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欧阳靖十四岁发生的事,年仅十岁的宋苑樱来到他们家。
她是被母亲“买”回来、照古礼成为他妻子的小女孩,目的只为了让他这个药罐子冲冲喜,看能不能撑过十四岁的冬天。
“咳咳咳……咳咳咳……”他从小为肺病所苦,感觉自己随时都会窒息,肺积水就像溺水的人一样,总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他觉得像自己这种快要死的人,不应该糟踏人家的一生,即使欧阳家富有得想买什么都可以买到,但也不应该……买一个小女孩啊!
反对无效,他与母亲争执起来,情绪激动一个呼吸不过来,他晕了过去,被送进加护病房。
等再度清醒时,事情却是木已成舟,无法改变。
“谁说是迷信?你原本在加护病房待了那么多天,医生都说随时会走,你姥姥方说帮你冲个喜,不过几天你就出院回家静养,这样你教我如何不信?”
不知是奇迹呢?还是主治医生进行的治疗有效?或者……真是冲喜的效应?原因没人知道,总之欧阳靖的病情大有好转,他离开加护病房,呼吸不再仰赖氧气罩,最后甚至还能出院回家休养。
即使身子仍是很单薄,气色苍白无血色,可比起过去半年的住院生涯,这已经是他最好的状况了。
能够不费力的畅快呼吸、回到自己家休养,他自然很开心,不过一回到家就被宣告家里为他讨了一房童养媳,他的心就又沉了下去。
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种事情这会不会太扯?童养媳耶!
“苑樱八字衬你,对你有帮助,原本我也是不信,但你就是出院了啊!我不管,那丫头在我们家是留定了。阿靖,妈不能冒着失去你的风险。”
“妈!咳咳……”太激动了,他咳了几声,惹得他强势的母亲紧张不已。“那是没有根据的迷信。”
他疲惫的躺在床上,消瘦苍白的容颜带着少年的青涩稚气,但眼神却有着这年纪不该出现的老成。
或许是因为在鬼门关前走过好几回的关系吧,才会有这样的沉着。
“就算是没有根据的迷信,我也宁可信其有!”邱盈珊挺胸大声承认,一点也不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愧。
丈夫早死,只留下一个儿子给她,而这个儿子却从小为肺病所苦,为了唯一的独子,她东奔西走,四处找名医,无论用什么方式,只要能让儿子活下去,就算是被人嘲笑那又怎样?
欧阳家有花不完的钱,买个她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对?
“妈,这种事情……不合法吧?”看着母亲执拗的神情,欧阳靖明白自己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可他还是想做一下困兽之斗。
童养媳耶……怎么想都怪,那都是什么年代才有的事了?他没办法接受在某种型式上自己“已婚”的事实。
毕竟他才十四岁而已,这真的太荒谬张了。
“这种事你别管。”邱盈珊一句话敷衍儿子,接着转移话题,“苑樱那小丫头还算乖巧懂事,很得我的缘,我要她以后听你的话,我则管她吃住、让她念完书。至于你,我不管你要当她是女仆还是什么人,总之她得留在你身边,直到你满二十五岁为止。”
“为什么是二十五岁?”根据民法,二十岁就成年了。
“算命的说,让福星待在你身边十年,往后你就没病没痛没烦恼。”
又是“算命的说”?那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为何要这样残害他?而他妈这么精明,为何一个算命师随便说说就都信了呢?
“妈……”欧阳靖皱眉,满脸不赞同。
“总之就这么说定了,你先休息。刚出院呢,别一直操心这些小事,反正你好好养病,你的身体能好才是最重要的事。”邱盈珊不理会儿子不满的脸色,倾身为他拉好被子,仔仔细细地不让他着凉。
看着儿子虽仍苍白却已渐有生气的脸庞,她最后一点点买了别人人生的愧疚感随即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只要能救得活儿子,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再三叮嘱儿子好好休息、别为小事烦忧后,邱盈珊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他房间,去忙工作的事。因为儿子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她只是让照料他的看护小心注意些,尽量别去吵到他。
终于,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欧阳靖一个人了。
“咳……”他轻咳了声,深吸口气,使劲力气地起身靠坐在床头,伸手往床头柜一探——
模到了!他数月之前摆在床头、为了月考准备的课本。
想不到他这一病竟拖了大半年,算算时间,如果他没有住院,现在也应该升上国二了吧?
可就算出院,他的身体又得调养到什么时候才能重回校园呢?
他抬手,看见自己瘦长的手臂,想到自己比起一般人而言不算顺畅的呼吸,忽然意识到--下回他若又得了个小靶冒被送进医院里,还会有命活到出院吗?
这么一想,他嘴角不觉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突地,敞开的房门口出现了一抹突兀的红。
“谁在那里?”他清了清喉咙,朗声问道。接着用严厉的语调逼躲在他门口窥伺的人现身。“出来!
对方怯怜怜的现身了,是个有双大眼睛、五官清秀漂亮的小女孩。她穿着深红色洋装,衬得皮肤更为白皙,乌黑的头发垂在两颊边,看来像一个漂亮的洋女圭女圭。
欧阳靖不认识这张脸,他不记得家中哪个仆人的小孩是生得这副模样。
可没有思索太久,他便直觉想到……这个家里,最近住进来的人不就是他那个童养媳吗?
也是,穿得这一身漂亮洋装……应该是母亲为她打点的吧?看来,妈只是嘴硬,至少还是对人家很好。
“你是宋苑樱?”他问,见到小女孩怯怯的点头。“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又问。
这回,女孩看着他,流露出畏惧的神情。
看她那样子,欧阳靖一股闷气郁结在胸口,更难受了。
为什么?他才十四岁,想要有健康的身体,想随心所欲的过日子,想打球、慢跑,想全力拚学测,考一所好学校--他唯独不想要背负别人的人生!
可他有什么办法?都是这个破身体,让母亲操心到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给他买了一个童养熄。
难受又如何?生气又怎样?这女孩的人生就是跟他有牵扯了。如果他有个万一……转念一想,他这破身体万一撑不下去了,他那可怕的妈现在会打点女孩的生活,但若他不行了呢?
会把女儿卖到他们欧阳家,她的家境想必不会太好,肯定也有什么苦衷,那么他又何苦去为难一个小女孩?
“你过来。”想开之后,他把她叫到眼前来。
初来乍到的宋苑樱一来便被教导从今而后自己是少爷的人,得听少爷的话,如今少爷自医院回来了,她因为好奇偷偷来看一眼,怎知就被少爷发现了。
她很害怕,不知道少爷是个怎样的人?会不会气她的不请自来?但不管加何,她仍记得自己最需要做的事隋--听话。
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宋苑樱走进欧阳靖房里站在他面前,与他面对面。
“你来这里做什么?不去上课?”欧阳靖撇嘴问。
他实在也不知要怎么跟她相处,身为独子,他从小就是一个人,没有同年龄的玩伴,体弱的身子又常常生病请假,因此跟学校同侪间也有些隔阂。当然了,他也从来没有哄过人的经验。
“放学了。”宋苑樱看了看他,嗫嚅地回答。
“那功课呢?写完了?”一开口,他就觉得自己很像家长在叮咛小孩赶快做功课,可因为不知还能问她什么才好,也就问这个了。
听他提起功课,她就紧张了,小脸上的惊惧藏不住,有点胆怪,心虚地摇了摇头。
“没写?为什么?”他扬起眉。
听见他的询问,她瘦弱的身子一颤,以极小的声音说道:“我、我不会写……”
“不会写?”
“前面的都不会。很久没上课,妈妈生病了……”她又慌又紧张的解释道。
闻言,欧阳靖蹙眉抿紧唇。他曾听自己母亲随口提起,宋苑樱家境贫困,父亲打零工为生,而母亲重病需要钱医治,所以,她念国中的兄长辍学赚取生活费,她也没有再念书,留在家中照料缠绵病榻的母亲。
因为生活过不下去了,她母亲的病也需要大笔金钱,她父亲便让她给欧阳家带走,收了一笔钱让她母亲医病,
她有多久没上学了?欧阳靖不清楚,但她学业有了断层是事实。
苞他一样,都是身不由己。
思绪至此,欧阳靖对她的感觉已经不如开始的那么气愤。他何苦为难一个小女孩?她懂什么呢?不如把她当成妹妹吧,他是独生子,没有当兄长的经验,学着当哥哥这感觉还满新鲜的。
把作业拿来,不会的我教你。”他突然说。
宋苑樱惊讶地抬头,看着神色漠然的少爷,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少爷真的要教我吗?”
听她喊自己“少爷”,他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谁让你喊我少爷的?”
“陈妈。”
答案出来了,是管家。
欧阳靖没有多说什么,只交代,“以后你别喊我少爷,喊我一声哥哥就好,知道了吗?”反正不管喊什么,她注定是他的人了,唉……
“知道了,哥哥。”宋苑樱恭敬的点头。少爷说的话,她都得听,无论少爷叫她做什么,她都会做。
“好了,去把作业拿来,我看看你哪里不会。”
“好。嗯她立刻离开,快速去拿了自己的作业来,让他指导她功课。
简单的小学生作业难不倒欧阳靖,他耐心的指导她,无论是数学还是国文,她不会的生字,他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
宋苑樱原以为欧阳靖会是个难以亲近的人,没想到他却对她亲叨温柔,对她很好,还让她喊他一声哥哥,这让来到欧阳家后内心惶惶不安的她感受到些许温暖。
“你程度的确跟不上,基础没打好不行,反正我这阵子静养也没事,你以后下课就把作业拿来我这里写,不会的地方我教你,再把你之前没补上的进度帮你补上。”欧阳靖交代她道。学业很重要,不可以荒废。
其实,她跟不上的学习进度,欧阳家大可为她请个家教,不需要欧阳靖浪费自己的时间,但是他不讨厌她,也不介意这个乖巧安静女孩陪在他身边,更不介意亲自教导她,让她依赖自己。
怎么说呢?大概是因为有人陪伴的感觉,还不赖吧。
尤其看见她仰望着他,那种言听计从的乖顺模样……他一点也不讨厌。
“可是陈妈说你怕吵,要我不要来烦你,我自己偷偷来,被知道的话……”肯定会被骂。
“陈妈要是为难你,就说是我的意思。”欧阳靖一句带着保护意味的话语,在宋苑樱年幼的心中,种下了信赖依靠的种子。
从那天起,宋苑樱的人生就为欧阳靖而活,为了能留在他身边,她尽一切努力学习,追逐他的目光中充满着祟拜信赖,还有无限的依恋。
※※※※※※
台北的春天总是多雨,而只要一下雨,就容易让人心情烦躁。
穿着合身手工西服的欧阳靖,正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从高楼俯视下去的景色。
脚下的车水马龙看起来像一排排的小火柴盒,在这个位置,他感觉自己像个巨人。
他是欧阳靖,欧阳家的大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代表他走的路比一般人轻松,但也得比一般人小心谨慎。
三十岁爬到业务部经理这个位置已经是少有,可为了往后接班顺利,不让董事会的股东们看轻他,他也是非常拚命才有今天的地位。
可往日能让他心平气和、满足快意的景色,今天却再也无法压抑他内心的躁动。
他不禁气起自己的不够专注,气自己……竟然被影响了。
“今天开会,你不专心。”带着责备意味的口吻,说话者正是公司的主事者,也是欧阳靖的母亲邱盈珊。“地收到了,开发案总算可以顺利推动,你心思却不在案子上。我不懂,你先前投注了这么多心血在这上头,现在却……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土地收购回来后你就不太对劲。”
开完会后来到儿子办公室,邱盈珊直言他今天不佳的表现。
欧阳靖无从反驳。
是啊,他特地跑一趟东部,亲自找上那位脾气古怪的大地主,陪对方泡茶一下午才顺利说服对方将土地卖给他,让他们欧阳建设来开发。
这还不包括先前为了让地主跟他面对面会谈,他搜集大笔资料、上山下海,对方往哪跑他后脚就跟上。
他知道自己的失常都归究于那天回程的意外,如果他的车子没有在半山腰抛锚、如果他没有投宿在那家民宿,那么,他就不会遇到宋苑樱,也不会发现她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丈夫,有了小孩……也就不会满脑子充斥着那个家庭幸福和乐的画面而失落烦躁。
“我遇见苑樱了。”欧阳靖没有隐瞒母亲自己遇到了前妻。
从儿子口中听见那名字,邱盈珊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儿子失常的原因。
“是吗?她过得好吗?”