白天,有做不完的苦差事,夜里便只能窝在酒窖角落勉强入睡,全严家视他如敌,没有半个人赏他好脸色看,想他一个风光大少爷,在自家府里呼风唤雨,谁胆敢叫他做杂务?别说是扫地,他连端茶水都不曾!
“难道……大哥你就是那个『姓沈的』?”沈璎珞低喃,她就是曾被错认,才会吃了许多苦,结果,严家人口中要恶整的“姓沈的”,是他?
“什么姓沈的?”沈启业一头雾水。
“呃……听说,是小当家下的命令,要众人不许让『姓沈的』过好日子。”她所听闻的,也仅止于此,其余的,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大伙都知道严尽欢要恶整的人是她的亲兄长,便瞒着她吧?
“该死的严尽欢!”沈启业咬牙咬得牙龈发疼,咒骂那只外貌清纯娇美却心如蛇蝎的女人:“占走我们沈家家产,还硬逼我们兄妹沦为奴仆,歹毒的严尽欢!”
“沈家家产并不是小当家占走……”
“你说什么?”沈启业乍闻沈璎珞尊称严尽欢为“小当家”时就相当不满,又听见沈璎珞说出这番话,眸子含火,瞪向她。
沈璎珞不畏惧地回视兄长:“沈家是因为爹典当给严家,又拿不出取赎金,才会成为流当品,并不是小当家使坏占走它。”她没说的是,爹亲沈承祖为的是他沈启业才会散尽产业,沈家沦落至此,怨不得别人,若真要怨,该怨沈家子孙不肖。
“你竟然在替严尽欢讲话?!”
“我不是替小当家讲话,而是事实便是!”
“不要再叫她小当家!你是怎样?当小婢当上瘾是不?!笆愿沦为严家下人是不?!堂堂一个沈家小姐不做,要做下贱丫鬟?!”沈启业连日来的窝囊气全爆发开来,朝着自己亲妹咆哮,更推了她一把。
沈璎珞好不容易稳住身势,嗓音毫不见懦弱:“我哪里还算沈家小姐?!你又哪里还像沈家少爷!大哥,看清现实吧……我们两个已经不再富家儿孙,我们现在要靠双手工作才能温饱,那些锦衣玉食的奢华都过去了!”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你这么没出息、这么自甘堕落!我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沈家家业变成别人的!”
沈璎珞觎向沈启业的忿恨眼光,他一点都没改变,即使,爹亲已死、家业已败、过往衣食无缺的生活早已逝去,仍不能改变沈启业的偏执。千错万错,皆是他人之错,他半点责任都没有……方才遇见亲人的喜悦,霎时被泼了一桶冷水,教沈璎珞浑身冰冷,她无言轻叹,取了李婆婆要她拿的一小坛米酒,旋身便要走。
“璎珞,等等!”沈启业唤住她,不待她回首,忙不迭续问:“你现在住哪里?我若有事想找你商量,也好有个方向去。你不会同我一样,是睡在柴房工寮之类的地方吧?”
“我睡在西南侧的园舍,那儿有楝位在小池上的竹屋,我就住那儿。”她没停下步伐,踩着酒窖台阶上去。
“哦!”西南侧园舍?大概是同一大群婢女一块儿窝着睡的小小房舍吧。
沈启业没再挽留她,更没有像她一见到他时便关心地询问他的情况是否安好,他甚至不在意她这个妹妹在严家的生活如何,一直到现在,他仍在她身后咒骂严尽欢、咒骂该死的酒窖、咒骂失去的沈家家产……
那愤恨的口吻,好些回里,她听见过,当他与爹亲争吵时,就是扬着这般可僧的声调,质问着爹亲为何不给他更多更多更多银两……
沈璎珞加快离开的步伐,恨不得能健步如飞地逃离沈启业、逃离曾将她挚爱的爹逼迫到发怒昏厥的刺耳嗓音!以前,沈启业只要踏进家门,带回的都不是欢笑喜悦,而是贪得无厌的索讨,无论爹那日心情多好,一见到他,就知道随着沈启业回来的,不只是凝重的氛围,还有他又欠下多少债务的青天霹雳。为什么此时的她,同样感觉到与当时相仿的不安?
是酒窖太冷,引发她打起吵嗦,还是……
沈璎珞无法解释那股寒意从何而来。
脑子里唯一盘旋着的,是爹亲最终遗言!
家门不幸……生出这种祸害,连累家人也就算了,就怕他为了钱财,做出天理不容之事……
严尽欢仰躺在厅上长椅榻,婢女春儿以绢扇在一旁为她招来清风,驱散热意,她曲着膝,手里翻读一本趣谈杂册,看得不甚专心,几乎可以说是意兴阑珊,提供自己大腿让她当枕头的夏侯武威面无表情地闭目养神,秦关与公孙谦讨论着几款老旧流当品饰物的修改,欧阳妅意偶尔会加入他们,发表高见,但绝大多数时间,她是缠着古初岁在闲话家常。
脚步匆忙的尉迟义冲了进厅,伫在严尽欢椅榻边,劈头就说:“我要向你讨沈璎珞!把她给我!”
闻言,夏侯武威张开双眼,秦关搁笔,公孙谦趣然静默,春儿停下摇扇的手,欧阳妅意眨眨美眸,连古初岁都投以注目,六双眼睛都落在同一方向,尉迟义的方向。
严尽欢缓慢而优雅地掀动浓黑长睫,目光从书册字句中挪高,瞟往尉迟义。
“好呀,拿去呀。”严尽欢耸肩,答得随兴,好似尉迟义方才索讨的,是桌上一颗橘罢了。
没有反对、没有刁难、没有啰哩叭嗦,严尽欢同意了!
太、太、太容易了吧?
已经做好长期对抗的尉迟义后头一成串的“没什么理由我就是想要她!”
“我可不想天天战战兢兢担心她被你给卖掉”、“我要告诉大家,她是我在罩,想动她就先动我!”……全都派不上用场,毫无用武之地。
是他运气太好,挑中严尽欢心情大好时开口,才会完全没碰上阻碍,是吗?尉迟义偷瞄夏侯武威,心里默默感激着夏侯武威把严尽欢伺候得满满足足,让她凤心大悦,多好商量呀!
武威!谢谢你出卖灵肉来造福兄弟我!
严尽欢合上书册,扬唇轻笑:“反正全铺里的流当品,你们爱拿哪件就拿哪件,我何时反对过?之前有人想拿我的古玉环和夜明珠去送人我都没吭半声呢。”她在说公孙谦,就是公孙谦。
鲍孙谦苦笑,很识相地不顶嘴,若是开口狡辩,只会被酸得更惨。“沈璎珞没值多少,你要就拿去吧。”严尽欢摆摆手,像在打赏一件不重要的小玩意儿一般。
“真的吗?”尉迟义好惊喜。
“你再问一次就变成假的了。”严尽欢赏他一记白眼。
“谢谢小当家!”尉迟义这辈子从不曾像现在感觉到严尽欢的迷人可爱!
沈璎珞是他的!
从现在起,是他的了!
尉迟义既开心又激动,欣喜若狂四个字也不足以表达他的心境。
向严尽欢索讨她的念头一直都在,只是不知道从何开口,今天吃完冬粉饺子,饺子滋味如何他早已不记得,他只记得她羞红着粉颊,端着饺子的柔萸在轻轻颤着,她用水灿眸光觎他,眸里晶钻般的光芒迷炫他,想拥有她的冲动像是挣开铁链的猛兽,谁都拉不住,它张牙舞爪撕扯着他的理智,叫嚣着它的渴望,他终于按捺不住,杀到严尽欢面前,吼出最强烈的。
“阿义。『恭喜』缓些再说,我先问你,沈姑娘知道你要向小当家讨了她这件事吗?”公孙谦歉然于打断尉迟义的喜悦,问出现实层面的疑虑。
“不知道。”他还没跟沈璎珞提。
“不是每个人当流当品都能当得像你一样得心应手,她应该不太习惯被视为物品,讨过来又要过去,或许她会觉得不受尊重;也许她会感到委屈,甚至误会你居心叵测。沈姑娘心思细腻,与你粗咧咧的性子不同,你自己斟酌说法,别伤了人。”公孙谦提点好兄弟。尉迟义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冲动,时常只顾眼前不顾后果,弄得小事化大。
“我没有当她是物品,从来都没有,我就是不希望她有一天会被当成『有售价的东西』给卖掉,才会想要尽快把她留在我身边,不准任何人动她半根寒毛!”尉迟义没想过要轻视沈璎珞,也不将她视为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物品,她不是一件漂亮的摆设品,她是一个有血有肉……又有教男人为之疯狂的纤美娇躯的女敕姑娘,他以为她脆弱如瓷,她却由一个未曾劳动工作的富家千金转变为刻苦耐劳的勤快丫鬟,不抱怨、不偷懒、不喊苦;他以为她骄纵任性,她却没有被钱财堆砌出来的家产给喂养出小姐脾气,她甚至为了救她的婢女们离开沈府,甘愿自己留下来拖延时间,她究竟还能带给他多少惊奇,他好生期待。
“刚刚……是不是有人在挑衅我?”严尽欢没有傻到听不出来尉迟义口中在暗喻会把沈璎珞卖掉的人,就是她!
“没有,你听错了。”尉迟义个性再粗厚迟钝,也深谙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得罪严小当家,否则吃亏的人是他,万一她收回成命,他不就空欢喜一场?
严尽欢轻哼,今天心怡神悦,懒得和尉迟义计较。
“阿义,记得跟沈姑娘提及索讨了她一事时,将你方才那番话也加上去,她应该就不会误解你的用心。”公孙谦微笑道。
“义哥,你以前不是常说,女人何必追,看对眼就一拍即合,浪费时间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最蠢最呆最白痴?”欧阳妅意故意拿过去尉迟义说过的话取笑他。现在又是谁为了一个女人,两度杀到严尽欢面前,第一次是和严尽欢争吵,第二次是向严尽欢争取,目标都是沈璎珞?
“我有说过吗?”尉迟义不认帐,也是确实忘了自己说过。
“有。”众人都是证人,尤其是秦关,那番话,尉迟义都是搭在他肩上说的,一副想开导他的老成口吻,要他放弃朱子夜。幸好,他没有,否则今时今日的他就失去了朱子夜,不可能甜美满意地拥有着她。
“那时还没遇见沈璎珞嘛,说什么都不算啦!”事情没发生前,大话谁不会说?
“怯!”
尉迟义被强烈唾弃,但他一点都不在意。“对了对了阿关,你之前替朱朱做的那些小东西,也帮我做几个来。”尉迟义对着始终坐在一旁,挂着浅笑的秦关吆喝:“那种有小牙齿的夹子,耳坠啦链子啦一些花花草草的钿饰,全都来一些嘛。”
“做什么?”
“送人呀!”难不成自己戴呀?他又不是娘儿们。
“真稀罕。”尉迟义不曾向他索讨过任何姑娘饰物,今日一讨,还真是贪得无厌,样样都要。
“我看璎珞好像不会自己整理那头长发,大概是以前当小姐没学过,她现在只会束马尾,可是我觉得她簪上钿饰应该很美……她适合简单素雅的小花朵,你不要给我太花俏的。”
“没问题,过两天我拿给你。”秦关应允要替尉迟义做钿品。
“谢了。”
尉迟义今日一切顺心如意。
先是想起沈璎珞时,就真的被她用甜美声音给叫去吃冬粉饺子。
带着满口饺子香味和好心情来找严尽欢讨人,也得到爽快同意,秦关答应要替他制作首饰,光是想象沈璎珞戴上那些闪闪发亮的玩意之后,会是怎生的美丽模样,他就禁不住露齿傻笑,禁不住哼着曲儿,快步要驰回小竹屋,告诉沈璎珞这件攸关两人的大事。希望她乍闻之下,不会太气他的自做主张,竟事前不找她商量。万一她生气怎么办?万一她哭了怎么办?
万一她再也不理睬他怎么办?
尉迟义现在才开始考虑后果,心情忐忑,想象她的种种反应,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但想到她已经是他的,狂喜再度淹没他。
她是他的。
他的。
他的!
尉迟义把不安抛到九霄云外,脑子里只充塞着这个喜悦念头。
不,她不是他的,还不是。
他一时太过开心,被冲昏了头,他并不是想占她便宜才向严尽欢要人,他纯粹希望沈璎珞不会步上冰心的后尘!当然,他不否认他存有私心,但这份私心,不会发生在沈璎珞不甘不愿上,她若成为他的,定是她愿意接纳他,将他摆进心里。
小竹屋映入他笑弯的眼帘,沈璎珞偎在开敞的竹窗旁,月儿投射在湖面,她一身纤细素白,长发披散的姿态同样映照池心,宛若一朵月下白莲,静静伫立,暗吐芳芬,美,却不妖娇,清新月兑俗。他更靠近细瞧,发觉她在啜着酒,每喝一口,柳叶蛾眉便蹙一回。
“你怎么喝起酒来?”尉迟义来到窗边,显然地,他的问句吓到正在发怔的沈璎珞,她双眼还算清醒,没有酒醉惺忪,脸颊的酒晕呈现淡淡粉红,夜风撩拂着她的发丝,飞扬在白誓肤畔,那抹乌亮,勾引他探指将它缠绕在指节间。
“一杯还没喝完。”她把手里的小酒杯递给他看,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藉酒浇愁吗?在厨房工作时有人欺负你?”尉迟义猜测。
她摇头,浅浅一笑,笑容中带有一丝酒呛的眼泪:“我家酿酒酿了三代,我却从来没有尝过酒,不知道酒是何种滋味。我爹总说,女孩子不用懂太多,日后等待双亲安排亲事,找个好人家嫁,从此相夫教子,做好为人妻母的本分……他说,我什么都不用学,出嫁前,有爹宠,出嫁后,有夫宠,决计不会吃到半点苦,而我竟然也听从爹爹的话,除了弹弹琴筝、练练墨画、读读诗词之外,样样不会,样样由丫鬟们服侍着,我沈家酒是甜是辣,何以让城民支持光顾?何以靠着酒飞黄腾达?这些我全都不知晓……”
会想喝酒,是在遇见兄长沈启业之后的突生念头。
她想起太多往事,想起在那时的自己,有许多事没能实时去做,并非因为想浇灭愁绪,只单纯想让身为酒肆子孙却不识酒味的自己,亲自体会它的酸甜苦辣。是因为酒,教她变得滔滔不绝?总是少言的她,并不常说出如此长串的话,许多心事,她是藏在心里,不容外人窥探,才喝下几口热辣难咽的酒液,她就醉了吗?还是,尉迟义让她打开了心扉,将藏于胸怀无声心境幻化为声音,轻吐喃诉,说着她的无能、说着她身为沈家子女的失职、说着她是那样的毫无贡献。
她知道尉迟义不会笑话她,当然,她也不奢望从他口中听见任何安慰人的字眼,那并非她所需要,她只想……有个人能聆听,聆听她的言语、聆听她的故事,或许,她的故事与严家当铺里的众人相较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家破人亡的悲惨情节,在严家人身上俯拾皆是,对众人来说,她不过是失去爹亲而已!
但悲伤不应该分出孰轻孰重,不是你的悲伤大过于我的,我就丧失了流泪资格,更不该是俩俩较量,你失去的亲人多过于我,我便不被允许喊痛。
“如果当时,我坚持要跟在爹身边学习酿酒,兴许,我就能在爹身旁助他一臂之力,替他分忧解劳……若爹知道日后沈家会变成现在模样,说不定他就不会阻止女孩儿学他一身技艺。”
尉迟义取走她手里酒杯,仰口喝尽剩下的半杯酒液,他从她的表情知道,酒的辣味并不受她青睐,她强迫自己灌下它们,那股倔强,他于心不忍。
他帮她喝完它,酒的滋味,她不用独自一个人去尝。
“你爹很疼你,舍不得让你碰触到太现实的事物。”
“嗯,他很疼我。”沈璎珞自己也清楚。她是最受宠的掌上明珠,爹亲虽在继承家业上重男轻女,但绝对不可否认的,爹待她极好,细心呵护着,她像豢养在黄金笼中的金丝雀,吃着最好的粟米、饮着最洁净的泉水,不曾去思索笼外天空是怎生的湛蓝宽阔。“你相信吗?我以前不知道橘子是带皮的,婢女们总是将橘皮剥掉去丝,果肉一瓣一瓣像花儿似地排列在圆盘上供我取食,我吃的荔枝,我一直以为它原先就是白玉一样的半透明色泽,从没想过它还有一层暗红色小甲壳外皮。我是一个最受疼爱,却也最无知的姑娘……爹一定想不到,原来我没有他想象中娇柔,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吃得了苦、挨得住劳动,今天李婆婆夸我了,她说我学得很快、很好,我好开心……”
“不知道橘子带皮?以为荔枝天生就是光溜溜像颗白玉?”尉迟义失笑,她说得好夸张,寻常人听来就像是笑谈一般,但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倍受宠爱,所有杂事由婢女代劳,她几乎只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如果她告诉他,她以为鸡鸭鹅这类家禽从蛋中孵出至成长,全身上下都没有半根羽毛,就像餐桌上菜时那种模样,他也绝不会意外。
“你真的是个无知女孩……这些话说出去会被人笑。”他说。字面句里虽然有嘲弄之意,他的嗓、他的眼、他的笑,却没有,他像在宠溺着她一样,说着她是个无知女孩,眼神及表情竟像在说!!无知又何妨?以前不知道,以后知道就好了呀!他粗犷五官透露出来的温柔,教她毫不在意自掀疮疤的羞窘,他的笑容,安抚了她、鼓励了她,她才又继续说:“我不知道我喝的水、洗脸的水、净身的水,是由婢女辛辛苦苦一桶一桶自井里打上来;我不知道我穿的衣裙是婢女以双手搓揉洗净,晾着晒太阳,又以热壶盛炭地仔细熨好、折好;我不知道我吃下肚的菜肴得要又洗又切,又爆香蒜末再炒,费工一些的,得顾着柴火,熬上数个时辰;我没有见过人劈柴,我没有见过人生火,我只知道饿的时候,一坐定位,几十道菜便迅速端上来,饭菜用完,碗盘匙筷由谁来洗,我也不知道……你很难相信世上有我这样的人吧?”
并不会,严家就供着一只呀,改天应该去问问那只,她知不知道橘子是带皮的?
“回想以前,我还真是……一无是处呐。”她轻嘲着自己。或许,她大哥说对一件事,她甘愿沦为严家下人,不做堂堂沈家小姐。
一开始,或许迫于无奈,才沦落至此,所幸她遇见了好人、遇见了尉迟义,让她在严家不至于感到痛苦无助,她甚至对于自己能做到许许多多以前不曾做过的事而小小自豪起来,例如,削好一根萝卜。若她能早点懂得付出努力,兴许爹就能少一分辛苦。
“别这样说你自己!你又怎么知道也许对你爹而言,你的存在就像是个避风港,他就算辛苦工作一整日,看见你的笑容,他便会倦意全消,想让你过好日子的念头,成为他最大动力?”尉迟义说得好似他是她爹一样的笃定。
沈璎珞迷惑不解望着他,喃问:“是这样吗?我爹……会这样想吗?”
尉迟义挠挠脸:“你爹会不会我不确定啦,我确定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你有一股很教人安心的气息,想待在你身边……”想搂着你。这句话,他识趣省略掉。“看见你笑,心情都变好了,就算有一肚子鸟气,也不知道全散到哪儿去了……”还有,连三魂七魄也一样。这句,再省略。
沈璎珞粉颊红了,比喝下半杯酒时更加鲜艳好看,更加炙热发烫。
他说着的,不是她爹的想法,而是他的。
他说,他想待在她身边。
他说,她的笑容,能让他心情变好。
她好高兴自己在他心中是有所帮助,而非总在拖累人。
她禁不住笑得更欣喜与腼腆。
他接下来的那一句,却令她愕然迷惘。
“我向小当家讨了你。”尉迟义看着她的笑颜,本来思索该如何开口告知她,结果,一切顺应着闲话家常似的氛围,月兑口而出。
“讨、讨了我?”这三字的意思是……
“你别误会我想强逼你成为我的人!”尉迟义连忙摇手再摇手,不希望自己成为她眼中欺陵良家妇女的大坏蛋:“虽然我讨了你,但你放心,你拥有完全自主权,只要你不愿意,我也绝对不敢对你胡来……”
“为什么……要讨了我?”沈璎珞不见愠色,花颜上的迷惑多过于惊吓,她茫然凝视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是沈家千金,我没有能蔽荫依靠的显赫娘家,我没有丰厚的嫁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要这样的我?”
爹过世没几日,酒肆员工索讨薪俸索得好急,那是他们应得的血汗钱,本该奉还给大家,屋里能卖的、能抵的,几乎都用罄,无计可施之下,她硬着头皮,去向世伯开口借钱,好先支付所有员工薪资。爹在生前有意将她许配予世伯第二子,亲事谈过几次,双方皆有高度意愿,爹卧病在床时更挂记着希望见她完成婚事,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夫家保护她,但爹病得如此严重,她怎有心情去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世伯方面亦没有相当积极,于是,爹带着这个遗憾,黯然离世。
记得她被请进世伯家的侧厅,等候世伯出面之时,她心情慌乱紧张,灌下数杯茶水,加上等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禁不住跑了趟茅厕,却无意听见世伯与他的儿子们谈论着关于沈家酒肆惨淡的下场。他们是笑着在说的!他们将沈家的事情当成笑谈,一边说,一边笑,甚至一边说着她爹和大哥的不是!那时她绞紧手里绢子,几乎想转身逃跑,耳里却听见更多更多奚落……
“可惜了,我挺中意璎珞的,但我实在无法娶一个破产的潦倒千金。他们沈家的落魄丑事,现在南城里大伙都当笑话在说,我可不想一块儿被牵扯下去,我要娶的妻子,至少得与我们门当户对,要能兴旺我们的势力,以前的璎珞,起码吻合这项条件,现在的她,没钱没势没名声,说不定连嫁妆也没着落,唉……”险些要成为自己夫婿的男人,世伯二儿子,唇角扬扯,说道,最末了的叹息,不带惋惜。
“没错。沈家的情况如此糟糕,娶她进门恐怕连我们家都会有事,谁知道沈家在外头还欠下多少债务。反正当初的婚约不过是随口约定,现在沈伯伯一死,没有白纸黑字,哈也不作数。”她无缘的大伯呵呵直笑。
“本当如此。”世伯拈着白胡,颔首,他不可能接受沈璎珞成为儿媳!并不因为喜欢或讨厌,只单纯是双方家境变得悬殊。
“爹,下人不是说璎珞上门求见,教她久等好吗?”二儿子问向爹亲。
“反正来了也不月兑借钱这档事,让她等,晚些我再派人打发她。”世伯啜着参茶。
“就说爹忙嘛。”大儿子出主意。
“有必要做这么绝?我是在想,我们给她一些小甜头,或许她会甘愿成为我的侍妾。”当妻子决计不可能,但当无名无分的“爱妾”,他很乐意。
“傻弟弟!你只要等着,等沈家完全支撑不住,等到她必须跪着求你助她一臂之力,你想要她做什么,她能不乖乖听话吗?说不定你要她舌忝你脚趾,她也会乐意去做。”
“呀对……我没想到。”
她飞也似逃掉了,后头他们还说些什么,她再也听不入耳。
他们要的,是堆砌在财富之上的“沈璎珞”,她的身世匹配得上他们,他们才愿意迎娶她,否则她连成为他的“妻”都没资格!
他们不要沈璎珞,他们要的是身为沈家千金的沈璎珞!
而今,她孑然一身,无财无富、无爹无娘,她什么都没有了,为何尉迟义还要她?
“你说的那些千金小姐什么娘家什么嫁妆,对我一点都不重要,我不懂为什么你不是沈家大小姐,我就不能要你?”
“因为,没了那些,我只剩下自己……一个毫不值钱的自己。”
“那就够了呀。我要的,就是你而已呀!”沈家的家产干他屁事?有或没有、家财万贯或家贫如洗,对他有何差别?他才不在意!他要的,就是她这个个体,不附带任何条件,不牵涉身分地位,单单纯纯,就是她。就算她一无所有,他也要她。
沈璎珞恍惚听着,脑子里明明仍充塞世伯一家子的哂笑,他们否定掉她,让她以为自己褪掉了华服美裳之后便一文不值,尉迟义却说,他要她,其余的什么都不要。
她好喜欢听他说话的嗓音、好喜欢他说的每一个字、好喜欢他的认真眼神、好喜欢他说着……我要的,就是你而已!
“不过,这不是我向小当家讨了你的原意,你才来没多久,不懂这儿的凶险,小当家曾经卖过铺里的姑娘,即使全铺里都严厉反对,她还是一意孤行,甚至说些『卖人做小妾有哈不好?吃香喝辣、穿好住好,说不定她在心里感激我做的决定』的缺德话,谁都料不准哪日她又会耍什么手段……如果、如果她要卖掉你,谁都无法出手救你,倘若她允诺将你给我,我就再也不用烦恼她会突然把歪脑筋动到你身上,至少,我可以确保你是安全无虞,没有谁能不顾你的意愿而带走你,你可以放心留在严家当铺,留在……这里。”尉迟义继续说道,要她放宽心,他不会占她便宜,不会真的以为严尽欢将她赏给他之后,他就能对她为所欲为,那并非他的本意!虽然,强忍下想要她的,对男人而言是种天大折磨。
他还说了些什么,实际上她听得相当含糊,她眼前浮现一片潋艳水光,模糊了他的脸庞,却也镶亮了视线中的他。“你是真的……想要我吗?”她嗫嚅着,双眼没有逃避掉他,她想看清楚,看清楚他是否真心、是否坚决。
“当然是真的!”
话,尚未说完,她已经扑进他怀里,细声呢喃,隔着竹窗,她半具身躯探出,藕臂密密交缠在他背后,她在窗里,他在窗外,竹砌的墙,阻止不了两人的拥抱。
“好,我将自己给你。”她说。
狼,始终克制着自己不许扑上小女敕羊,所以他保持距离,小心翼翼不让情况失控。
羊,却自己送上门,又香又软地嵌合他的胸膛,她散发出的幽幽香气,像桂花,既甜又沁心,他薄弱的自制,因她的搂抱而应声碎裂,支离破碎,更因她的应允而陷入疯狂,每一夜被他强力喝止,不许它探向沈璎珞的双臂,完全失去控制,它箝住不盈一握的纤腰,逼她柔软曲线嵌合着他,她好轻,他几乎只用单臂就能托起她,长腿轻易跨过竹窗,进入温暖的小竹屋,以身躯将她按在竹榻上,再也顾不得其它,理智两字是现在他最不需要的东西。他的唇,不曾离开她的,她从他口中尝到酒味,方才苦涩热辣的滋味,竟变得醇甜,原先无法咽下喉头的灼烫,变得无比顺口,又同样醉人。尉迟义臂膀一抖,没绳没扣的背甲轻而易举便被抛得远远,出一身深麦色愤张肌理,缺少背甲阻碍,他快要燃烧起来的体温,透过她素洁棉衣熨烫了她,彷佛也要将她一并烧成灰烬。
她的腰带被扯散,一端松垮圈在腰际,一端如泉蜿蜓在地,棉衣襟口开敞,月牙色的肚兜若隐若现,一只大掌覆在上头,掌心就握在她急躁跳动的心窝处轻揉着、着。
她抽息,不知所措,只能消极闭上眼,浑身染上燥热的红晕,双颊更是涨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失去视觉,触觉反倒敏锐得教她害怕,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手、他的唇,以及他的呼吸,甚至是他的汗水淌落……
她每寸肌肤,都有他的到访,都烙下他的专属印记,她轻轻颤抖,分不清是无知的恐惧,抑或是喜悦的淋漓尽致,他吮去她沁出的薄汗,也吮着她的哆嗦,几乎吻遍她身躯的唇,重新回到她微启唇心,浓重的喘息,已达极限,他无法再忍耐下去,他现在马上就要深深埋入迷眩诱人的温暖!
啪!。
一阵夜风,撩过窗幔,涌生的幔浪抚过窗边小几上供奉的沈承祖牌位,风势一大,牌位啪地倾倒,声响惊动竹榻上两人,四目同时瞟了过去。“爹!”沈璎珞胡乱拢紧棉衣襟口,从他身下溜出,一边慌手慌脚地缠绕腰带,一边急忙去扶正牌位,并且点燃清香一枝,祭拜爹亲。尉迟义有感觉!那牌位,与其说是被风吹倒,不如说是当着人家爹亲面前欺负人家宝贝爱女,惹怒了人家爹亲亡灵,藉以警告他,不、许、动、我、女、儿!
尉迟义赤果上身下床,压下浑身欲火,也向沈璎珞讨枝香来用,沈璎珞一见他要祭拜她爹,心微喜,她才想着应该要将他介绍给爹认识认识呢。
她立即为尉迟义燃香,递上。
尉迟义态度不算无礼也不算恭敬,简单拜完,沈璎珞替他接手插入小铜炉内,柔黄才离开香柱,便被尉迟义牵进掌心内,拉着她往小竹屋外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你爹看不到的地方。”
目标,他的房间,继续被打断的事儿。
“你方才跟我爹说些什么?”她在途中问。
“我告诉他,照顾你的责任,由我尉迟义接下了。”
“哦……”她脸色红赧,心却发暖。
他没完整告诉她,他与沈承祖的对话。遗漏的下一句是!接下来的后续,当爹的人还是不要看比较好,我怕你死不暝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